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山山势巍峨,葱茏馥郁,是彭城最具帝王之气的地方。
传说中,云龙山乃一条巨龙所变。巨龙降临时彭城时,彭城正值大旱,饥馑连年,几乎寸草不生。巨龙垂怜彭城百姓,便兴云作雨,降下甘霖。可这善举却触怒了天庭,天庭降罪于巨龙,使其一辈子只能困守在彭城。巨龙便化为了云龙山,生生世世守护着这一方土地——而山上还有一户人家,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巨龙,只是未曾有人见过他们。
王室的车驾仪仗委迤绵长,打头的自然是王上和世子,其后为国相。诸多公子被搁置在更后,女眷们尾随之。
唯一特殊的是庄宜公主,楚王对她颇为喜爱,便破例与她同车。
经过几代的修葺,山路已平整了许多,可得以行车的仍仅有一段。接下来的,便要靠王孙显族、贵戚重臣们步行了。
秦桑搀扶着解忧公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宽大而隆重的衮服垂地,沾上了不少地上的灰土。
走山路本不应该穿得如此厚重,可是祈福本就是件不寻常的事,单单宰了牲口,做好面食,奉上瓜果还不足矣。拜神祭天,心诚则灵,自然是要戴上最庄重的冠饰,穿上最华贵的衣着,神明才会感知人的诚意。
兰若和梓云并排走着,她们自小便干惯了粗重的活儿,走这点路还不在话下。
冬日,天黑得向来早,大队人马才攀爬至半山腰处,便已日薄西山。先王曾在山腰处修建了一处行宫,楚王一行便先在行宫歇了脚,预备次日再行。
解忧公主才坐定,未来得及更衣梳洗,便看见屋外的女眷们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赶去。
“秦桑,快去打听打听,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公主吩咐道。
“喏。”
秦桑回来时,脸色并不好看。
“禀公主,是王后娘娘出事了……说是这一路舟车劳顿动了胎气!”
解忧公主不语,迟滞了许久,才问道:“所有人都是去探视王后?”
“王上也去了。”秦桑道。
“王上”一出,解忧便知道她是不得不走这么一遭了。
“秦桑,你带路去王后的行宫。梓云,收拾些饼点带上。”
“喏。”
秦桑绕道兰若身旁,轻声道:“你留下来,好好打理公主下榻的行宫吧……”
兰若点头。
公主没带她去。她究竟还是不够机灵。
待她们匆匆走后,兰若将几床锦被抱上公主的卧榻,一层层铺平。
正准备将塌前碍眼的小几挪动位置,一摸才发现,上面满是灰尘。想必这行宫是许久不曾住过人了。
兰若在角落里找到一只木盆,她抄起木盆,打算去打一盆水来将行宫中的物件细细擦拭一遍。
夜幕业已低垂了,兰若抱着木盆寻找着。
她不是个聪明人,却素来能以自己的“耳聪目明”为傲。如今四下皆暗,“目明”不顶用了,可“耳聪”还派得上用场。
脚下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是败落的枯木残叶被踩到所发出的。走了不久,这些枯木残叶发出的声音中便混杂着一丝特别——原来是潺潺的山泉。
在少雨又寒冷的深冬,别的山早已颓象一片了。可云龙山的山泉水依旧不停歇地流淌着,不结冻,亦不干涸。这不是天意便是巨龙保佑——巨龙是为降下这甘霖而化身为山的,自然会守住一汪活水。
凛冽的泉水涌流着,兰若伸手一触,便感受到了那砭骨的寒冷。她将木盆提起,接满一盆水,才发觉这盆水的沉重已让她有些难以招架了。
“你是何许人?”兰若一转头,只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立于她的身后。
“我……”
老者盯着她看,须臾,颜色大变,道:“命格突转,异数……异数!”
“异数?”兰若听不懂老者所言。
老者向北望去,稽首而拜:“诸神保佑,诸神保佑!大凶转大吉,此女……贵不可言啊!”
兰若隐隐觉得,这老者比是有些疯癫。便试探道:“老人家,老人家!”
谁知他蓦地转向她,精神矍铄,丝毫不像方才般疯癫。
“长安,是你此生转折。”字字掷地有声,说罢,便独自离开了。
兰若仍是听得一头雾水——长安?汉廷的京畿?她连彭城都没有踏出过一步,料想此生也是生于斯,死于斯了。至于长安,她只知那里有一座举世无双的宫殿,比楚王宫要气派得多;那里有位君主,是皇上,是天子,比楚王的权势还要大;还有那花团锦簇的章台街……这般杳如梦境的长安,又怎会是她的转折?
