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事实上,先生们,整个非洲就是法国的壁炉,它燃烧着我们最好的木材。消耗量之大,让我们不得不大把大把地往里面扔钱。”
“既然你们心血来潮,在壁炉的左边摆了一尊造价昂贵的摆设威尼斯。那就等着瞧吧,马罗先生肯定也会如法炮制,在壁炉的右边摆上摩洛哥。”
萨拉辛议员的演讲,很快传遍了法国的大街小巷。杜·洛瓦也因此一发不可收拾,连续发表了十来篇有关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作为以前那些文章的续篇。他在文章中大肆鼓吹出兵计划,尽管他自己也认为派兵出征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发生。他极力煽动人们的情绪,把西班牙视为敌国,对它进行恶意攻击。
由于和当局公开的亲密关系,《法兰西生活报》一时名声大噪。它所报道的政治新闻比那些最具权威的报纸还要迅速快捷。除此之外,文章还会隐约透露这是某某部长朋友的意图。很快,《法兰西生活报》成为巴黎和外省各类大小报刊的主要消息来源。人人引用里面的消息,并对它敬畏万分。这份报纸再也不是什么由投机政客暗中把持的工具刊物,而是一份政府公开承认的官方报纸。报馆的幕后核心人物是拉罗舍一马蒂厄,杜·洛瓦则是他的代言人。至于瓦尔特老头,这位沉默寡言的众议员和工于心计的报馆经理,最近一直在暗中活动。听说,他正在摩洛哥从事大笔铜矿交易。
玛德莱娜家的客厅如今已经成为巴黎最有影响的核心场所。每星期都有内阁成员到她家聚会,就连总理也来这里吃过两顿晚饭。以前那些轻易不跨进她家门槛的政要夫人,如今也纷纷以结识玛德莱娜为荣;而且来访的次数远远超过她的回访。
外交部长拉罗舍一马蒂厄俨然成了家中的主人。每次他来,都会向杜·洛瓦或者玛德莱娜口述一些消息、情报或者信件,好像他们是自己的秘书。
每次部长离去只剩下夫妇俩人的时候,杜·洛瓦总是对这位碌碌无为的政治暴发户心怀嫉恨;并且还要说上一大通含沙射影、充满威胁的话。
玛德莱娜只是不屑一顾地耸了耸肩:“有本事,你也和他一样混个部长当当。如果你是部长,板着脸孔教训别人也就罢了。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还是闭上你的嘴巴。”
杜·洛瓦斜视着她,摸了摸胡子。
“我到底有什么能耐,现在还无人知晓。”他说,“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刮目相看。”
玛德莱娜用哲人一般的口吻讥讽道:“我们就等着瞧吧,不知道那天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到来?”
议会复会的那天早晨,躺在床上的玛德莱娜反复叮嘱正忙着穿衣出门的丈夫,让他中午务必去拉罗舍一马蒂厄家吃饭;抢在议会开会前,就《法兰西生活报》第二天即将发表的一篇政论文章咨询一下部长的意见。这篇文章相当于现任内阁的一份官方声明。
玛德莱娜说:“千万别忘了问部长,贝龙克勒将军是否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已经被派往奥兰。这一点非常重要。”
杜·洛瓦一听,烦躁得要命:“我要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不要总唠叨个没完,好不好?让我安静一会儿!”
玛德莱娜心平气和地说道:“亲爱的,每次我让你问部长的事情,你总要忘掉一半。”
杜·洛瓦没好气地说:“你那位部长大人已经让我烦透啦。他简直是个蠢货!
