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菊在煎熬中终于盼到了老马的苏醒。这个时候,已经很难说她是更担心老马还是更担心大龙。这段日子,她所能做的就是一言不发、井井有条地伺候着孟老爷子,让自己在忙碌中麻木着,尽可能地不要停下来。一旦进入黑暗的静寂之中,她的忧惧就不可抑制地生长出来。失眠、多梦,一把一把地掉头发。从大龙打伤老马到老马苏醒,这段日子其实还不到一个月,但是,刘小菊在三十天中的苍老速度赶上好几年。刘志利眼看着她的头发从黑色变成了灰白色,日渐消瘦、眼窝深陷,往日不卑不亢的神情已经消失殆尽,换来的是无尽的忧郁。
当刘志利把老马醒来的消息告诉刘小菊的时候,她的眼神中快速闪过了一丝光亮。刘志利给她打气:“律师说了,被害人醒过来对大龙是利好消息,法院在判的时候会适当地量刑。姐,你放心,我现在已经让律师在跟老马媳妇谈,看看他们到底要多少民事赔偿,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大龙还上……”刘志利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刘小菊默默地从他面前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扑腾”一下给他跪了下去。刘志利慌乱至极,连忙蹲下来拽住刘小菊的胳膊,大声说:“姐,你这是干吗?你快起来!”
刘小菊固执地摇摇头,任凭刘志利怎么使劲拽,都不起身。刘志利没办法,只得和刘小菊面对面地也跪下了,哑着嗓子求刘小菊:“姐,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折我的寿,知道不?你快起来吧……”
刘小菊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泪,她低声说:“志利,姐身上啥都没有,既没钱给老马治伤,也没钱赎大龙出来。姐只能指望你了。这房子,姐不要,你想咋办都行。姐谢谢你对大龙的救命恩德,姐这是最后一次求你,求你想办法让大龙的罪孽少几年,都是姐的错,是姐不守妇道,干了不干净的事,把儿子也连累了。以前姐一直觉得不欠天不欠地,可是姐现在明白了,姐没养好大龙,是欠你姐夫的;让大龙进监狱,是欠儿子的;跟老马好,就欠了老马和老马家的;如今,还要连累你,姐又欠了你的……这一辈子,姐是还不清了……”
刘志利泪如泉涌,哭道:“姐你别说了!你谁都不欠。要没有你,我姐夫他们一家子不能有善终;要没有你,我自己还不知道在哪个村里刨食;要没有你,大龙也不能学成手艺。姐,这事是大龙一时糊涂,他还年轻不懂事,他犯了错,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得替他还。我是他亲舅舅,我帮他天经地义。姐,你快起来,你谁也不欠,咱们现在就去找律师,好好替大龙做辩护……”
法律上的事,刘志利不懂。他更发怵的是老马家的媳妇,那是一个纯粹的刁妇,不能讲理、无法沟通。他做好了狮子大张口的准备,甚至,他下了决心,实在不行,就把这套刚过完户的房子再卖掉。不然还能怎么办?刘志利在咨询了一堆朋友之后,决定把刘小菊和自己都闪在后面,既然请了律师,就交给他全权打理。和老马家的讨价还价,自己可不是对手。
但是,出乎刘志利和律师的意料,老马没有提出任何民事赔偿,就连最基本的医药费都没提。据律师说,老马恢复得不错,苏醒之后很快就能活动了,见律师的时候可以坐起来,甚至能短暂地站立和行走。在他身边扶着他的老马家的也没有说什么,应该说,从头到尾,都没说话。两口子这样的举动让律师满腹怀疑,也让刘志利担心不已—不要赔偿,是否意味着就要大龙坐牢抵罪呢?
刘志利不敢把这样的消息和自己的推测告知刘小菊,他在忐忑中等到了开庭宣判的日子。这一天,是刘小菊在出事之后第一次见到儿子。大龙的头发已经剃掉了,露着青色的头皮,穿着黄色的看守所坎肩,缓缓地被两个警察从小门里带进法庭。大龙低着头,没有抬头张望寻找,刘志利搀扶着刘小菊,也不可能走近前去。刘志利正想如何能让大龙看到自己,刘小菊的胳膊却从他的手中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刘志利回头,看见刘小菊的眼神中全是绝望,身体在下陷,眼睛在失神,他赶紧往上拉刘小菊的胳膊,他想去抱住刘小菊的肩膀、后背,却晚了一步,刘小菊眼神迷离,硬生生地倒在了法庭冰冷的地上。他忍不住叫:“姐!你怎么了?姐!姐!”
叫声引起了法官的注意,也引来了大龙的回眸。大龙不是不想寻找妈妈的身影,他心里知道,妈妈和舅舅一定会来。但是他好怕,怕在法庭上和他们相见。舅舅的这一声叫喊,他再也忍不住,就回过头去,一眼看见晕倒在地上的刘小菊。他的胳膊和肩膀被法警按着,他只能回头,哭叫:“妈!你怎么了?妈!”
