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瓦觉得合情合理,也就不再坚持。瓦尔特先生一见到他,便抱住他说道:“好样的!您扞卫了我们《法兰西生活报》的荣誉,好样的!”
这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报馆和咖啡馆转了一圈,并两次碰见和他一样出来转悠的决斗对手。
他们彼此没有打招呼。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人受伤,也许还会握一握手。两人都宣称,曾经听到对方的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杜洛瓦收到一张信笺,上面写道:
上帝啊,你把我吓坏了!请速来君士坦丁堡街一聚,让我亲亲你,我的宝贝。你真勇敢,我爱你。
克洛杜洛瓦立即赶到约会地点。德·玛莱尔夫人猛地扑到他怀里,不停地亲吻他:“啊,亲爱的!今天早上看到新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动!快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过。我很想知道。”
杜洛瓦只得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德·玛莱尔夫人感叹道:
“决斗前一晚,你一定辗转难眠!”
“恰恰相反,我睡得很好。”
“如果是我,一定不能合眼。你再给我讲讲决斗场上的情景吧。”
杜洛瓦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当时,我和他面对面站着,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这间房子长度的四倍。雅克问我们准备好了没有,然后下令‘放’。我立即抬起胳膊,瞄准对方的脑袋。可是问题在于,我平时习惯使用扳机灵活的手枪,而这支手枪的扳机却很紧;结果子弹打飞了,不过也没有偏多少。那家伙的枪法也不赖,子弹从我太阳穴旁呼啸而过,还能感觉到一阵风。”
德·玛莱尔夫人坐在他的腿上,双手紧紧抱住他,好像要替他分担危险一样,不停地说道:
“哦!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宝贝……”
杜洛瓦讲完后,她立即说道:
“你知道,我再也离不开你了!我必须天天见到你。可是我丈夫在巴黎,要见面的确很不方便。不过在你起床之前,我可以抽出一小时和你相会。你住的那个鬼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去了。你说该怎么办?”
杜洛瓦灵机一动,问道:
“这套公寓的租金是多少?”
“每月一百法郎。”
“要不这样,以后我就住在这里,租金由我付。以我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再住在那样的地方。”
德·玛莱尔夫人想了一会儿,说道:
“不,我不答应。”
杜洛瓦诧异地问道:
“为什么?”
“因为……”
“你没有理由不答应。这套房子很适合我;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
然后,他开始笑了起来:
“再说,房子本来就是以我的名义租的。”
德·玛莱尔夫人还是不答应:
“不,不,不行……”
“那么,究竟为什么?”
德·玛莱尔夫人凑过去,低声说道:
“因为你会带别的女人来这里,我当然不答应。”
杜洛瓦信誓旦旦地说道:
“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向你保证。”
“不。你肯定会带她们来的。”
“我发誓不会。”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以我的名誉担保。这里是我们的家,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德·玛莱尔夫人深情地抱住杜洛瓦:“那好吧,亲爱的。不过你要知道,如果你欺骗我,哪怕就一次,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永远结束。”
杜洛瓦又发了一番誓,并且决定当天就搬。这样,德·玛莱尔夫人每次从门口经过就可以进来看看他。
德·玛莱尔夫人说道:“星期天,你来我家吃饭吧。我丈夫对你印象非常好。”
杜洛瓦得意地说道:“啊!是吗?”
“是啊,他对你赞不绝口。对了,你是不是曾经说过,你是在乡间一座别墅长大的?”
是啊,怎么了?
“那你应该懂一点地里的农活喽?”
“是的。”
“你可以和他聊聊园艺和庄稼的种植,他很喜欢这些。”
“好的,我不会忘记的。”
德·玛莱尔夫人不停地吻着杜洛瓦,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次决斗,让她对他的爱越来越强烈。
回报馆的路上,杜洛瓦一直在想:
“这个女人,想法真是奇怪!真不知道她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喜欢什么?他们夫妻倒真有意思!不知道这个老家伙是怎么和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走到一起的?不知道这个铁路督察为什么会娶这么一位女学生?真奇怪!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爱情吧?”
最后,他想道:“不管怎样,她都是个不错的情妇,我才不会蠢得放弃她呢!
