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青家的街门前突然出现一摞的松树圆木,后来又陆陆续续地运来一些木板。那圆木如房檩样粗细,却远比房檩长了许多。木板一米多长也厚厚实实的样子。只是这些圆木以及木板几乎全部湿漉漉的。东邻近80岁几乎所有时间均坐在家门前一板凳上的老达爷眼神还蛮好,一眼便发现了问题,像自言自语又显然在问赵晓青,说:“这圆木、木板咋都湿了呢?”赵晓青便在心里骂:“咋湿了?都让那个方红生、王顺昌指挥那些王八蛋给我拆了扔到河水里,还不湿了?”但他终没说出细因。“嗯、嗯?”地支吾着。他本来想将这些东西弄到父亲赵长增现住的老宅院里的,但由于老宅位于街里路北小胡同底,小拖拉机运起来显然不方便,便径直运到这里,暂扔到这新家门前,好在新家门前颇为宽敞的样子。而这也便给母亲带来了话题。
白景丽越来越与那些一般家庭妇女有了区别,就在一般家庭妇女喂猪做饭,屋里屋外忙的时候,白景丽便穿戴一新,携女儿赵晓红(有时这母女各有行动的)出了家门。当然,白景丽的落脚点几乎都是王顺昌家里或者王顺昌的厂子。这天,白景丽母女前后脚进得家来,白景丽便满眼的疑惑,盯着儿子赵晓青。赵晓青的衣裤尚没有来得及更换,湿漉漉的,沾满了泥点子。他的上衣的一只袖子甚至让铁丝挂扯了一条大口子。衣袖敞开着,露出的胳膊上有一条长长的血印子,尚浸着血珠。白景丽对自己的儿子从来就没满意过似的,先是在鼻子里“哼”一声,再问,声音大大的:“从哪儿弄这些湿木头堵在家门口?”赵晓青没有答话,但仍朝着娘斜过去一眼。这一眼便瞥见娘似有了新的变化。她显然新理过发,满头的卷头发还有些淡淡的红色。赵晓青便即知道,那是做过的。赵晓青的脑子里便闪现出那些打扮入时的姑娘们,有的满头金发,金黄得灿烂;有的满头红发,红得吓人;而有的则将额前染成黄色或红色,有的则满头一缕缕的黄色的或红色的长发披在肩后。而白景丽染得不重,淡淡的恰到好处。白景丽的眉显然也描过,细细的,弯弯的,反而假得难看。此刻,赵晓青的脑际便霍地冒出当初方红生以母亲与王顺昌间的传说取笑自己的情景,对母亲也便愈发地怨恨起来。他没有回答白景丽的话,反转过身去,给娘一个后背。
与白景丽前后脚进家的妹妹赵晓红,显然也会看到门前的圆木、木板的,但她显然不关心这些东西。她径自坐在屋角那本已落伍了的梳妆台前,不时扭动着脖子,变换不同的角度,欣赏着自己脖子上金灿灿的项链。赵晓青的视线朝着她这个方向一瞥,便瞥到镜子里妹妹脖子上金项链下方垂着的那个“心”形的物件,一闪一闪的样子。
这时,白景丽的目光依然盯着赵晓青的后背,仍追问,口气愈加地不友好:“问你哪!从哪儿弄的这些湿木头?”赵晓青向着自己的娘猛地转过身来,脸上也少有地反映出愠怒的样子。他显然要向娘说几句难听的话了,却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赵晓青住了嘴,与白景丽几乎同时朝着院子转过脸去,却见父亲赵长增进了院子。
赵长增被白景丽撵到老宅后,便真的糊里糊涂地呆了下去。他的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白景丽之所以如此对待自己的因由。总在一个屋檐下,他哪里发现不了她的变化呢?更何况总有一些旁人或善意或恶意,动不动向自己透露一些白景丽出家门到王顺昌处与王顺昌如何如何的话。每到了这时,他一联想到王顺昌现如今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自己亲驾着锃亮的小汽车,“嗖”地过来“嗖”地过去的样子,以及那偌大的厂房,鹤立鸡群似的豪宅,再眼看着白景丽在家里神不守舍的样子,以及动不动给自己的后背,便知道大家传的是真话。然而,赵长增不说破,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没本事。