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1910 年的一天清晨,街头上行人稀少。众薪炭行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秋蓉站在招牌下,几名工人正在搬运木炭。
路人笑脸盈盈地招呼:“怎么总不见你们家掌柜的,整天只见你忙里忙外?”
秋蓉笑说:“他身体不好,让他多睡会儿。”
郑安戴着斗笠,从远处走来,看到秋蓉点点头,走进了炭行,秋蓉也跟着进了炭行里面,郑东基一瘸一拐地关上房门。
郑安从桌上端起一碗水,喝了个干净,对郑东基道:“大哥,我都查清楚了。
马祥祺最近日子不太好过,知府杨雨奇处处和他作对,还让海沙帮的吴老七严查过往的船只,马祥祺有三船烟土被查了。我估摸着,马祥祺被逼红了眼,很快就要和杨雨奇动家伙了。”
郑东基微笑说:“吴老七没有投靠清廷之前,就是海沙帮的帮主,水上走货瞒不过他的眼睛,有他在,马祥祺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他们这些年没少架梁子,要不是独眼龙娶了吴老七的小姨子,马祥祺早就扛不住了。”郑安说。
秋蓉问道:“那吴老七怎么查了马祥祺三船货?”
“一个多月前,独眼龙喝多了,嫌他老婆唠叨,把他老婆的脑袋砍下来了。”
秋蓉果断作了决定:“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急。等他们打的两败俱伤,咱们再动手。”
郑安出门后,郑东基不忍地说:“秋蓉,这几年难为你了,这里认识我的人多,不能抛头露面,凡事都让你操持……”
“我辛苦点算什么,应该说难为你了,你是个呼风唤雨的人,整天憋在小屋里面,我都不忍心了。不过别着急,咱们报仇的日子就快到了。”
郑东基略感不安地说:“秋蓉,咱们洪门兴义帮只有炭行这五十多个兄弟,你觉得能行吗?”
“当然行。别看官军和马祥祺他们人多势众,可都是有奶便是娘的主,咱们这些兄弟都是穷困兄弟,真打起来,一个顶十个。”
“这些兄弟都是苦命人,落难到了宁越府,咱们就是没有这个帮派,也应该收留他们。等报了仇,咱们就把事情办了。”郑东基说着,抓住了秋蓉的手。
秋蓉笑了起来,轻轻打了郑东基一下:“一把年纪了,还没正经的,有什么可办的,就这么过吧,我看挺好的。”
“那可不行,这几年你吃了这么多苦,我怎么也要给你个名分。”郑东基一瘸一拐地站起来,从箱子里拿出一匹红绸子,“秋蓉,你看看喜欢吗?我托人从杭州买的。”
秋蓉接过红绸子,在身上比量了一下,略带害羞地靠在郑东基的肩膀上。
杭州八十一标校场,赵恩龙、唐端在众官员的簇拥下朝校场走去,赵婉挺着大肚子,在丫鬟的陪伴下跟在后面。
赵恩龙笑着说:“唐兄,世事难料啊,我原以为会老死在广州的任上,没料到朝廷又把我调到了杭州。”
唐端也是一派云淡风轻:“乱党滋生,朝无重臣,你我能保着老命就阿弥陀佛了!”
“唐兄言重了,你我不就是重臣。你这次多住些日子吧,咱们好好叙叙旧。”
“朝廷急召我入京,我不能停留。这几年,乱党就像韭菜,割了一茬,长一茬,越剿越多,我从沿海到内陆,忙得昏天黑地,还是无济于事。这次朝廷召我,估计还是和剿灭乱党有关。”
“四川的乱党闹得尤其厉害。”赵恩龙说道。
唐端的语气不免又重了起来:“是啊,朝廷要收回四川的铁路,四川的乱党成立了什么四川保路同志会,摆明了和朝廷对着干。”
唐翱穿着整齐的军装,骑在马上,带着几名随从从远处跑过来。
赵婉远远地朝他招手,唐翱勒住马,下马给赵恩龙、唐端行礼,朗声道:
“杭州新军八十七标统带唐翱叩见唐大人,赵大人。”
赵恩龙笑得合不拢嘴:“起来,起来,几年没见,还真是八面威风,将门虎子啊!”见唐端面无表情,赵恩龙便拉着赵婉等人到一边说话,只留下了唐端父子,两人相对无语,忽然安静了下来。
还是唐端先开口道:“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唐翱平静淡然地说:“唐大人一路多保重。”
气不过的唐端咬着牙说:“你就不能叫我一声爹吗?自从你娘去世,你就不再叫我了。”
唐翱则道:“你没有资格提我娘!她就是你害死的。如果不是你这么执迷不悟,娘也不会为了救你而死。早就让你辞官回家了,你为什么不听?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你就真的这么恨我?”
