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睡不着。她悄悄溜进乔茵的房间,那孩子倒睡得四仰八叉,没心没肺。风吹起窗帘,借着月光看,乔茵真是漂亮,黑黑的长发,白净的皮肤,长长的眉毛,修长笔直的腿。她穿着吊带睡裙,被子踢到了床下面。万紫低下身子,默默地看着女儿。
她常对她这个样子,感到心悸,是怎么一回事,这孩子就长这么大了呢?她印象中,永远是她小时候的模样,胖乎乎,白白的,只要走在外面,总能吸引到路人的目光。那时她是个不平凡的小婴儿,现在,她要做个不平凡的小少女。
怕乔茵会一大早溜走,万紫没收了乔茵的钥匙。把门也反锁住了,然后把所有的钥匙,都压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她没有猜错。凌晨五点多,天刚有点亮,她就听见门锁在响。她一个激灵,彻底醒来,走出来,见乔茵正站在门边动锁头。
万紫说:“今天你哪里也别去,先在家里。我需要调查一些情况,然后告诉你怎么办。”
她觉得她说得很在情理,乔茵也应该理解。毕竟她是她的母亲,对一个未成年人,她怎么可以放纵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
可是乔茵说:“凭啥?就凭你是我妈?”
万紫说:“这还不够?”
母女俩立刻剑拔弩张,一副谁也不肯让谁的表情。经过昨晚,万紫想明白了,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否则就是害了乔茵。她还记得自己十九岁时做过的蠢事。如果当初,母亲看她看得紧一些,她也不会有那么一段可怕的岁月。
不能再让乔茵走上她的老路。
她理直气壮地对乔茵说:“我是你的监护人,我要为你负责,你以后才不会恨我。”
乔茵见万紫来真的了,想到今天哪里也去不了了,而且,万紫还会到处去调查她的那些朋友,他们该怎么看她,多么丢脸啊。她的眼泪瞬间迸出,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恨你,我现在就开始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
她飞跑进自己的房间。万紫光脚站在地上,咬着嘴唇,半晌不语。
恨吧,恨吧,她心里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一切的。
万紫洗脸刷牙,动作造出很大的声响。她是在用这声音告诉乔茵什么吗?是的,她在向她展示她的决心,她要告诉她,现在还不是九零后的年代,你别跟我来这套!
她进厨房做饭。这套房子,虽然不大,但也花了不少钱。她工作三五年的积蓄,几乎全都在这里了,而且还有几十万的贷款没还。厨房装修得最为仔细,那是因为她害怕“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吧。
鸡蛋,煎馒头片,果汁,她敲乔茵的门:“出来吃饭。”
乔茵没有声息。
她不能求她,在这个时候,她必须心硬。她得坚持自己的立场,让乔茵明白,她不能这么不把母亲当回事。她还没有自立,没有赚钱养活自己,还不是个社会的人,哪里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着自己的性子,选择未来呢?
乔茵不说话,万紫也不再理她。看着早间新闻,她自己吃饭。完了收拾包,拿好昨天带回家的资料,出门。不忘反锁上门,一道,两道!
