当孟想在操作间卧底第二十八天,切、煮了上千个鸡翅膀之后,他终于听见了旁边同事不再避讳他的“窃窃私语”。
大家都穿着工作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孟想根本认不清谁是谁。他只听见甲说:“我说,今天切了几只了,又都有味了。你说扔不扔?”
乙说:“一只两只你扔了就扔了,要是多了你扔了回头主管又骂你。”
孟想心跳顿时加速,拿刀的手当即伸进裤兜,把准备了很久的手机掏出来,迅速背对着声音的来源打开了录像录音功能,然后把手机反扣在砧板旁边的角落里,摄像头所在的位置对准了正在讨论中的两个人。
两个人一边切着鸡翅一边讨论着,他们说的话孟想一听就能明白;可是如果放在电视里播出,就会让观众一头雾水。没有前言没有后语,两个人说的是心照不宣的话,谁也不会把各种因由主动叙述清楚。孟想越听越着急,干脆就走过来,直截了当地问:“哥们儿,怎么了?”
越是单调枯燥的环境,越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两个人说的时候就没打算背着孟想,看见孟想走过来,甲先问:“你今天那批整鸡是昨天冷库里存的,还是今天刚上的?”
孟想回答:“好像是存货。我这也没几只了,炖上这一锅也该去拿了。今天上的鸡肉不好?”
乙一边在砧板上剁鸡翅,一边说:“你过来摘口罩闻闻,看能闻出来不?”
孟想正有此意。他侧着身,小心翼翼地避让着镜头,既要保证自己的一举一动能进入镜头,又不能遮挡了画面内容。他从边上绕过来,甲还说:“你绕那么大弯子干吗?直接过来不得了!”
孟想一边摘口罩一边笑:“地上有水。昨天就差点滑倒了。”
甲不再说什么,从砧板上挑了几块刚剁下来的鸡翅根,递给孟想。孟想低头仔细闻了很久,换了好几个角度和姿势,确保画面够用了,才抬起头说:“好像臭了。”说完,他立刻后悔。第一,这话不应该他说,没有说服力;第二,“好像”是什么意思?到底臭了还是没臭?想到这里,孟想果断地又把鸡翅递给了乙,一边递过去一边说:“你给断断。我这两天感冒,鼻子不灵光,拿不准到底是什么味道。”
乙接过来摘了口罩,闻了几一下,果断扔过来:“什么鼻子啊!一闻就知道臭了。”然后还拿手指掐着鸡皮,“你摸摸,都黏啦!”
孟想还不甘心,装傻似的问:“还能摸出来?哪里黏啦?你再摸一下让我再看看!”
乙真听话,又摸给了孟想看。孟想依然侧着身子,确保手机摄像头能拍到他们的动作。
甲说:“算了,还是扔了吧……”
乙说:“你还是问问主管吧,回头又挨骂。那一堆都这样吗?你先挑挑,看看有没有好点的,先切了给炖上……”
甲在砧板上给一堆肉鸡重新做尸检,以判断尸体的腐败程度。孟想悄悄地把刚才那块鸡翅捏在手里,转身回到自己的操作台,背过身去,用手机摄像头狠狠给了几个特写。一边拍,一边用手和它产生亲密接触,手指在离开鸡皮的那一瞬间,确实能感觉到黏性,而且,那种粘连的状态相信手机是能拍到的。
孟想确定自己拍完了特写,转身拿着这块鸡翅又问甲:“怎么着,你那还有吗?”
甲一摊手,把肉刀往旁边一放,说:“我还是去问问吧,这批肉真不行。就这味,用多少调料也盖不住啊!”
孟想赶紧逗他的话:“以前也有这种变质肉啊?”
乙说:“有过。上次是牛肉。”
甲说:“鸡肉也有过啊!上次我就说扔了得了,报损耗,找进货的赔呗。主管非说多用调料使劲腌,腌完了再炖!我心颤了好几天,这要是有人吃坏了找上来,头一个就得开除我!”
孟想假装安慰他:“又不是你要这么干的,那不是主管让你干的吗?”
乙摘了口罩乐:“你是头一天出来混啊?整个一个生瓜蛋子。真要是出了事,哪个主管肯认账啊?一推二六五,全是我们这帮人倒霉。”
甲也说:“谁证明他跟我说过啊?再说了,就算他让我干的,我也能不干啊,干吗非得听他的?”