唐翱转身直面唐端:“是!我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杀死你……”
唐端叹息说:“那时候你就是一个口口声声嚷着革命的疯子,没有组织,没有纪律,没有计划,没有人性!你就是一个被利用的杀人机器,真以为是革命进步人士了?幼稚……”
唐翱尴尬不已,转身快步离开。
夜色浓重的宁越府码头,一艘小船停靠过来,马祥祺带着独眼龙和十六岁的陈继庭等人跳上码头。
他们刚一上岸,吴老七便带着一队清兵从四面包围过来。
双方高举火把,剑拔弩张。
吴老七道:“哟,这不是马帮主嘛!怎么,三点会现在连个行船押货的人都没有了,还要你亲自出马?”
见独眼龙脸色难看,陈继庭抽出枪要冲过去,被马祥祺连忙制止,他走过去拱手道:“吴大人怎么不在温柔乡猫着?河边风冷水深,别有什么闪失。”
吴老七哼了一声:“少跟我来这套,既然是老相识,我放你一马,人可以走,把船上的货给我留下。”
马祥祺略有不快:“这个月你可是劫了我三船货了,也好,我马某人喜欢交朋友,那三船货就当兄弟送你的薄礼了。这船货你得留给我,不然我的兄弟们就要饿肚子了。”
吴老七则说:“我吃的是朝廷的俸禄,你饿肚子闹饥荒,跟我没关系。”
“姐夫,要是因为我的事儿……你现在就绑了我,别难为我的兄弟们。”
独眼龙尽全力忍耐着脾气道。
吴老七不屑地说:“你是个什么东西,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独眼龙脸色剧变,正要抽刀,被马祥祺拦住:“吴老七,你才穿上这身官服几天,就不认江湖上的朋友了?宁越府屁股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窗户朝哪儿,咱们心知肚明,你别把事情做绝了!”
吴老七却说:“你也不用威胁我,老子不吃这套。明人不说暗话,我告诉你,不是我要难为你,是杨知府。以前独眼龙和我沾亲带故,我能扛就扛,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杨知府催得急,我只能照办。你有两条路,第一,跟了杨知府,凭你的这些人和这些枪,混的肯定比我强;第二,你接着硬扛,扛到山穷水尽,家破人亡。我再送你一句话,历朝历代跟朝廷作对的,没几个有好下场,见好就收吧。”
“让我跟姓杨的,做梦!”马祥祺几乎是用气声说出的这话。
吴老七似乎也没心思再说下去:“那就别废话了,来人,动手。”
清兵们同时向前涌去,马祥祺抽出长刀,手起刀落,吴老七的脑袋掉到了地上。陈继庭接着飞起一脚,把吴老七的脑袋踢进了水里。
清兵一阵大乱,纷纷抽出兵器,朝陈继庭冲过去。
“兄弟们,杀出去!”马祥祺说着就砍倒了一名清兵,带着独眼龙和陈继庭等人试图冲过去。
越来越多的清兵围拢上来,马祥祺的手下纷纷倒下。马祥祺手臂受伤,陈继庭挡在马祥祺面前,砍倒两名清兵。
陈继庭当即高喊:“冲不出去了,走水路!”
独眼龙架起马祥祺,陈继庭在后面掩护,三人跳入了水中。
脱险后的几个人自然知道不能再在这地界混下去了,马祥祺干脆带着三点会的人上了伏龙山,当土匪。
因为马祥祺一伙人接连抢了杨雨奇的粮车,官兵又不熟悉伏龙山地形而拿他没辙,所以杨雨奇心生一计——上书刚到任不久的赵恩龙,派唐翱来剿匪。
巧的是,此时赵恩龙正试图找机会让唐翱立功晋升。
唐翱披褂前往,刚到半路,就有清兵快马加鞭来报:赵婉不小心滑倒,流产了,让他火速回府。唐翱几乎想都没想,当即拒绝。
途经伏龙山,路两旁窜出众多马匪,清兵顿时被吓得大乱。陈继庭一手拿枪,一手提刀,几名起清兵很快就倒在了他的面前。
唐翱纵马狂奔,边跑边喊:“不要乱,听我号令!”清兵迅速镇静下来,向路两侧开枪,马匪纷纷中枪后退。
陈继庭打倒一名清兵,正要上前,被一阵乱枪击退。
马祥祺和独眼龙站在山坡上向下张望,和唐翱的目光相遇,两人站得远远地互相看着对方,彼此情绪复杂。火力不及对方的马祥祺没有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唐翱带着清兵渐渐远去。
宁越府城门口,成群的灾民守在城外,大批清兵手持武器,不让灾民进城。
不一会儿,又一队清兵从城里冲出,驱散灾民。
杨雨奇下轿朝远处张望,只见唐翱带兵已抵达城下。他面带微笑拱手道:
“哎呀,二少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现在颇有上将风姿,真是可喜可贺啊!”
