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志远得到刘占魁被抓去的消息之后,自己做东请客庆贺。客人几乎全是他大鱼府的管理人员、厨师、服务人员等,当然,也请来了他的几个当年水泥厂下岗的要好的朋友。意思不言而喻,除开纯粹庆贺的意思之外,尚有一个小秘密,那便是意在洗刷自己看着自己的大鱼府被砸而不还手所带给自己的胆小怕事的负面影响,以恢复自己在人们心目中那点正直刚正的男子汉的本来形象。地点便选在田长安自非法集资的老杨手里拍买得到的凤凰大酒店。
岂不知这个大酒店虽尚不被有关部门评定为五星、三星什么的,而由于它服务项目的齐全且高质量,几乎吸引了本区域所有上些档次的客人。县政府、县委、县政协、县人大等几套班子每每来了重要客人,也无不在凤凰大酒店安排膳食。当高志远带着他的朋友们,在服务小姐的引领下,在一间有着“静心斋”雅丽名称的高级间前站定,高志远高兴地招呼他的朋友入室就座时,他的厨师便扭动着脖子,转动着脑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看人家的环境布置、服务设施。脑子里又显然想到刚踏入这个大酒店时,看到的漂亮又有礼貌的迎宾小姐,大厅里的郁郁葱葱高大植株的榕树等景观,一侧高大漂亮的服务台,以及服务小姐身后上方墙壁上标示着北京、纽约、东京、伦敦等全世界不同地区的时间的时钟,还有螺旋状有着金黄色的别致栏杆拾级而上的扶梯(楼道两侧当然还有电梯),这一切设施,均显示着这大酒店的品位。厨师对高志远说:“看人家这个大酒店,果然比咱的大鱼府要强!到这儿来的,差不多全是那些大款、大官们!”
正在这时,果然,又高声地嚷嚷着涌来另一班客人,正在招呼自己的朋友入座的高志远,便不由地朝这另一班客人看去。这一看,却令他不由地一惊,心想,真是冤家路窄,他看到了县长助理方红生!显然,方红生带着不知哪儿来的客人也来这儿消费。这个方红生当然也几乎同时发现了高志远,盯着他的脸,显示出颇为不敬的讥笑的神气,并作出惊讶的样子,说:“呀,你也来这儿啦?”高志远迎着对方的视线,脸上是得意的笑,说:“嘿,难道这地方只许那些大款们再就是像你方县这样的大官们进啦?没有这样的规定吧!”
方红生听了,脸上依然是那不屑的笑,但显然不拟与对方打嘴仗,那视线便转向了高志远的朋友们的身上,接着,便换了另一个话题,说:“今天有远道来的尊贵的客人?还是有重要的业务要谈?”高志远同样看一眼自己的朋友,再回头逼视着方红生的眼睛,得意里便添了几分庄严,说:“你说错了,都不是。今天,我们遇到了喜事,高兴的事,举杯庆贺一番!”方红生也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嗓子眼里“咦”了一声,那意思很明白:你还有什么喜事?高志远便愈加地兴奋起来,声音都高了很多,眼神却一直逼视着那个方红生不放:“那个刘占魁砸了我的大鱼府,好家伙,‘呼啦’一下子来了一二十号人,人人手里有家伙,那镐把、棒子一抡,‘劈里啪啦’给我砸了个稀巴烂!”高志远说这过程的时候,活像说一件十分轻松的事似的,“而今,这个刘占魁终于让咱们公安部门抓起来了,难道不是喜事?难道我们不该举杯庆贺一番?”
高志远说完,灼灼逼人的视线一直逼视着方红生。方红生嘴角便掠过一丝笑,甚至还清楚地听到了他鼻腔里发出的“哼”的声音,那意味儿便十分明确,视线里充斥了敌意。高志远当然完全感觉到了这些,但仍逼视着对方。接着说:“方县,告诉你说吧,抓住刘占魁,这只不过算个小喜,我们也只不过小庆一把而已。待到刘占魁背后的那个靠山再被揪出来时,那我们才能算大喜,我们才会大庆一番的!”
方红生听了,显然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了对方话里隐藏着的威胁与暗示,眼神中的敌意便愈发地明显起来。却不再理睬高志远,转而大声地招呼他的客人到隔壁室内入座。而他的客人又显然是外地来的,并不曾知道高志远这个人,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个叫刘占魁的。便听到一位问方红生:“刚才那位说话够冲的,他是谁?”就仿佛是有意安排好了似的,方红生便大声地回答,回答给提问者,显然更是要说给开着门的隔壁的高志远听的:“那是我们的一位刁民,正经本事没有,拱个火闹个事呀啥的有他!看来,上次有人砸了他的大鱼府,是砸错了,应该砸了他的脑袋!把他的脑袋砸个稀巴烂,他就不会跟我说话这么狂了!”
