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六章 (3)
墙壁中央是一幅基耶梅（查耶梅(Guillenet, 1842-1918)，德国风景画家）的油画——《暴风雨中的诺曼底海滩》。下面是一幅阿尔毕尼（阿尔毕尼(Harpibghits ,1819-1916)，法国风景画家）的《森林》。然后是基约梅（基约梅(Guillarmet,1840-1887)，法国风景画家）的《阿尔及利亚平原》，画的是天边一匹骆驼，身高腿长，像一座奇怪的古代建筑。
接着，瓦尔特先生指着另一面墙，像典礼的司仪那样严肃宣布（热尔韦斯(Gervex,1852-1921)，法国画家）热尔韦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怒（巴斯蒂安?勒巴热(Bastien-Lepage,1848-1884)，法国画家）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布格罗(Boagnereau,1825-1925)，法国画家）的《寡妇》，和让一保?洛朗（让-保尔?洛朗(Sean-Paal,Laurens,1838-1941)法国画家）的《行刑》。最后一幅画上画的是一个现代（现代(Veadoe)，法国省名，十八世纪末期此地一度成为反革命的巢穴。）的教士背靠着教堂的墙，被一队穿蓝军装的共和军执行枪决。
老板表情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他指着下面一块护墙板说：“这些是印象派的作品。”大家先是看见让?贝罗（让?贝罗(Jean Beraud,1849-?)，法国画家）的一幅小小油画，叫《上面和下面》，画的是一个美丽的巴黎女人正走上行进中的有轨电车的扶梯。她的头刚刚在扶梯里出现，坐在长凳上的男士们用贪婪而满足的目光看着这张向他们迎面走来的漂亮的脸，而站在下面一层的男人表情则截然不同，他们懊恼而又垂涎三尺地盯着这位少妇的秀腿。
瓦尔特看着灯，一面暧昧的笑着，一面不停的说：“怎么样?有意思吗?有意思吗?”然后，他继续解说：“这一幅是朗贝尔（朗贝尔(Lambert,1825-1900)，法国画家）的《救摇》。”
一张杯盘狼藉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幼猫，惊讶而困惑的注视着一只掉在小杯里的苍蝇。它想一下子把苍蝇捞起来，抬起一只爪子，但又没有决心，犹豫不决。该怎么办呢?
接着老板又向大家介绍一幅德达伊（德达伊(Detaille 1848-1914)，法国画家）的画：《上课》。只见军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鬈毛狗敲鼓。他说：“构思多巧妙!”
杜洛华大笑起来，表示同意。他兴奋的大声叫嚷起来：“画得真好，画得真好，画得……”他不得不止住话了，因为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德?马香尔夫人的声音。德?马香尔夫人刚刚走进客厅。
老板继续照着墙上的画，不厌其烦的解释着。
现在，他给客人看的是一幅莫里斯?勒鲁瓦（莫里斯?勒鲁瓦(Mauriee Leloir,1843-1884)，法国画家）的水彩画《障碍》。画的是马路中央停着一乘轿子，因为有两个彪形大汉正在打架，把路堵住了。从轿里探出一张美人的脸，目不转睛的……看着……看着那两个莽汉厮打，不着急，不惊慌，还带有一定程度的欣赏。
瓦尔特喋喋不休的说：“还有另外一些画在别的房间，不过却是些不太出名，水平也不怎么样的画家的作品。这间是我的展览厅。我目前正购买一些年轻的、十分杰出的画家的作品，存放在内室，等以后他们成名后再展出。”
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说，“要买画现在正是时候。画家们都急着卖出，因为他们身无分文。”
可是这时杜洛华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德?马香尔夫人正在他背后了。他该如何是好呢?如果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把身子转过来，或者甩出一句难堪的话呢?如果不打招呼，别人又会怎么想呢?