吃苦受累的,也挣不了几个钱,远不能与人家相比。再想到自己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小孙女都这么大了,自己还闹个啥劲儿?只是他一个人在那儿,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从山上下了班,累得上不了炕,儿子、儿媳若不能及时送来饭,便要饿着肚子上炕。北邻自己家的一个侄子、侄媳看他可怜,常来看他,时不时给他口热饭。一次白景丽知道了还吵骂人家几句。这些赵长增都忍了,唯独让他忍不下的是对自己那个六岁的小孙女的牵挂。过去常听到小孙女“爷爷、爷爷”地叫,而今那奶声奶气的叫声常在耳边响起,却看不见小孙女的身影,这便很使赵长增受不了。这也便是赵长增时不时地往新家转一转的原因。
此刻,面对赵长增的到来,以至于他迈进了家门,白景丽仍像没人来一样,又将视线收回,盯着儿子赵晓青。她显然压根儿就不知道儿子赵晓青曾修桥的事,显然很不耐烦的样子,继续说:“弄这些个湿木头能干个啥?”本来就对娘没好气的,甚至本准备说几句难听话的,而一旦看到爹来了,站在了面前,他的脑子里便突然闪现出当初修桥是想让爹脱离那苦累活儿的初衷,而今却……赵晓青的心头霍地袭来一股无限的委屈来。他原要吐出口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却少有地木讷起来,像说给爹赵长增听:“那……那……王顺昌……”他显然是想说自己修桥让爹收费,不想桥刚落成却被王顺昌带人拆了。只是他一时没有说清。然而,“王顺昌”这个字眼,显然过于敏感了,白景丽听了,目光突然变得锋利起来,投向面前儿子的脸。那视线不经意间偏离了目标,瞥了一眼丈夫赵长增。再回来,继续盯着儿子赵晓青,颇为戒备的样子。此刻,她的脑子里也便霍地映出王顺昌盯着自己时的那灿烂的笑,以及自己扑到王顺昌怀里的那一幕。她仍用戒备的目光盯着儿子赵晓青。她想,他会说出什么事?虽然她心里清楚,她不会在乎任何人说三道四。然而,赵晓青却并没有接下去说什么,却仍欲言又止一时说不清楚的样子:“……不,是方红生,方红生带人……”
那个赵晓红本一直坐在梳妆台前的,在母亲白景丽与哥哥赵晓青说话的过程中,包括爹赵长增的到来,她的头始终没有扭过来,视线没有离开面前的镜子。其间,她曾打开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折子翻看,那是一个银行存折。她在看她这个存折上已经有了多少钱。再将脖子上的金项链摘下来,放在手心里,欣赏一番,之后再戴到脖子上,依然扭动着脖子,对着镜子欣赏。而当哥哥赵晓青的嘴里一旦冒出“方红生”的名字时,赵晓红便一激灵的样子,像要谈及与自己有关的什么事似的,突然,向着哥哥扭过头来。那让人难以捉摸的目光盯到哥哥赵晓青的脸上,脑子里也霍地跳出在红楼饭庄的小房间里,自己与方红生床上的情景,像是在无声地追问:“方红生咋啦?咋啦?”
赵晓青终没有将王顺昌因自己的简易桥而唤来县长助理方红生,又令那些人拆了自己刚落成的简易桥的事说出,大概在他的脑子里,这究竟不是光彩的事。而白景丽显然是个很善于驾驭形势的人,她立马收回欲对王顺昌、方红生与自己以及女儿赵晓红关系追问的念头,那样子,显然会将事情弄得更糟。却将话题一转,指点着儿子赵晓青的鼻子,又转而指点着丈夫赵长增的鼻子,说:“你,还有你,你看人家王顺昌,嗯,干的真是大事业。嗯,看人家方红生,嗯,原来人家跟你一样(这时,她点着儿子赵晓青的鼻子),而今人家是县长了(她丢了‘助理’两字)!像你,你们,嗯,你们干了些啥?跟人家咋比?人家才真是个大老爷们!你们,嗯,咋跟人家比?嗯,我要是个男的,我要像你们这样没出息,我一头栽到大清河里淹死!哼!”