“杨大人,久违了。”唐翱挥手让士兵入城,随后看着成群的灾民,对杨雨奇说道,“杨大人,这么多灾民聚在城外,你就不怕他们渴死、饿死?”
杨雨奇无奈地说:“怕啊,怕有什么办法。前阵子我放进城不少灾民,他们偷盗,抢劫,还抢了米铺,闹得城里人心惶惶。”
“传令,在城外支起十口大锅,给灾民施粥三天。”唐翱边说边朝城里走去。
秋蓉正和郑东基站在街边买东西,忽然耳边一阵喧哗。听路人们谈论才得知:杭州来的新军入城了,是来剿匪的。秋蓉和郑东基对视一眼,转身观看。
唐翱带兵入城,街道两旁围着很多人观望。
陈继庭戴着斗笠站在人群中,秋蓉一眼就看到了他,顿时傻了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陈继庭长大了,但那轮廓秋蓉一眼就能认出来。
秋蓉带着疑惑的表情朝陈继庭走去,却因为街上的人太多,被众人给堵住。
陈继庭压低斗笠,转身消失在了人群里。
郑东基跟在秋蓉后面:“秋蓉,你干什么呢?”秋蓉不顾郑东基,踮脚四处张望。
这时,唐翱正骑马从秋蓉背后经过。
就在这晚,郑东基坐在桌前擦起了枪,桌上摆着几个菜和一壶酒,旁边的桌上放着准备和秋蓉结婚时用的红绸子。郑安忽然进来说看见马祥祺进城了,只带了五个人。郑东基看了看还在厨房忙活的秋蓉,拿着枪就和郑安转身出了门。
秋蓉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发现枪没了,立即追了出去。
宁越府街头,唐翱带着铁头和一群士兵正走在街上,马祥祺和陈继庭等人从对面走来,马祥祺看见唐翱,立即转身蹲在街角。
陈继庭也看见了唐翱,问道:“干爹,那个就是唐翱吧?”
马祥祺点了点头。
陈继庭要冲过去,被马祥祺拦住:“别着急,他的人多,等一会儿再动手。”
郑东基带着郑安等人匆忙从马祥祺等人身边经过,郑东基狐疑地回头,看见了马祥祺,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一怔,几乎同时抽枪。
陈继庭跳起来,一下踢倒郑东基,郑东基的枪打到了天上去。
站在路上四处张望的秋蓉听到枪响,立即跑了过去。
唐翱听到枪声也朝马祥祺那个方向望去,带着铁头、沈笑和众士兵冲上前。
陈继庭打倒了郑安,拽着马祥祺冲进了一条小巷,郑安带着人追赶。郑东基一个人一瘸一拐跟在后面。
“站住!”唐翱说着鸣枪示警,郑东基不敢再动。
唐翱带着兵跑过去,让铁头去追跑进小巷里的人。铁头留下两名士兵保护唐翱,带着其余的士兵追进了小巷。
唐翱命令道:“把枪扔了,转过身来。”
郑东基丢下枪,缓缓转身。
秋蓉忽然从房上跳下来,抓起地上的枪,朝背对着自己的唐翱开了一枪,多亏了沈笑眼疾手快飞扑而上,将唐翱扑倒在地,秋蓉那一枪才没打到唐翱。
秋蓉拽着郑东基往前跑去,唐翱躲在一旁,见对方不再开枪,带着两名士兵开始猛追。
秋蓉拽着郑东基在长巷里奔跑着,路过一个街口时听到有脚步声,她快跑过去,举起枪,只见唐翱也从街口冲出来,举着枪。
这一刹那,两人都认出了对方,呆站在原地。
唐翱问道:“你怎么到宁越了?”