他想：“先拖一阵子再说。”他心情非常紧张，甚至想假装突然不舒服，借故溜掉。
老板终于介绍完墙上的画，他把蜡烛放下，和最后到的那位女客打招呼。只有杜洛华一个人心不在焉地看画，假装很有兴趣的样子。
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听得见大家的声音，知道大家在谈什么，这时，福雷斯蒂埃夫人喊他：“杜洛华先生，请您过来。”他赶紧走过去，原来是福雷斯蒂埃夫人想介绍他认识自己的一位女友。这位女友打算举行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发一条消息。
杜洛华喃喃的说：“当然可以，夫人，当然可以……”
此时，德?马香尔夫人就站在他身旁，他不便突然离去。
突然，他听见德?马香尔夫人高声对他说：“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记得我了?”他紧张得感觉要疯了。
他霍地转过身来。德?马香尔夫人正笑容满面的站在面前，用愉悦而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他，并向他伸出手来。
他畏畏缩缩的握着她的手，担心她会耍什么把戏来捉弄他。但是德?马香尔夫人坦诚的说：“您怎么了?最近老看不见您。”
他难以平静下来，只好支支唔唔的说：“因为最近杂事多，夫人，最近事情多。瓦尔特先生给我一个新差，我现在忙得不亦乐乎。”
“这我清楚，可是您不能因为这个而把您的朋友给忘了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杜洛华。杜洛华发现她的目光里除了善意和关心并无其他。
这时，一个肥硕的女人进来了，他们只好分开。这个肥胖女人袒胸露肩，红胳膊，红脸颊，衣着发式都很讲究，走起路来很沉重，看她那样子，几乎可以感觉到她那又粗又壮、沉甸旬的大腿。
大家都对这位胖夫人很殷勤，杜洛华好奇的问福雷斯蒂埃夫人：
“这位是谁?”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全名叫‘素面夫人’。”
杜洛华先是一怔，差点没笑出来：“素面夫人!素面夫人!我还以为这是一位像您那样的年轻女子哩!素面夫人就是这个样子?哎呀呀，真是妙极了!妙极了!”
这时，一个男仆来到门口报告：
“夫人，晚餐已准备好了。”
晚饭平淡无奇，但大家都很高兴，谈天说地。杜洛华坐在老板丑陋的大女儿梦丝和德?马香尔夫人中间。尽管德?马香尔夫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谈吐也和平时一样风趣，但杜洛华坐在她身旁，仍是感到有点不自在。最初觉得拘束、惶惑和犹豫，像走了调的琴师，但后来逐渐恢复了平静。两人的目光经常不期而遇，好像彼此在询问着什么，还和从前一样挤眉弄眼、亲密如初，几乎达到了色迷迷的程度。
突然他感觉桌子下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脚擦了一下。他试探性的伸过腿去，碰到了德?马香尔夫人的腿，可对方没有丝毫的回避。这时两人心照不宣，转过身子和旁人搭话。
杜洛华心怦怦跳得厉害。他继续把膝盖向前推，感到了对方轻柔的压力。于是他明白了，他和邻座女客又可以复续前情了。
他们后来都没大说话，但每次他俩亲密对视时，他们的嘴唇就微微发抖。
年轻人偶尔也和老板的女儿说上几句话，借机献点殷勤。她也回答了，像她母亲一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吞吞吐吐。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坐在瓦尔特先生右侧，举止神态像个公爵。杜洛华看着好笑，便轻声问德?马香尔夫人：
“您认识另外那个吗?就是全名叫‘红衣女’的那位。”
“当然，你指的是坐瓦尔男爵夫人吧?”
“也是一丘之壑?”
“不，可也一样滑稽，她又瘦又高，六十岁了，还带假鬈发，一口真主式的牙齿，复辟时代（指一八一四至一八三○年，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代）的思想，装束都还是那个年代的。”
“这些文坛怪物，老板又是从哪里找来的?”
“贵族的残渣余孽总是会被冷落的旧暴发户收留的。”
“难道没有其它原因?”
“没有。”
说话间，老板和两个众议员，还有诺尔贝?德?瓦兰纳和雅克?里瓦尔之间，关于回访问题发生了争论，辩论持续到吃饭后上甜点的时候。
大家重回客厅。杜洛华走在德?马香尔夫人身边，含情脉脉的盯着她的眼睛，问她：
“今晚我送您回去好吗?”
“不。”
“为什么?”