由于两个雅间仅一墙之隔,最重要的是两个房间的门尚都大开着的。方红生的话,也许高志远的朋友们不曾全注意听,而高志远却确是一字不拉地听到了。本来就兴犹未尽的高志远,情绪更充沛更兴奋似的,他大声地招呼自己的弟兄(当然也有他的服务员姐妹)入座,看到早捧着菜谱候在一侧的服务小姐,又高兴地招呼大家:“点菜!点菜!你们尽管点好的!酒也要好的!今天喝的是喜酒!”他甚至不待大家作出任何反应,继续高声说着,而他说给隔壁方红生听的意图也是显而易见的,“刘占魁砸了咱们的大鱼府,被抓住了。当然这个刘占魁称霸一方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他的话突然一转,“霸又如何?只要干了坏事,不管他伪装得多么的隐蔽,不管他是谁,他的官职多高,总是要受到惩罚的!”
这时,服务小姐将雅间的门关上了,隔壁那个方红生也便被丢到了脑后。高志远让服务小姐重复一下大家点的菜名,相当认真地听了,说声:“好!”在服务小姐下去的当儿,高志远的视线才真正地回到他的弟兄们的脸上来,口气也自然缓和了很多,脸上没有了得意的笑,说:“我给弟兄们透个小秘密吧!”大家便真的来了兴致。高志远接着说:“刘占魁砸咱们的大鱼府,我是预料到的,所以才更换了我今天的这款新手机。”说着,他拿出来给大家看,说:“它有录相的功能,我让小赵用它将刘占魁砸咱们大鱼府的全部过程,暗自录了像。我亲自送给公安部门,但不是咱县公安。如交给咱县公安,说不定转眼便会到了那个刘占魁手里。我隔过咱们县,直接捅到了市公安五处,那个专门打黑办公室。那个刘占魁横行乡里作恶多端,谁不知道?谁又能整得了他?当然肯定不光咱,暗里告他的人肯定还多着哩,但咱给公安部门提供了直接证据!”
所有的人听着,嘴里不由地发出突然醒悟似的“哦哦”的声音,也才终于明白了高志远眼看着人家砸,竟没有一丝反抗的因由了。也便向高志远投去更加佩服的目光。高志远接着说:“看来咱们还是要相信中央,相信公安。更要相信,无论谁,只要你触犯了国家的法律、法令,那终究会要受到惩罚的!”
应上的菜,陆续上齐了。人们斟满了酒,气氛活跃了起来。高志远与大家一样,话也随意了很多。这时,坐在高志远右侧的胖子厨师右手捏着酒杯,却伸出左手来,轻轻拍打了一下高志远的胳膊,甚至将脑袋凑近高志远,说:“那个王顺昌是赵晓青杀的!赵晓青真的让咱县公安抓起来啦!”
真的恰如为高志远刚才的话作了一个注脚,又一次用活生生的事实,印证了高志远论断的千真万确。然而,对于第一次听到这消息的高志远来说,却无异于重重地回敬了自己一记耳光。高志远不禁惊讶地“啊”了一声,完全惊呆了的样子。
赵晓青与高志远仅仅是昔日同学、工友的关系,然而,由于相处这么长的时间,高志远十分了解赵晓青。他性格内向,各方面条件不行,受人欺负。可高志远偏偏极富同情心,看不下那些动不动欺负人的人,无形中两人的关系便特殊了起来,成了知心的朋友。高志远也十分清楚,在赵晓青的心里,自己便成了能为其拔创的人。
这时,高志远突然想到,前两天赵晓青还曾找过自己,便断定他找自己一定要倾吐什么。只可惜因大鱼府被砸,没能与他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如真的能聊一聊,或许能够改变他的主意。而今,一切都晚了。他在心里对赵晓青说:咋干了那么蠢的一件事呢!毁了自己,也毁了自己一家!