玛德莱娜神情镇定地说道:“他不是我的部长,也不是你的部长。他对于你比对于我更有利用价值。”
杜·洛瓦稍稍侧过身,望着她冷笑道:“请原谅,他可没有对我大献殷勤。”“他对我也没有。要知道,我们以后还要仰仗他呢。”
杜·洛瓦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如果让我在你的那些仰慕者中选择,我还是比较喜欢沃德雷克那个老傻瓜。他现在怎么样?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他了。”
玛德莱娜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他病了。不久前他写信过来,说他因为关节性痛风卧床不起。你应该去看望一下他。要知道,他非常欣赏你。你如果去看他,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好,我办完事就去。”杜·洛瓦说道。
这时,他已经戴上帽子,穿着整齐,准备出发了。出门前,他四处望了望,看有没有落下什么。确定一切妥当后,他走到床边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说道:“再见,亲爱的。最早我也要等到七点钟以后才能回来。”
说完,杜·洛瓦走出家门。
拉罗舍一马蒂厄正在家里等他。由于内阁成员必须赶在议会复会前的中午召开会议,所以部长家的午餐定在上午十点钟。
拉罗舍一马蒂厄夫人不愿更改自己的就餐时间。因此,餐桌旁边只坐了三个人:杜·洛瓦、拉罗舍一马蒂厄和他的私人秘书。刚刚坐下来,杜·洛瓦便依照名片上匆匆记下的有关指示,谈了谈文章的整体思路和大致梗概。最后,他问:“尊敬的部长先生,您觉得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吗?”
“基本上没有,我亲爱的朋友。只是在谈到摩洛哥问题的时候,您的语气过于肯定了些。有关派遣军队的问题,你应该让读者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同时又让他们觉得这其实是不可能的,甚至连你自己也绝不相信政府会派兵出征。总而言之,您要让人们从文章的字里行间了解到这样的信息:政府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走得太远。”
“好,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在文章中把您的这些观点一一反映出来。另外,我的妻子让我问您,贝龙克勒将军是否已经被派到奥兰?不过,听了您刚才的话,我想答案应该是没有。”
“没错。”拉罗舍一马蒂厄回答道。
接着,他们开始谈论中午即将召开的议会。拉罗舍一马蒂厄坐在那里侃侃而谈,为几小时后的议会发言做准备。只见他旁若无人地挥舞着自己的右手,时而拿着刀叉,时而拿着一块小面包,如同在议会演讲一般,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两撇拳曲的小胡子在他嘴边微微翘起,看上去就像蝎子的尾巴;他的头发油光可鉴,从中间一分为二,发梢在额头那里绕了两个圈,就像那些自认风流的外省青年。虽然正值中年,拉罗舍一马蒂厄却已经有些发福,隆起的肚皮将身上的背心撑得紧紧的。
拉罗舍的私人秘书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吃着,喝着。显然,他对部长这种唾沫横飞的高谈阔论早已司空见惯。可是对拉罗舍心怀嫉恨的杜·洛瓦却在心里暗暗骂道:“闭嘴吧,蠢货!你们这些政客统统都是笨蛋!”
杜·洛瓦把自己的才华和这位巧言令色的外交部长做了一番比较,暗自嘀咕道:“妈的!要是我有十万法郎,就到美丽的家乡卢昂去参加竞选。然后让所有的诺曼底老乡都来投票。和那些目光短浅的鼠辈相比,我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政治家。”
拉罗舍一马蒂厄还在那里不停地讲着,直到仆人端来咖啡。他见时间不早了,便按了一下铃,吩咐仆人备车。然后,他向杜·洛瓦伸出一只手:
“您听清楚了吗,亲爱的朋友?”
“听清楚了,部长先生,请您尽管放心。”
从部长家出来后,杜·洛瓦不慌不忙地向报馆走去,考虑如何动手写那篇文章。直到下午四点以前,他都无事可做。四点钟一到,他就要去君士坦丁堡街与德·玛莱尔夫人幽会。现在,他们每个星期都会定期见两次面:星期一和星期四。可是杜·洛瓦一走进编辑部,就有人递给他一封信。是瓦尔特夫人写来的,上面写着: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你一面。事情非常紧急。请下午两点钟在君士坦丁堡街的公寓等我。我要帮你一个大忙。
你至死不渝的朋友
维吉妮
杜·洛瓦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声:“见鬼!这女人怎么这么烦哪!”他的心情陡然变坏,再也无心工作,于是又从报馆里走了出来。
六个星期以来,杜·洛瓦一直试图中断与瓦尔特夫人的往来。可是,对方的热情似乎有增无减。
自从上次失身后,瓦尔特夫人一直懊悔不已,并且在后来的三次约会中骂骂咧咧。对此,杜·洛瓦感到厌烦不已。现在的他,已经对这位喜怒无常的半老徐娘失去了往日的兴趣。他慢慢地疏远她,希望以这种方式结束这段风流韵事。谁知,瓦尔特夫人却疯狂地爱上了他,对他纠缠不休,那架势就像人们在脖子上绑一块石头往河里跳。出于怜悯和讨好,杜·洛瓦不得不顺着她。可是另一方面,瓦尔特夫人过于炽烈的爱情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无比压抑。
瓦尔特夫人天天都想见到他,每时每刻都在差人送信过来,约他去街角、商店或者公园见面。
她每天反复说着同样的话,说她有多爱他,多崇拜他。甚至分别的时候,也免不了一番信誓旦旦:“见到你真的好开心!”