孟想说:“是啊。那你干吗非得听他的?”
甲和乙一起说他:“你棒槌啊!”甲说:“我差不了几天就该转正了。当了半年临时工,一千多块钱,不给上保险不给加班费,我这傻呵呵地熬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一正式工作吗?不然谁受这气!”
这句话,勾起了孟想和其他人共同的心事。操作间里大部分都是临时工,都在忍着熬着,孟想又何尝不是?在卧底的头一个星期里,面对着成堆的生肉、动物尸体,整个操作间里无处不在的腥气味道,孟想自己对自己说:“这算什么?这要是拍****嫖娼的选题,自己是不是还得卧底当小姐啊?要是拍吸毒贩毒,自己是不是还得抽两口啊?”要不是为了那张正式员工的进门证,孟想早就跑路了。
想到这里,孟想强打精神,知道自己还肩负着本职工作,赶紧对甲说:“我跟你一块去找主管吧,问问他。万一以后他赖起来,好歹我还能给你做个证。”
一听这话,乙也放下肉刀,说:“一块去吧!出来混,有个朋友帮衬还是好点。”
三个人一起去里面找主管,孟想明目张胆地就把手机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采访”:“为什么主管不让扔啊?这要是吃坏了人怎么办?”
甲说:“咱们每个月的损耗是固定的,一超标就要查,一查就要扣钱。上面扣主管的,主管就扣咱们的。谁愿意扣钱啊?”
孟想又问:“超市可以找进货方退货啊?这是他们的责任啊!”
乙说:“那进货方保不齐就是哪个头的小舅子,赔什么啊赔?再说了,有的是进来就不新鲜,有的是在咱们手里放时间长了,过期了,上哪说理去?我估计主管胆子也大了,前几次都没吃出事来,这回估计还得这么干。”
孟想又问:“那不是有质检的吗?查不出来啊?”
乙乐了,问甲:“嘿!你见过什么质检的人吗?我反正没见过。”
甲说:“能开这么大买卖的人,肯定都不是什么善主儿,什么质检工商税务,那不都得早早打点完了?”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边说就边走到了主管办公室门口。主管正往外走,准备去操作间巡视,看见他们三个,问:“干吗?活少闲的?打群架?”
甲先说:“主管,这次这批鸡肉可够黏的,味儿都臭了。还做吗?扔了吧?”
孟想把手机握在手里,只把摄像头小小地露出来,看着。主管问:“哪呢?”
乙递过来那块鸡翅,主管先掐后闻,嘟囔了一句:“这月损耗已经超了,再超咱们都回家抱孩子得了。那什么,你们俩,把这批鸡肉查查,凡是这样的,都拿出来,切块,先腌,再下锅炸,放他几大锅干辣椒、花椒,做辣子鸡。”
孟想开口了:“这行吗?吃坏了人怎么办?”
主管不耐烦地挥手轰他们走:“哪就吃坏了!你从小就是喝毒奶粉吃地沟油长大的,不是挺好?越吃越皮实,没事,吃不死人。上次那批不就没事吗?赶紧回去干活去,再愣会儿,又臭一批。把你们钱全扣了都不够!这是哪个供货商啊,回去我就找采购经理去,差不多得了,你挣钱我们也得要命,这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回去你们几个给我闭嘴啊。传出去让我听见了你们仨就滚蛋!”
三个人喏喏地往回走。孟想刚要把手机塞回裤兜,就听见主管在后面叫他:“孟子!你回来回来!你拿着手机在这瞎晃悠什么呢?”
孟想激灵一下子,顿时脑海里飞速转着各种念头,怎么说?说什么?要不要把手机给他看?
正想着,主管已经走过来,面对面说他:“说多少回了!在操作间里不许接电话、玩手机。你们这帮孩子怎么不长记性啊?走到哪儿都带着它,这手机是你祖宗啊?离不开了是吧?明天再让我看见你拿着它,我就把它扔锅里,听见没?”
孟想手心后背已经全湿了,唯有一个劲点头,使劲点头,嘴里叨咕着:“我再也不拿了,不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