或许他只是哪家半傻不痴的老人,还是先打理行宫要紧。
兰若掂着水,费力地一步步挪动着,走走停停,好久才回去。
暮色四合,天已完全黑了。
她得寻寻灯烛才行。
兰若将水放在门口,自己摸着黑进了门。一不小心便被横陈于地的杂物绊倒,她一抓,触到了一股温热,像是一个人的手。兰若惊得一缩手,却被拉住。
“你怎么来得这般迟……”那人道,“今日父王没有召见,我这才约了你。解忧,我们能见面的次数竟这么少……我来时天还没黑透,屋里却连跟蜡烛也没有……”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自嘲:“本想去拿了灯来照明,可总怕我一走你就来了,这么想着,便一步也不敢离开,就这么一直等到了现在……”
兰若再愚钝也听出来了,这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勋。宫闱之中关于他们二人是有些传闻的,可毕竟都是刘氏子孙,尽管血缘甚为微薄,微薄到足可以忽略不计,可身为一族同胞走得太近仍是犯了大忌。
她吓得不敢说话,就这么静候着。
“解忧,你怎么不说话?”刘勋叹道,“我知你担心我,怨我……不过你放心,我已想明白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钟离云晦那个小人,不能以圣贤之道来对待他。欲除掉这奸相,就得用些不一样的办法……咳咳……”
刘勋越说越急,剧烈地咳了起来。
兰若的身体一颤,刘勋和钟离云晦果真势同水火,两不相容。
没想到她一个不小心便撞破了解忧公主和刘勋的秘密,又知晓了刘勋骨子里那股对钟离云晦的恨……
还未完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就听得刘勋厉声道:“我要让他葬身于这云龙山……虽说在他的车驾上动手脚,我刘勋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是我别无选择……宁可我卑鄙这一回,也绝不让钟离云晦再祸国殃民!”
他这病弱之躯所出之言字字尖锐,利如刀锋,恨不得将钟离云晦除之而后快。
兰若向来以为公子勋不过是身体多病,可仍是个胸怀经国之略,腹有治学之才的正人君子。可今日这一番话,让兰若发觉,“君子”也会做这样鸡鸣狗盗的事。
“解忧……”
兰若干呕了起来,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肮脏,从钟离云晦到刘勋,甚至是解忧公主,或许谁都不比谁干净多少。
淳芳姑姑说的对,以她的单纯,根本不适合生活在楚王宫中。
兰若飞快夺门而出,片刻都不想与刘勋共处一室。
她清空了脑海里所有念头,只想去一个清净的地方……
再睁开眼时,已是晨光熹微。
白霜铺满一地,寒气逼人。
躺在泥土地上的兰若坐了起来,敲打着胀痛的头,看着身上脏兮兮的宫装和双臂、脚踝处大大小小被刮擦出的道道伤痕,才依稀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她昨日跑着跑着便顺着一道沟壑跌了下去,这一跌,换来的是遍体的擦伤和整整一夜的露宿。
一夜未归,解忧公主会追查她的行踪吗?会知道她撞破了她和刘勋的秘密吗?更甚者,会杀她灭口吗?
生如草芥,活着不易,死却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兰若想到这里,不禁难过。解忧公主若知道她昨日的所见所闻,必不会留她性命。可她不能逃,在这深山老林里藏匿倒不难,可是若自己逃了,那当初举荐她的淳芳姑姑必然会遭殃。
兰若咬咬牙,决定回去。哪怕是一死,也不能牵连无辜。
而在回到解忧公主那里之前,她要先去救一个人——钟离云晦。
想起刘勋那副对钟离云晦恨入骨髓的样子,她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兰若没有刘勋的“深明大义”,可常人该有的所有“情”,她也都会有。在这一刻,她放弃了判断孰是孰非,放弃了辨明钟离云晦到底是不是一个奸佞之臣。她只知道自己舍不得钟离云晦被害,舍不得他死去……她想再听听他弹琴,再看看他用一笔隽雅的字写下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笃定了自己的心意,纵他是“奸臣”又如何?
决心既已下定,兰若便开始寻找回去的路。
她可以看到自己昨日滚落的痕迹,可那沟壑甚是陡峭,爬上去恐非易事。可她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下一刻便站在钟离云晦面前,告诉他车驾之事。
兰若撩起袖子,踩在一颗倾斜着的壮硕树干上,一手握着树上的粗枝,一手扶着陡峭的坡地,开始了步履维艰的攀爬。
纵使“风雨如晦”,也依然渴求“既见君子”。
为了救钟离云晦,她也要搏这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