为了讨好杜·洛瓦,瓦尔特夫人经常做出一些与其年龄不符的可笑举动。这与杜·洛瓦以前想像的截然不同。过去四十多年里,瓦尔特夫人一直循规蹈矩,过着清净的日子。她封闭自己的情感,恪守妇道,心中毫无非分之想,对男女偷欢之事也一无所知。可是现在,她却如同冷夏过后的秋天或者花木枯萎、蓓蕾凋谢的暮春,突然萌发出一种少女般的情怀。尽管这份情思姗姗来迟,却是如此强烈。如今的瓦尔特夫人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经常说些矫揉造作、令人啼笑皆非的甜言蜜语,要不就是故意装出一副讨人喜爱的模样。她每天都要写十封风格怪异的情书,学印第安人在信中写满了飞禽走兽的名字;自以为诗情画意,实际上都是些幼稚无知、引人发笑的话语。
每当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瓦尔特夫人总是拖着肥胖的身躯,像个小孩一样撅着嘴,跑过来亲吻杜·洛瓦。衣服下面两只沉甸甸的乳房,因为她的跳跃而不停地上下颤动。
最让杜·洛瓦反感的是,听到瓦尔特夫人娇滴滴地叫他“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猫”、“我的心肝”、“我的小蓝鸟”、“我的小宝贝”。除此之外,就是每次鱼水之欢的时候,瓦尔特夫人总要表现出一副天真无邪、娇羞胆怯的模样;自以为温柔乖巧,实际上与那些放纵堕落的女寄宿生的拙劣表演相差无几。
有时候,她会不停地问:“现在要吻谁呢?”如果杜·洛瓦没有马上回答“吻我”的话,她就会一直问下去,直到他气白了脸。
杜·洛瓦原以为,瓦尔特夫人应该懂得爱情需要谨慎小心、察言观色和把握分寸,绝对不能过火。作为上流社会贵妇以及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应该表现得端庄大方,善于克制自己。即使有时黯然落泪,也应该像狄多B18那样而不应成为朱丽叶B19。
瓦尔特夫人总是唠唠叨叨:“我多么爱你啊,我的小乖乖!说,你是不是也一样爱我,小宝贝?”
每次听到瓦尔特夫人喊他“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时,杜·洛瓦都恨不得回敬她一句“我的老太婆”。
瓦尔特夫人对他说:“真不敢相信,我居然顺从了你。但是我并不后悔。原来爱情是这么地美妙!”
杜·洛瓦觉得她的话听起来十分刺耳。“原来爱情是这么地美妙”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一位天真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诵台词。
每当两人温存的时候,瓦尔特夫人笨拙的动作更是让杜·洛瓦大为恼火。每次碰到这位俊俏男子的嘴唇,瓦尔特夫人的热情仿佛一下子被点燃似的,浑身热血沸腾,激情难抑。她紧紧贴住情人的胸膛,笨手笨脚的样子让杜·洛瓦忍不住想笑。这情景不禁让他想起那些上了年纪才学识字的老头。
瓦尔特夫人和许多风韵已逝的贵妇人一样,对爱情依旧十分痴迷。每次,她都使劲地抱住杜·洛瓦,深情的眼光是那么炽烈、饥渴,让人望而生畏;她双唇颤抖着,紧紧咬着他的嘴唇,那滚烫无比、疲惫不堪却又如饥似渴的肥胖身躯就像一堵厚厚的墙,一次次地压向杜·洛瓦,让他无法呼吸。与此同时,她还不停地扭动身躯,学着小孩说话时唇齿不清的样子娇滴滴地说道:“我是多么爱你啊,小宝贝。现在就来好好地爱抚一下你的小女人吧!”