锁门的时候,她听见乔茵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她不为所动,快步下楼。发动车之前,她给乔茵的班主任发了一条短信,她告诉她说,她一会儿要来学校,有些事情,她想了解一下。
她没有看见乔茵站在窗口望她的模样,那和昨晚上万紫见到的睡梦中甜蜜无邪的少女,判若两人。乔茵气急败坏,满脸仇恨。她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望着母亲远去的车,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乔茵的学校,离市区有一段距离。万紫上路选择的时间够早,可等到了学校,还是快九点了。路上她给自己办公室留了一个电话,推掉了部门一个早上的会议,让副手去张罗了。他们公司最近在考察几个重要的能源项目,如果能拿到风险投资,在市场上推广开来,会有不错的收益。
她一边告诉副手,她认为其中需要盯紧的几个技术问题,一边打着方向盘转弯。清晨的空气不错,一段林荫道干净整洁。有一个瞬间,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去解决多么棘手的事情,而是想到了和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东西,比方草原动物、北极圈、非洲大陆、西藏寺庙、辽阔的海边……什么时候,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乔茵的老师,已经在等着她了。
万紫开门见山,将乔茵昨晚讲的几个名字端出来,希望老师告诉她这几个孩子的情况。“有他们家长的电话吗?我想跟孩子的父母也联系一下。”
乔茵的老师说:电话都有,只是他们和乔茵情况似乎不同。春儿和邵飞的父母,都对孩子目前的状况持认同态度。春儿因为在准备出国,已经不怎么和乐队一起活动了。邵飞嘛,经常住在女朋友遥遥家里,这还是邵飞的父母告诉我的。至于溜达,这学期不在我们学校里读书了,好像去上了什么影视学校。
万紫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紧。她意识到自己严重落伍了,对孩子的教育,原来并不是所有家长,都和她持相同的观点。老师同情地望着她,那意思很明显,你别自找苦吃了,这些孩子,无论做什么的,父母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遥遥从十一岁开始,就自己在北京生活了,她的父母亲一直在南美做生意,每年回国一趟,就算是照顾她了。
“怎么办?”老师说,“你们乔茵的意思呢?”
万紫说:“她说要去学艺术。”
老师说:“这么大的孩子,好多人都会有类似的想法。但是很奇怪,我们在学校里鼓励他们乐队演出,给他们提供舞台,他们却不屑一顾,坚决不肯上台。”
万紫说:“糊涂。”
她心里乱跳如麻。她在想到底怎么办。本以为到老师这里来,能找到点解决的办法,可现在看,似乎更没辙了。其他几个孩子,和她家的状况大不相同,她能否真有信心,联合起那几个家长,一起对孩子施加压力?
老师说,可能性不大。但也许,大家谈一谈,能找到新的解决办法?
老师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短发,很干练。这么说着,自己也就活泛了起来,告诉万紫说,我给你他们的电话,你来约,我们一起去见他们。我也需要了解一些孩子的家庭情况。
说着,把春儿和邵飞家长的联系电话抄了下来,给了万紫。叮咛她,约好时间,一定告诉她,她下面两节有课,今天其他时间都空闲。自己也有车,只要约好地方,她就会开车过来。
万紫千谢万谢,开车回市区。等到公司,已经快中午了,她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占线,心想可能乔茵在打。过了十分钟再拨,还是占线。她便先给春儿的家长拨手机,接电话的是个女人。万紫清清嗓子,调整声音,尽量充满热情地:“你是春儿的母亲吗?”
女人却很迟疑,先问:“你是哪位?”
万紫赶紧自我介绍:“我是春儿一个同学的妈妈,他们在一起玩乐队,我想跟你见一面,讲讲孩子的事情。”
“孩子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女人满腹怀疑,仿佛万紫绑架了春儿似的。
万紫耐着性子:“孩子都很好,我只是觉得,他们常在一起,我想了解一点你们家春儿的情况。难道你不想了解他都交什么样的朋友吗?”
女人想了一想:“孩子挺好的呀。”
还是不得要领,至少没有像万紫这么着急着想了解孩子的朋友情况。
万紫说:“春儿最近没去上学,你知道吗?”
女人说:“我知道,他在读预科学校,我们春儿是要出国的。”
万紫咬咬嘴唇,该死的,她实在没有话可说,只好在心里再次念叨了一遍:该死的!
“我想见见你,可以吗?我是陈乔茵的母亲,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中午你有空吗?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女人推诿起来,先是说有事要办,后又说没什么重要的问题就算了吧。中间还假装信号不好,挂断了一次电话。无奈万紫死缠烂打,又拿出班主任老师做挡箭牌,硬是约定了时间。
但班主任老师却来电话,说来不了了,学校里出了点状况,她走不脱,只能拜托万紫自己去解决,如果有什么消息,希望她能告诉她。
万紫气呼呼地说:“哼,你倒会推脱!”
上路之前,又给家里拨电话,这回乔茵接了。万紫知道她不爱听,快速说了两句,告诉她微波炉里把快餐热一热,自己吃。
不等乔茵回话,她先挂断了。
万紫约的地方,离她公司并不远,在一个小咖啡馆里,进去,看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合适岁数的女人。直到角落处一个女子站起来,冲她挥手,她才意识到,那是春儿的母亲。
这这这,也太年轻了吧。
最多二十七八,身材高挑,长发,漂亮,穿得蛮性感。万紫走过去,问她:“春儿的妈妈?”