高志远的情绪突然跌至深谷,他的酒桌上朋友们的说笑,几乎一点也没能听得进去。又待了一会儿,他突然对大家说:“各位,不好意思,我有个急事。今天我负责买单,各位请尽管吃好喝好!”高志远起身早退了。他即要到赵晓青家看看。
赵晓青的家里没有一丝生气似的,死一般的寂静。甚至圈在院子西南角的仔猪也受到了感染似的,没有了任何的动静。风不大不小地刮了起来,便听到关着的街门开裂的缝隙所发出的“呜呜”的哨子一样的动静,那动静竟如女人低泣似的,时强时弱,断断续续。身临其境,更增添了无限的感伤。突然,一阵风吹进院子,“呼啦啦”刮起地面上的干树叶、草屑,在院角形成一个小旋风,转起了圈圈,便更有一丝凉意袭来。依着门框呆傻了一样久久伫立在那儿的郑玉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进了屋门,直奔衣橱,打开橱门,翻腾橱里放置并不整齐的衣物。她突然想起丈夫赵晓青被抓去时,仅穿一件衬衣,天要凉了,必须找几件衣服给他送去。
她的双手在那堆衣物中翻来翻去,将赵晓青的衣服一件件抖开来看。然后,打开一件包袱皮,在炕上铺好,将捡出的一条裤子、一件夹克另有一件秋衣,叠整齐,放到包袱皮上。这时,便听到有人喊门。接着,便听到了重重的脚步声。郑玉凤停了手中的活儿,扭回头一看,高志远便站在了屋门口。郑玉凤的泪水便“哗”地涌出,她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出了声。泪水自她指缝间涌出,滴落下来。郑玉凤当然深知这个昔日同学、工友的为人,以及平日里对生性懦弱的丈夫深深的关照。此时此刻,他的出现,更深深地触动了她,而不能自己。
高志远也禁不住涌出泪来,只是急忙把它抹掉,但却怎么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去劝她。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本来,我们与人家县防雹办签了合同,搞个养猪场,要大干一场的。可王顺昌硬给铲了……”她没说王顺昌与她的婆婆白景丽如何,而这些高志远是最清楚不过的。高志远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话似的,说:“那个王顺昌欺人太甚,晓青杀了他,是他咎由自取!”待了一会儿,才又不无惋惜地说:“可是晓青自己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下边高志远还想说“他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路”,但没说出口,既然什么都已经成了现实,一切都无可挽回,没用的话便没说的必要了。
这时,郑玉凤已经将那个放着赵晓青衣物的小包袱包好了,挽在了右臂窝里,说:“我得去给晓青送几件衣服,天要凉了。”高志远心里想,你不会见到他的,公安人员在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允许你们夫妻见面的。但他并没有阻拦她,心里想,让她去送,即使被截了回来,她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在她走在院子里的时候,便听到了圈在那里大概饿了的仔猪的叫声。郑玉凤便站住了脚,像自言自语的样子,说:“我先喂下猪。”高志远即说:“你去你的,我帮你喂。”
赵长增是不放心小孙女在外边跑着玩,才去找孩子的,待他紧紧地拉着孩子的手,回到家里时,便看到高志远在帮助自己喂猪。或许他刚在外边碰见了自己的儿媳郑玉凤,也就知道了高志远在家帮忙喂猪的事的。在自家遇到如此劫难,一般乡邻躲避尚且不及,而高志远却出现在自己这一家人面前,他显然也深为感动的。高志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一双老眼里,溢满了泪花。只是赵长增站在那儿,什么感激的话也说不出口,或许他觉得任何感激的话,都是多余的虚套。
高志远想安慰他几句,却又自然要回避关于赵晓青的话题。这时,他的手里尚拿着喂猪用的盛饲料的勺子,佯装观看仔猪的样子,说:“你看这仔猪,身条长长的,品种真好,只要正常去喂,不出四个月,便会出栏的。”然而,还是触动了这位老人。赵长增说:“是呢,要是能好好地养,再不断地扩大一些规模,那该多好,可惜——”
赵长增没有继续说下去,而他的思绪显然起了变化。待了一会儿,又将眼神深情地盯着高志远说:“你爸这人可是个好人。当了官儿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着想,处处想着咱老百姓。早几年下乡,就骑一辆自行车,夜晚住在老百姓家里,头下就枕一块砖头。第二天,一早起来,还会看到他背着粪筐拣粪哩!可现在这样的干部……”他的话音朝上挑了上去,没再说下去。待了会儿,又说:“那时候,没偷的没抢的,都有活儿干,有饭吃。可现在,有撑着的,有饿着的,偷的、抢的、嫖的、赌的,都有了……有的钱多了,不干正经事,花在女人身上。有的人孩子上学都供不起,得了病都不敢上医院,没有钱……”
高志远没有说一句话,而他的脑际便霍地映现出在村口看到的情景:在土地庙旁,新起了另一座小庙,里边供奉着毛泽东的像。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去解释这样的社会现象。此刻,他便依然不说话,嘴里只哼哈地支吾着,听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