每当这时候,杜·洛瓦就想狠狠骂她几句,然后拿起帽子扬长而去。
最初,杜·洛瓦和瓦尔特夫人每次都在君士坦丁堡街的那套公寓里幽会。后来,杜·洛瓦怕被德·玛莱尔夫人撞见;于是想尽各种理由推脱,不愿再到这里约会。
现在,杜·洛瓦几乎每天都要到瓦尔特夫人家吃饭,要么中午,要么晚上。瓦尔特夫人一会儿在餐桌下抓住他的手,一会儿又躲在门后将嘴唇凑过去和他亲热。但是杜·洛瓦更喜欢和瓦尔特夫人的女儿苏珊呆在一起。他们经常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可爱动人的苏珊让杜·洛瓦心醉神迷。苏珊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却十分机灵调皮。她就像集市里的木偶一样,喜欢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让人惊奇不已,对她刮目相看。她瞧不起身边的一切,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丝刻薄。杜·洛瓦也经常怂恿她,让她对周围的一切冷嘲热讽。两人因此臭味相投,日渐熟络。
苏珊总是不停地喊道:“听我说,漂亮朋友!快过来,漂亮朋友!”
一听到她的召唤,杜·洛瓦就会立刻离开她母亲的身边,向她跑过去。女孩在他耳边说了一两句悄悄话,接着两人开怀大笑。
瓦尔特夫人的爱让杜·洛瓦感到厌倦和反感。他不想再见到她,甚至不愿听到她的声音;只要一见到她,就会心生不快。因此,杜·洛瓦不再去瓦尔特夫人家,对她的来信和召唤也一概不予理睬。
瓦尔特夫人终于明白,杜·洛瓦已经不爱她了。她感到伤心欲绝,可是仍然穷追不舍。她开始跟踪他,监视他,坐在马车里放下帘子,在报馆、他家门口或者他有可能经过的路上等他。
杜·洛瓦曾经想对她凶一点,或者干脆臭骂她一顿,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呸!我已经受够啦!你怎么这么烦哪!”但是,鉴于《法兰西生活报》的关系,他不得不把握分寸。他试图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逐渐冷落她,偶尔说些难听的话,让她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必须结束了。
可是,瓦尔特夫人依然执迷不悟。她想方设法约杜·洛瓦到君士坦丁堡街见面。而杜·洛瓦只要一想到两个女人不知哪天会在门口相遇时,就会不寒而栗。
经过这个夏天,杜·洛瓦对德·玛莱尔夫人的感情反而日渐加深。他总是亲昵地叫她“我的淘气鬼”。与瓦尔特夫人比起来,德·玛莱尔夫人似乎更能讨得这位年轻记者的欢心。他们天生性情相似,喜欢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你追我逐,向往飘忽不定的感情冒险游戏。也许他们没有想到,这种行为其实和大街上的卖笑男女并没有什么区别。
整个夏天,杜·洛瓦和德·玛莱尔夫人都沉浸在爱河中唧唧我我。他们就像两个顽皮的小孩,经常溜出去到处游玩。他们有时跑到阿让特伊、布吉瓦尔、麦松和普瓦西共进午餐或晚餐,有时沿着陡峭的河岸泛舟采花。德·玛莱尔夫人喜欢一边品尝塞纳河边的炸鱼、白葡萄酒烩肉和水手鱼,一边欣赏酒馆门前的藤架和划船人的呐喊。如果遇上风和日丽的天气,杜·洛瓦会和情妇一起出去郊游。他们坐在郊区列车的顶层说说笑笑,沿途观赏巴黎郊外的风光,尽管那里的山区木屋式别墅看起来都非常简陋。
每次不得不赶回城里去瓦尔特夫人家吃晚饭的时候,杜·洛瓦就会对这位纠缠不休的老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一心只想着刚刚和自己分开的德·玛莱尔夫人。这位年轻的情妇早已在河边的草丛满足了他的欲望,消耗了他的热情。
在明确向瓦尔特夫人提出结束关系以后,杜·洛瓦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老板娘的纠缠了。谁知,他又收到了一封她的来信,约他下午两点去君士坦丁堡街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