女人点头,有些尴尬地:“继母,我是他的继母。”
万紫心一沉,难怪。她有点烦躁起来,跟一个继母,怎么谈呢?她比春儿大不了几岁,可想而知,他们平时会有什么样的交流。她问她:“他父亲呢,不常在家呀?”
女人说:“是呀,不常在家。他很忙,要赚钱。”
万紫不知道说什么,她问不出孩子亲生母亲的话来。
倒是这女人,主动说了起来,面带难色:“这孩子,我不是很了解。想必你应该理解,他和他的母亲,倒是常联系,但他母亲很恨我。我,我是个第三者,跟他父亲好了好多年,后来害他父母离婚,他也挺恨我。我们基本没有什么交流。平时他也不爱回家,有同学能招待他住,其实我还挺高兴的。因为他爸爸很少回家,如果光是我们两个人,就很容易闹矛盾。他妈妈也结婚了,那男人不想见他,基本上他是不能进那个家的家门的。这孩子,脾气犟,也暴躁,估计也不逗继父喜欢。反正总之,情况就是这样。加上他平时很多时间,要去预科学校读书,这里大概就是挂个名,参加几门考试了,好歹弄张高中毕业证书吧。他爸爸说,给他足够的钱,就可以了。他喜欢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反正是男孩子,又不存在吃亏不吃亏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同情地看了万紫一眼:“你的孩子,是个女孩?”
万紫吁出一口长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比起去见乔茵的老师,她的心情更郁闷了。或者说,简直不是郁闷,而是痛苦。她没有见过春儿是什么样子,可是觉得那孩子,比乔茵可怜很多。
乔茵跟遥遥、春儿这些孩子混在一起,她是什么心理?她也觉得自己没人疼,没人爱的?
难道,万紫的所有努力和付出,真的全是一场空?
和春儿的继母分手后,万紫站在马路边上,就直接给邵飞的父亲打电话。听声音一口京腔,万紫说了半天,他才明白她不是要找他告儿子的状。但是他不想见她,因为隔得太远了,跑一趟怪麻烦的。有什么事,电话里说不就得了。
能有什么大事呢,不就几个孩子,弄了个乐队吗?他把弄叫做“嫩”。
玩嘛,他大不咧咧地说,孩子不就是要玩中成长吗?这话他妈的是谁说的呀,我记得是个教育学家,不玩不成材。我就跟我儿子说,玩去(切),想玩什么玩什么,只要老子供得起你,随你便!
“他住在女朋友家,还不上学,您知道吗?”
“知道啊,怎么啦?我儿子我心里有数,他不是坏小子。”
说着,他不高兴了:“这关你什么事啊?”
“我女儿也在那里。”万紫说,“他们是一个乐队的。我不放心,我觉得这么大孩子,这样脱离正常的成长轨道,不大合适,所以我很想和其他孩子的家长联合起来,一起对孩子们施加点压力。”
“嗨,您哪个朝代人啊?”对方嘲笑她:“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老人家还这么老土。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不懂啊。知道大禹治水吗,要疏,不能去堵。您这老观念得改改了,他有了女朋友,我不许他们见面,他还得偷着见,搞不好还会做出什么糟糕事情来。我放开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反而好了,我儿子跟我说了,他可没对那女孩子干什么。他们还小,才十四岁,能干什么啊。毛都没长全乎呢!”
他声音震耳欲聋,万紫把电话拿开一点儿,却发现身边路过的人都听见了最后那句话。
她说:“您真的不担心?”
“不担心,你的担心也是多余。现在上学有什么了不起,大学毕业,还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他们要是愿意玩乐队,能靠这个吃饭,也不错啊。操那么多心干什么?玩不下去,自然就回教室去了。我说,您太老土了,也太跟不上时代了。听我的,啊,别管了,给孩子自由,就是最好的教育!”
说着,一声拜拜,挂了机。
被人一口一个您老,万紫一身冷汗,愣在了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