白景丽的这些话,恰恰击中了赵长增以及儿子赵晓青的痛处。白景丽只这一句话,赵长增以及儿子赵晓青立马一句话不说了。赵晓青扭头走出门外,他想使自己冷静一会儿。在家门口,他又瞥了一眼刚刚卸下的拆桥留下的湿圆木、湿木板,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当初的工友高志远,已经在开发区搞了一个饭店叫什么大鱼府,便突然萌生了要向自己昔日工友倾诉什么的欲望。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自然还包含有想自自己所佩服的工友处寻求帮助的意愿。当然,他不是寻求怜悯,而是在挣钱的门路上希图得到好友的指点。赵晓青便大步地走出,直奔开发区。
赵晓青的父亲赵长增本准备要退出尧山石坑里的活儿了,那活儿不仅累,也太危险。就是前天,又出了一件事故。自己家秋菊嫂的娘家侄子,开着满载着石料的小拖车,自坑底沿那极陡仅可容两个车轱辘且又曲曲弯弯向上的唯一条路往上爬,竟在接近坡顶时,连车带人滑下。所有的人只听到“啊”地一声惊叫,接着,便听到“轰”地一声巨响,连人带车连同那满车的石料,摔到数十米深的坑底。所有的人惊叫着冲过去救人,而人早已七窍出血,没了任何抢救的价值。何况在石坑所有第一线干活的人中,赵长增是最年长者,便真的有了退意,要另寻生路了。偏偏白景丽的这一番话,更激起了他做一番事的激情似的,他真的要重新寻找一条挣钱的路子了。在他又一次瞥见门口儿子赵晓青堆放的湿木料时,也便有了主意。当初赵晓青建桥的初衷自己是了解的。他当时虽觉得建那个简易桥,并非太好的办法,但他并没有阻拦。而今既然没搞成,那木料则完全可以利用起来,用它盖一处门脸,搞个小超市,再逐渐扩大?
然而,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他的计划落实起来并不一帆风顺。偏偏在落实的过程中,不经意间,竟又卷进了另一场风波中,并因此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赵长增首先到了志忠那儿一趟。志忠的小超市开得较早,位置极好,位于临街路北侧的门脸,看去颇为阔气的样子。三级台阶,前廊四颗厅柱,房檐向前突出好多。看去,是个廊形。且门窗颇为阔大,里边便显得相当的豁亮,透进去的日光便投到里边货架的货物上。志忠显然是最早搬来城里超市的经营模式的,货物分门别类,吃的、用的,一应俱全。货架上下满满当当,琳琅满目。甚至独辟一间地方,专门备有各种良种、农药之类。加上他经营有方,考虑到一些用户在使用农药时,不见得同时有打农药的器具,便准备好了半机械化器具。凡需农药者,完全可以免费使用。这样一来,志忠的小超市便颇受欢迎了。当然,还由于志忠的房舍住处便在他小超市的后首,门脸与居室相连,且这房子均盖得较晚,外墙贴了瓷砖,志忠的这家住所便很自然的不一般了。赵长增之所以首先到志忠的小超市看看,目的十分清楚,显然有取经的意思。他要学习人家的经验哩!