这次决斗使杜洛瓦跻身为《法兰西生活报》少数几位领头的专栏作家之一。可是他时常苦于没有新的思想主题可写,于是只好用夸张的文笔惊呼世风日下,道德败坏,爱国观念淡薄,以及法兰西荣誉感的贫血(他为自己能够找到“贫血”这个词而骄傲不已。);这也成为政治专栏的特色。
德·玛莱尔夫人的身上具备了所有巴黎人的特征:喜欢嘲讽、爱开玩笑,但有时又过于相信别人。她从来不把杜洛瓦发表的长篇大论放在眼里,总是喜欢挖苦一番。对此,杜洛瓦总是一笑了之:“别这么说,将来我还要靠它们出名呢。”
他现在住在君士坦丁堡街,全部家当包括箱子、牙刷、剃须刀和肥皂都已经搬过来了。每星期总有两三个早上,德·玛莱尔夫人会在他起床之前来此幽会。每次进来,她都会立刻脱掉衣服,带着户外的寒气,哆哆嗦嗦地钻进他的被窝。
每逢星期四,杜洛瓦都会到德·玛莱尔夫人家吃饭;和她的丈夫谈谈农事,以博取他的欢心。由于杜洛瓦本人也对农事感兴趣,因此两人谈得甚是投机,经常忘记躺在沙发上打盹的年轻少妇。
珞林娜有时坐在父亲膝头,有时坐在漂亮朋友膝头,也昏昏欲睡。
每次杜洛瓦离开后,德·玛莱尔先生总是用那种常用的教训人的口吻说道:
“这个年轻人确实不错,很有学问。”
时间已到二月底。每天早晨,当人们从卖花女的车旁经过的时候,已经能够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
杜洛瓦如今春风得意,如同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乌云。
一天晚上,当他推开家门,发现地上有一封从门缝塞进来的信。他看了看邮戳,是从戛纳寄来的。他打开信,读了一遍:
先生,我亲爱的朋友:
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得到您的帮助。现在,我就有一件事需要麻烦您。查理快要不行了,希望您能过来,不要让我一个人看着他离开。尽管他现在还能起床,但是医生告诉我,他恐怕熬不过这个星期了。
日夜面对垂危的查理,我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我就恐惧万分。查理没有什么亲人,只有求助于您。他是您的战友,又把您引荐给报馆。所以,请您快来吧!除了您,我再也找不到别人帮忙。
您忠诚的朋友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于戛纳劳利别墅此刻的杜洛瓦仿佛如沐春风,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他喃喃说道:
“我当然要去。可怜的查理!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
杜洛瓦把信的内容大致向老板讲了讲;瓦尔特勉强同意他过去,但再三叮嘱道“您可要快点回来,报馆的工作少不了您。”
第二天,乔治·杜洛瓦给德·玛莱尔夫妇发了封快信说明情况;然后,搭乘早上七点的快车前往戛纳。
第三天下午四点,杜洛瓦抵达戛纳。
在一个行李搬运工的指引下,他找到劳利别墅。别墅位于半山坡的冷杉林中,四周布满白色的房屋。这片树林一直从戛纳延伸至朱昂湾。
劳利别墅非常小巧,属于意大利风格。附近有一条在林中蜿蜒盘旋的公路;每个拐角,都会呈现出一片怡人的景色。
仆人打开门,大声叫道:
“啊!先生,夫人正焦急地等着您呢。”
杜洛瓦问道:“你主人怎么样?”
“不好,先生,他活不了多久了。”
杜洛瓦走进客厅,厅内挂着粉底蓝花的帷幔。凭窗远望,可以俯瞰整个市区和大海。
杜洛瓦不禁感叹道:
“这座乡村别墅的位置真不错!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的?”
这时,身后传来衣裙的声,杜洛瓦转过身。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出双手,说道:“您能来,真是太好了。”突然,她在杜洛瓦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两人相视无言。
弗雷斯蒂埃夫人看上去有些苍白,人瘦了一圈;但是风韵依旧,脸上的憔悴让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她喃喃说道:“查理现在变得很可怕,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拼命地折磨我。我告诉他您会来。对了,您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答道:
“不知道您会安排我住在附近的哪家旅店,所以我把行李留在火车站了。”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片刻,说道:
“您就住我们这里吧。再说,房间已经替您准备好了。查理随时会死,如果发生在夜里,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我去派人把您的行李取回来。”
杜洛瓦欠了欠身,说道:“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现在我们上楼吧。”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
杜洛瓦跟着她走上二楼。弗雷斯蒂埃夫人推开一扇门。借着余辉,杜洛瓦看见一个裹着厚厚被子、面色惨白、形同死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瞪着眼睛看着他。杜洛瓦几乎认不出这个人是谁,不过他猜到肯定就是他的那位老朋友。
屋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汤药味、乙醚味和浙青味;一闻便知,这里住着一位高烧不止的肺病患者。
弗雷斯蒂埃吃力地抬起手,说道:“你来了,谢谢你来为我送终。”
杜洛瓦强颜欢笑道:“为你送终,怎么会呢?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要是为了这个,我才不会选择这个时候来戛纳呢。我只是来看望你,顺便休息一下。”弗雷斯蒂埃说道:“请坐。”然后耷拉着脑袋,仿佛陷入一片痛苦的沉思。他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有时还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仿佛在提醒人们他病得有多么严重。
见他一言不发,他妻子走过来靠在窗边,抬头说道:“看!风景是不是很美?”