律师飞跑过来帮助刘志利把刘小菊架到法庭外面的等候区,劝刘志利叫辆救护车把刘小菊先送到医院再说。她这种情形,根本不适合待在这种场合。刘志利左右为难,一边是急火攻心、昏迷不醒的姐姐,一边是等待判决的外甥,这道选择题该怎么做?律师催促刘志利,说刘小菊的手都凉了,法警也过来,当机立断地叫了120。刘志利没得选了,只好听从法庭的安排,把刘小菊送上了救护车。
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刘志利搓着手心徘徊在刘小菊的床边,足足过了两个小时,刘小菊才渐渐苏醒过来。她一睁眼,看见了输液瓶、看见了天花板、看见了愁眉紧锁的刘志利,就是没看见大龙。她大口喘着气,抓着刘志利的手,焦急地问:“大龙呢?他咋样了?志利,你说啊,他咋样了?”
刘志利摇着头,也焦急地说:“姐,我也不知道。律师还没消息……”
刘小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背上的输液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腾”的一下坐起来,用左手一把扯掉了输液管,顿时,鲜血从手上涌出来。刘志利慌乱中紧紧按住了刘小菊,叫道:“姐,你冷静点!你这样进不去法庭,人家会把你轰出来的。律师在里面,你别担心,一会儿就有消息,你别……”
刘小菊哪里听得进去,从床上翻身下来执意要走。她蓬着头发、赤着脚,头晕目眩,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刘志利竟然拦不住。就在这时候,刘志利的手机响了,他慌乱中一边安抚着姐姐,一边手忙脚乱地夹着手机接电话。电话是律师打来的,刘志利刚一问:“大龙怎么样?怎么判的?”刘小菊也听见了,顿时老实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刘志利手里的手机,目光又乜呆呆的了。
刘志利的面色从凝重转为沉重,又从沉重转为舒展,面部的肌肉从僵持中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刘小菊就听见刘志利说:“真
的?他真的这么说了?”
不知道律师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刘小菊只看见弟弟慢慢地挂了手机,眼泪一下子从眼眶中涌出来。刘小菊急了,不顾手上的鲜血,抓过刘志利的肩膀,使劲掐着问:“大龙咋样了?你说啊,咋样了?”
刘志利抹了一把眼泪,笑着对刘小菊说:“缓刑!姐!大龙没事了!老马说大龙没有主动打他,是不小心推了他一下,他自己撞的。他还说不要赔偿,什么都不用……”
刘小菊再一次瘫软地坐在地上。她突然放声大哭:“老马,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家里的……”
刘志利把刘小菊安顿好,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为老马缴完了所有的医药费—这是刘小菊再三嘱咐的。他身上还带着一笔钱,他要去找老马,替刘小菊和大龙还上这笔账。无论是刘小菊还是大龙,他们谁都不想欠老马的。老马距离出院还有一段日子,刘志利刚一出现在他病房的楼道,就听见老马在磨医生:“大夫,我脑子没事了,现在能说能吃能走,你就放我出院吧。你瞧,警察都走了,我这案子也结了,我也没事了,也得回去上班去了……”
大夫很认真地问:“你说没事就没事了?刚醒过来就要上班?你这是干啥啊?你家里的呢?怎么老婆闺女全不在?家属不在、没人签字,我可不能放你走!”
老马不为所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央求:“我自个儿签字就成!她们都回家去了,在这儿没吃没住的,我一醒了就让她们走了……”
大夫笑道:“老马,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前几天吓唬你媳妇,说她们要是再不回家你就跟你媳妇离婚是不是?你说说你!你老婆孩子跟着你揪心这么久,你就这么打发人家?”
老马赔着笑,说:“不是不是!这家里头没个男人,俩女的胆子小得很,动不动就哭,我可不得让她们走?不走,我家里的您也瞧见了,嘴里能嚼巴死人,那张嘴,我听得烦,您也烦吧?”
大夫笑着说:“那你也不用拿离婚吓唬她嘛!还说什么‘啥都不要了也得离……’你这是干啥吗?好了好了,一会儿下午我巡房的时候再给你查查,你自己签字啊!”
刘志利站在楼道的阴影里,听着这一番对话,心里隐隐作痛。看着老马拖着不太利落的脚步,缓缓地走回病房的身影,他进退不是。
两天后,大龙走出看守所,一言不发地和刘小菊相拥而泣。
五天后,刘小菊通知孟凡树和王月华,她要和儿子一起,离开这个城市。孟凡树和王月华再次陷入了困顿之中,面对几乎已经不再清醒、但是生命力依然旺盛的孟老爷子,老两口只得再次把他带回原来的养老院。原本以为还要再为寻找护工而费一番周折,但是,老马出现了。他对孟凡树说:“这是刘师傅看护的主家儿吧,您要是放心,就交给我吧……”
老马自从出院以后,腿脚就不太灵便。自从接了孟老爷子这活儿,养老院里就经常看见一个走路有些趔趄的中年谢顶男子,缓缓地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绑着一个歪着头的老头,两个人都眼神迷离地看着远处,谁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