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秋,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空气清冷,物华衰减;万山染色,苍红残黄;飞鸟鸣谷,展翅南飞;蛇虫鼠蚁,欲藏地底。
清晨,徐霞客醒来,分开布帐,从微开的窗户漏过来的天光看,天色已颇为清亮。此时还不到五更,他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便见家人林简一手推开房门,一手拿着他今日要穿的黑色葛布衫走了进来。
林简见他起来,叫了声“公子,你起来啦”,便把衣服递给他,接着又跑出去,一叠声唤来了客栈的小二。
小二满面笑容提来壶热水,林简接过来,把热水倒入面盆里,又注入冷水,调好水温,待徐霞客擦好牙后,服侍他净了面,又将剩下的热水往茶杯里倒了些许,摇晃着洗了茶杯,接着想泡茶。一转身,发现小二仍站在那里,便问道:“你咋还站在这里?”小二向林简陪了个笑,走到房间中央的八仙桌边。林简见了,便知有事,也不阻拦,只自顾自泡茶。
一会儿功夫,徐霞客整理好了,黑色长衫,乌黑油亮的长发,身形修长挺拔。他健步走到八仙桌边坐下,向小二微微一笑,道:“有什么就说吧”。小二微弯着腰,恭敬地道:“公子昨儿个晚上,不是问小的后院住的庄大人嘛,当时不知道,这不,小的后来找人问了问。”
徐霞客听了,拿出钱袋,放在八仙桌上,道:“倒是辛苦小二哥了,说吧。”
小二道:“公子问的是小店地字号院落住着的庄大人,庄大人现是湖州府湖州县的县令,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县内发现了神龟,报了上去,皇上大喜,下了圣旨,召神龟进京。这不,知府陈大人专程和庄大人将神龟送去京里,如今是路经我们武长县。庄大人先行,陈知府带着神龟随后到。”
“这庄大人,是万历六年的进士,原来是湖州府的鞭吴县县令,当了六年,听说是个清廉的好官,却不得陈知府的欢心,所以一直没挪窝,直到去年,庄大人才时来运转,调到湖州县。虽说这鞭吴县和湖州县都是县,但湖州县可大多了,富裕多了。”
“听说这调到湖州县的事啊,是庄大人的同年帮的忙,这同年在吏部供职,为人正直,看不惯陈知府的做派,找机会向皇上提了提庄大人,没想到皇上还记得他,于是便下旨将他调来湖州县。大家都说啊,如今这庄大人有圣心眷顾,又在朝中有人,以后想必是前途无量,定能做个比陈知府更大的官。”这小二看徐霞客像个读书人,便以为他来客栈是要趁机攀上庄大人,于是说话重点放到了庄大人的似锦前途上。
徐霞客听了,剑眉微挑问道:“神龟可是明天到这里?本县驿馆里是否还住了别的大人?”
小二恭敬地答道:“估计今天下午,最晚明天中午到我们武长县,这具体时间小的也不知,如今客栈里都在谈神龟的事,大家都想看看神龟,好沾点福气,还说如果能摸摸就更好了。庄大人住的小店地字号院落,订到后日。陈大人和神龟可能住驿馆。听说庄大人昨天一到本县,便立马去了驿馆,将那里好一番布置呢。本县驿馆太小,里面有江阴府知府云大人住着,听说是要高升去京城做大官。所以庄大人只好住到我们这里,倒是我们小店的福气。”这小二常年与各色人士周旋,倒是为人伶俐,口齿清楚。徐霞客听了,微微沉吟,接着从钱袋里数了二十文钱出来,递给小二。
几句话就得了这些,小二倒也满面喜色,接了过来,口里谢声不绝,转眼瞥见林简的郁色,便止了谢声,对徐霞客道:“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小的一并去问了来。”
徐霞客端起茶杯,淡淡笑道:“如果还有什么消息,还是要麻烦小二哥,另外,此事还是不要对人提起的好。”
小二忙说自己知道规矩,连声答应了。
小二前脚出门,林简就埋怨道:“这厮说这么一点点话,都要钱,真是黑店。”
徐霞客但笑不语。
刚刚没有让小二将早饭送进房来,倒是要自己去大堂吃。徐霞客一出房门,深秋的寒意顷刻将他包围,放眼看去,但见天高云淡,旭日未升,却有几点墨色在湖蓝色的高空飞动,应该是鹰之类的大鸟吧。客栈已有不少客人起来了,不少声音在喊小二送水送餐。这同福客栈颇具规模,临街的楼房下面是店堂,上面是客房,后面还有几个院落,供那人数多又要一起住的人住。客栈这番布置,的确方便了过往客人,宾客盈门自在情理之中。
徐霞客走下楼梯,往店堂的后门看去,他知道从那里出去,可以到达湖州县令庄理清住的地字号院落。
不过,他只是看了看,便转过头,走到店堂的一张八仙桌边坐下,示意林简也坐一旁。主仆二人在外游历,一向相依为命,共担风雨,倒不讲究这些虚礼。不多会儿,小二上了粥、包子和咸菜等。林简向徐霞客轻声道:“公子,要不要吃了饭,去拜访庄大人啊?”