当赵长增迈进志忠的小超市时,看到志忠的闺女当然也是超市的主要营业人员正向她的父亲说着话,听凭两三位客人在货架上挑选着什么,闺女脸上颇为不悦的样子,说:“又、又,他们又要回去了!”志忠显然也是刚进来,颇为纳闷的样子,两眼紧紧地瞪着闺女,问:“要回去了?啥又要回去了?”闺女嘟嘟囔囔的样子:“啥要回去了?还有啥要回去了?乡里给的那50块钱呗!刚才乡里来人又要回去了。”原来,乡里为完成上级关于落实小康村、小康户任务,应付这项工作的检查,认为志忠已经够小康户的条件了,检查的前一天,特意“奖励”给他50块钱。由上级领导带队的检查组到他家了解情况,他还真的配合默契的样子,说了不少的好话哩。然而,检查组前脚走,后脚便将“奖励”的50块钱收回。志忠听了,不停地摇头,一脸的苦笑。像是劝说闺女似的说:“哎呀,要回就要回吧,那钱本来就是人家的嘛!”志忠说完,显然有意与刚进来的赵长增搭话,说:“你说是吧?大叔,上级总是上级嘛,上级总是对的。”看到赵长增也笑,接着说:“这等小事,真的不算个啥。前两天,乡法庭的一位穿制服的,不知来咱村办啥事还是路过,到我这儿买条云烟。也真该着,他当场打开一看,里边竟然混有三盒其他牌子的。这下子让人家抓住把柄了,说我进了假烟,要抄我的店。我说,我这个店的烟几乎没有整条整条的卖过,都是一盒一盒卖的,盒上是啥牌子就卖啥牌子。后来,他硬抓住我不放。我说,你别抓我了,我去找批发站,是他们骗了我。”赵长增听了,附和道:“也是,你去找批发站呀!”志忠又是一脸的苦笑,接着说:“不行,那家伙就是抓住我不放,到底罚了我3000块钱了事。”
赵长增听了,突然意识到,这搞个经营部也并非那么简单的哩!志忠依然一脸苦笑的样子,继续说:“无论怎么,这次让人家抓了把柄。可我这店(小超市)刚开张时的那件事,可真的不怨我了。”赵长增有些好奇,追问:“那次是怎么回事?”志忠说:“我把各种货物基本都准备齐了,正要正式开张纳客呢,县里一位穿制服的来了。这家伙进了我这店,一切都没什么,却突然自我这店里屋的床下拉出一挂鞭炮来,那家伙终于抓到我的把柄似的,高声叫着:‘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这是鞭炮,这是禁售物品!没说的,罚钱!’我忙解释:‘这鞭炮可不是我卖的,是我买的,是我为我自己的小超市开张时放的!’”赵长增听了,便已经感觉到搞一个经营点,竟遇到这等麻烦事,心里便开始打退堂鼓了,他当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追问:“后来呢?”志忠说:“一个字:罚!到底罚了2000块钱了事!”那位正在挑选货物的中年男人也住了手,听到他们聊,便朝着他们看,脸上堆满笑。志忠说到这儿,他倒不以为然的样子,接话茬儿说:“你这算啥?大市口那个超市,突然闯进来三个大小伙子,枪口对准了老板的鼻子,不仅抢走了近万块钱,据说,还抢走了几十条高级香烟呢!抢了就跑,至今也没破案——那又咋办?”
赵长增本来到这里来是要取经的,不料,却得到了这些信息。偏偏这些信息正给了本来就胆小怕事的赵长增不小的打击,便彻底动摇了他也择址搞个小超市的打算。
也就在这时,一个叫何南的年轻人急步跨了进来,显然很熟悉志忠超市的情况,径自奔摆放铁锨、镐头之类的货架而去。一只手抓起一把铁锨,根本就没有挑选的意思,边问着店主志忠价钱,另一只手已经伸向上衣口袋,摸出了钱包。一旁的赵长增便觉得奇怪,问:“要干啥?这么急急惶惶的?”年轻人何南脸上立马现出一脸的狡黠与诡谲,瞥了赵长增一眼,说:“你问这个干啥?我家那把铁锨坏了,买把新的,这不正常吗?”赵长增听了,便愈发地觉得其中必有啥情况的,便愈发地追问,而一当年轻人何南将情况悄悄告诉他之后,赵长增便惊得目瞪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