“你不是死了吗?”秋蓉看见唐翱的衣服,“怎么穿上了这身衣服?这是怎么回事儿?”
郑东基抓起一块石头,朝唐翱砸了过去,唐翱迅速闪了一下身子,再起身时,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是因为见到了秋蓉,还是着实隐忍了太久。唐翱已经下决心,开始执行经营已久的大事。正当唐翱和铁头议着事,沈笑跑进来汇报了他刺探到的消息,三人便都坐了下来,商量着接下来的对策。
唐翱道:“剿匪的这个差事是杨雨奇给咱们找的,咱们就拉上他,让他作茧自缚。”
铁头则问:“到底是什么办法?”
唐翱试探地说:“我的法子是造反的法子,你们敢不敢跟我干?”说得铁头和沈笑为之大惊。
唐翱指着墙上的地图,声音变得激昂。
“四川民众自建了铁路,只因为影响了洋人的利益,朝廷就下令把铁路收为国有,现在川汉铁路公司股东会议通告全川不纳粮税,四川全省都在抗粮抗捐,他们捣毁了各地经征局、厘金局和巡警局,风潮已经遍及四川全省……同盟会和会党正在准备起事……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是清廷的腐败,清廷任用杨雨奇这样的官员,不问民间疾苦,任由灾民自生自灭……”
铁头和沈笑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唐翱继续道:“还有洋人,洋人是喂不饱的巨兽,正在一口口吞食我们的国土,有识之士都在奋起抗争,我们也必须举起义旗,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见铁头和沈笑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唐翱放心地继续说了下去,“宁越府兵力薄弱,我们手下有一标的兄弟,正是成事的好机会,我唐翱这几年委曲求全就等的是这一天。”
“大人,我听你的,反正我这脑袋掉了,十八年后还跟你干!”铁头忽然站了起来。
沈笑有些犹豫:“大人,我也愿意。”
唐翱醒悟说:“你的家人是不是还在京城?”
沈笑点了点头。
“既然我们准备在宁越起事,就要打好根基,要拖延时间,做好一切准备。
朝廷让咱们剿马匪,咱们不仅不能剿,还要让马匪活下去,咱们的兵力是有限的,不能浪费在剿匪上。另外马匪也可以给杨雨奇造成不小的麻烦。”
铁头问:“大人,你的意思是?”
“有些事儿,还得逼着杨雨奇替咱们干。”
铁头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
唐翱对沈笑道:“你派人再去打探,另外把宁越城里的情况打听清楚。”
“我这就去。”沈笑应后便转身离开,唐翱望着沈笑离去的身影,转头对铁头吩咐,“你派人把沈笑的家人安排到安全地方,不能让兄弟们有后顾之忧。”
铁头高兴地点着头。
一名清兵进来报道:“大人,杨知府让巡防营的弟兄在外面候着,说是一切听大人调遣。”
唐翱微笑说:“还没开始剿匪,就开始抢功了。”
郑东基一个人醉醺醺地走在街上,郑安在远处焦急地寻找着,看见郑东基的背影,连忙追了过去。谁知,陈继庭穿着清兵的服装,拦阻并揪住了郑东基,随手便将其丢进了马车里扬长而去。
郑安追了一阵,没追上,只好回去把情况告知秋蓉,一时性急的秋蓉二话没说便跑到了宁越府唐翱府邸。
秋蓉拿着短剑,气冲冲地走进房间。
唐翱打量着秋蓉,有些激动:“快,里面坐。”
“就在这儿说吧。你知道我干什么来了。赶紧放了郑东基,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唐翱惊讶道:“郑东基?哦,你说洪门兴义帮的帮主吧,我没见过他。”
“姓唐的,你少跟我装糊涂。我们在宁越府待了这么长时间都平安无事,怎么你来了,他就被绑了?我的人亲眼看见,穿着官服的人绑了他。”
唐翱失望地说:“你要是找人,我可以帮你找,可是这么多年没见,你不能一见面就兴师问罪吧。”
“你到底交不交人!”秋蓉说着,抽出了短剑。
铁头带着几名清兵冲进去,把刀架在了秋蓉脖子上,却被唐翱给喝退。
唐翱动情地问道:“你告诉我,这几年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离开的广州,你还好吗?”
秋蓉狐疑地说:“你还好意思提广州,我问你,我让老四和眼镜帮你,你们是不是去火车站刺杀唐端去了?”
“小点声,你说得没错。”
“他们现在在哪儿?”
唐翱露出为难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