徐霞客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接着吩咐林简吃完饭后去结账。林简嘟囔道:“当年庄大人和公子那样相知相亲,如今当了官,未必就不认公子了。”徐霞客不答,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他讲究养生,吃饭细嚼慢咽,而且注重“食不言,寝不语”。当下,林简见公子不答,虽是不解,但也不好违逆了他,准备吃完就去结账。
徐霞客沉思:这庄理清的确不是那种一旦富贵就会忘了旧友的人。虽然昨日傍晚时分,他二人在客栈店堂迎面而行,庄理清故作不认识他,但他当时便想,庄理清怕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吧。既然庄理清不想与自己相认,想必日后也会有书信向他解释。庄理清一向为人机智,倒也不用担心他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麻烦,想必他昨日的举动,或者也是有深意的吧。于是徐霞客便准备暂时放开此事。
这边主仆二人默默用餐,隔壁桌不知何时也坐了两人。林简抬头看去,竟是两个极俊秀的公子,其中一个,肌肤如莲花般颜色,细腻如瓷,穿着青色葛布衫,身形虽微微瘦弱,却修长有度,头发用同色的布料包在头顶,五官精致,正低着头喝粥,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动作斯文得很。另一个肤色虽不如前一个,但也如剥了壳的鸡蛋般净白细腻,穿着杏色葛布衫,头发也是用同色的布料包了,眼神极为灵活,见林简看过来,便睁圆了眼瞪回去,好似不如此,就将被他欺负了般。
林简忙垂了眼皮,看向碗里,继续喝粥,心里捶鼓道:这俩公子,倒像小娘子般秀气哩。
却听得那隔桌穿杏色葛布衫的道:“公子,真的不看神龟吗?都说看了积福呢。只要小心点,断不会被发觉。”那青衫公子道:“不过是装神弄鬼的东西,你还当真了。”
原来是两主仆,林简又悄悄移了双眼看过去。那两人却只顾着自个儿说话,一时倒也没注意他。
那杏色葛布衫家仆道:“宁可信其有嘛,再说小的婶娘可真见过神仙显灵呢。”只听那公子嗤的一声笑道:“都跟你说了,你那婶娘不靠谱,她的话,十有八九是胡诌,再说,真是神龟,哪能被几个凡人抓住啊,可见啊,不可信,”大概是烦了这话题,接着道:“我们还要赶路呢,没时间会这假神仙,”说完,因想到什么,便又笑一声。
那家仆听了便不依,道:“你不是说,出来行万里路,是要看尽天下事嘛,怎么这样的好事就不看了,便是假的,也看看怎么假的嘛,”见那公子不答,便嘟嘴道:“不看就不看,哼,”边说边把手中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那神态竟有几分女儿样。
这边厢,林简看的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忙把双眼转回来,双耳却仍然支着,听着那边的动静。
那公子却似乎对自家家仆的行为司空见惯,此时浑若未见,继续小口小口地喝粥,举止优雅。林简瞥眼看他那动作倒是与自家公子有几分神似,只除了自家公子不是这么小口外,不由对那主仆二人又平添了几分好感。
只看那家仆扁着嘴呼了两口气后,却又捡起筷子,夹了个包子,使劲啃了起来,倒真在赌气了。林简不由得嘴角上翘。只听那公子笑道:“英儿,只要再走几日,到时你要看什么,便依你,如何?这会儿嘛,小不忍则乱大谋。”
那英儿却道:“你是主子,自是听你的,”说完微微转头,竟是耍起性子来了。那公子道:“你愿意同我出来,我肯定会顾你的,咱俩情同——那个兄弟,这样吧,咱们还是来讲道理,你觉得这时候到处逛,合适吗?”那英儿听了,便垂了头,没了声。那公子倒也不追问,继续斯文地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