对面山坡上,一栋栋别墅鳞次栉比,直达市区。整座城市横卧在一条呈半圆形的海岸上:右侧靠近防波堤,上面是一座耸立着古老钟楼的旧城;左侧是克瓦塞特角,与莱兰群岛隔海相望。这些岛屿就像蔚蓝大海上的两块绿斑。自上往下望去,小岛地势平稳,如同两片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型树叶。
远处天际边,在防波堤和钟楼上方,连绵不断的墨绿色山脉在霞光映红的天空下,勾勒出一条奇异而又迷人的曲线。起伏不定的山峰,有的呈圆形,有的呈尖锥形,有的酷似弯钩,最后一座如同金字塔,脚下是茫茫的大海。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这座山说道:“这就是埃斯特雷山。”
灰暗的山峦后面,霞光将天空染得血红,一片金光灿烂,刺得人睁不开眼。
面对如此壮观的落日景象,杜洛瓦陶醉不已。
他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一句形象的话来表达此刻的感受,最后只得说道“啊!这景色真是太美啦!”
弗雷斯蒂埃抬起头,对妻子说道:
“让我透透气。”
弗雷斯蒂埃夫人回答道:“还是小心一点。现在天色已晚,太阳已经下山,吹风很容易着凉的。要知道,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吹风。”
弗雷斯蒂埃焦躁而又无力地挥了挥右手,似乎想打她一拳;脸上薄薄的嘴唇,凹陷的双颊以及突出的骨头由于生气显得更加明显:
“告诉你,我快要闷死了!反正我也没什么指望,早晚都是死,你又何必这样对我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得打开窗户。
顿时,一缕轻风迎面吹来,三人不免为之一振。这缕轻风柔和而湿润,里面夹杂着山坡花草的醉人芳香、春天的气息以及浓烈的树脂味和刺鼻的桉叶味。
弗雷斯蒂埃气喘吁吁,不停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但没过多久,他就神经质地撕扯着椅子扶手,喘着粗气,恼怒地吼道:“快把窗户关上,我受不了这股气味,还不如到地下室去等死呢。”
他的妻子慢慢关上窗户,贴着玻璃,凝视远方。
杜洛瓦感到十分尴尬,想和病人聊一聊,安慰他几句,可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么说,你来这儿以后,病情还是没有好转。”
弗雷斯蒂埃无力地耸了耸肩,不耐烦地说道:“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说完,低垂着头。
杜洛瓦接着说道:“妈的!和巴黎比起来,这里舒服多了。那边现在还是隆冬,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点,天就黑了,必须点灯。”
弗雷斯蒂埃问道:“报馆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没有。只是最近来了一位名叫拉克兰的年轻人,毕业于伏尔泰学院,准备接替你的位置。不过,这人还是新手。你快点回来吧!”
弗雷斯蒂埃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只有等到百年之后了。”
“死亡”的念头已经深深地刻入他的脑海;每件小事,每一句话都能够让它像报时的钟声那样突然响起。
房间里一片沉寂,让人觉得无比痛苦和压抑。窗外夕阳慢慢落下,晚霞染红的天空渐渐黯淡失色,远处的山峦也变成暗黑色。夜幕开始降临,漆黑的夜色带着最后一道霞光射进房内,为家具、墙壁、帷幔以及各个角落披上一层红黑交织的薄纱。壁炉上的镜子映出一片天空,宛如一摊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朝窗户,背对房间。
弗雷斯蒂埃开始断断续续说起话来,由于呼吸困难,听起来十分难受:
“我还能看几次日落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者二十次……最多三十次……你们……你们的日子还长……而我,已经完了……我死了以后……一切仍会照旧……好像我活着的时候一样……”
说到这里,他沉默片刻,然后接着说道: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几天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它们了……太可怕了……我再也看不到……世界上所有存在的东西……哪怕是我能触摸到的最小的东西……杯子……碗碟……柔软舒适的床……还有马车。傍晚的时候,乘车兜风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我是多么热爱这一切啊!”
弗雷斯蒂埃神经质地轻轻敲着扶手,好像在弹钢琴似的。每当他沉默不语时,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因为这时,他肯定又在想那些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突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个星期前对他说的话:“现在,我感到死神就在身边,我常常想一把将它推开,可是它却无处不在。路上被压碎的虫子,树上飘零的黄叶,朋友胡须中的白毛,都会让我感到触目惊心;因为它们时刻都在提醒我‘死神,它就在这里’。”
当初,他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是现在看着弗雷斯蒂埃,他终于有所领悟。一种前所未有的忧郁向他袭来,仿佛此刻可怕的死神就在身边,就在那个坐在椅子上、奄奄一息的病人身边。他很想起身离开,远远离开这里,逃回巴黎去!哎!早知如此,他是不会来的。
夜幕在房间里慢慢地扩散开来,好像提前送来的一件寿衣,即将落在这个垂死的病人身上。只有窗户清晰可辨,明亮的玻璃上映出年轻少妇一动不动的身影。弗雷斯蒂埃愤怒地说道:
“今天为什么不点灯?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病人的吗?”
玻璃上的身影消失了。不一会儿,房里响起一阵清脆的电铃声。
一个仆人很快走了进来,将一盏灯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对丈夫说道:“你是想睡一会儿,还是下楼吃饭?”
弗雷斯蒂埃低声回答道:
“我要下楼。”
开饭之前,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在此期间,他们不时说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仿佛长时间的沉默会让死神即将光顾的房间里的空气渐渐凝结一样;如果不打破它,随时会有不可预测的危险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