“每次我在这里吃饭的时候，都是拉罗舍?马蒂厄先生送我到家门口，他就住在我隔壁。”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明天到我家吃中饭吧。”
他们没再说什么就分手了。
杜洛华有点失望，宴会并没多少意思，不想久留。下楼的时候他赶上了诺尔贝?德?瓦兰纳，他也刚出来。诗人自然的挽起杜洛华的胳膊，显得很慈祥，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大概是他已经不必担心报馆里有人和他竞争，他和杜洛华的工作性质又各不相同的原因吧。
“怎么，你愿意陪我走一段路?”他问道。
杜洛华答道：“乐意奉陪，寂寞的老师。”
于是，他们沿着马勒泽步大街缓步而行。
那天夜里，街上几乎见不着行人。寒夜漫漫，似乎比以往更荒凉、更萧瑟，天上的星星也高了许多。风吹来一股吸入骨髓的寒气，好像是从比星星更远的地方吹来一样。
两人慢慢走着，都没有说话，还是杜洛华找了点话题，打破了沉寂。
“那位拉罗舍?马蒂厄先生似乎很聪明，很有学问。”
诗人轻轻问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年轻人没有准备好，吃了一惊，犹豫的说道：“是的，大家都说他是众议院最有魄力的议员之一。”
“也许是吧，在瞎了的国度里，独眼龙就是国王。你知道吗?他们那帮人，都是碌碌庸才，他们的智慧和心机全用在了金钱和政治上面，他们都是些学究。亲爱的，和他们什么也谈不来，凡是我们喜欢的东西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的才智都在污泥下面，或者在化粪池底，就像阿斯尼埃（阿斯尼埃(Asnieres)巴黎西郊一市镇。）那段塞纳河的浊水一样。
“唉!一个真正思想开阔的人，会使你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是站在海滩上，呼吸着从远洋吹来的阵阵海风。找到这样的人真不容易。我曾认识过类似的人，可惜他们都死了。”
诺尔贝?德?瓦兰纳说这番话时，抑扬顿挫，但颇有节制，否则，他的声音一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显得激动而抑郁，这种抑郁常常降临到人类的心灵上。于是人类的心灵便像冰雪覆盖下的大地，发出阵阵的战栗。
诗人又接着说：“既然到头来万物成空，那么聪明才智，多一点或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杜洛华今晚旧情复续，觉得很快活。他微笑着说：“亲爱的老师，今天您似乎有点悲观。”
诗人回答说：“我一向悲观的。年轻人，若干年以后，你也会和我一样。生活好比一个山坡，一步步爬上坡顶心里会很高兴，但一旦登上顶峰，你就会发现下坡路就在眼前，你必须走下去，路走完了，死也就来了。上坡很漫长，但下坡很快。在你这样的年纪人总是快活的，希望多，但有些希望永远无法实现，到了我这般年纪，除了死……再也没其他盼头了。”
杜洛华大笑起来：“天啊!听了您的话，我心都凉了半截。”
诺尔贝?德?瓦兰纳耐心的开导他：“不，现在你并不了解我，但以后你会想起我今天这番话的。
“你要清楚，总有一天，眼前只有死亡一条路。尽管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是那么遥远。那时候，用句俗话说，是笑也笑不起来了。
“唉，你甚至不知道死亡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你这样的年纪，死亡这两个字，毫无意义。但到了我的年纪，那就太可怕了。
“是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人们会恍然大悟。于是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样。我在十五年前就明显感觉，死亡在折磨着我，就像我怀里揣着的一只老鼠，不断的咬啮着我，一个月又一个月地，每时每刻都在摧毁我的身体。我成了一座即将塌陷的房子。它使我面目全非，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三十岁的时候我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可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眼睁睁的看着它逐渐把我满头的黑发变成一堆银丝，多么残酷，多么恶毒!它损坏我结实的皮肤，我的肌肉，我的牙齿，我以前健康的身体，留给我的只是一个绝望的灵魂，现在连这个灵魂也很快要被它夺走了。
“是的，这个无赖争分夺秒的，终于完成了毁坏我的躯体这项长期的任务。它把我细剐零切，缓慢又可怕。现在我无论做什么事情，我真切的感觉死亡的来临。走一步就近一步。我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在加速它那可恨的工作。呼吸、睡觉、吃喝、工作、幻想等等，我们做的一切都意味着死亡。总之，活着就是死亡!
“唉，你将来会明白这样的。只要你好好思考一下，你就会完全理解的。
“你期盼什么呢?爱情?再接几次吻，你就力衰气竭了。
“你还期盼什么?金钱?要钱干嘛?供养女人?还真艳福不浅!为了狂吃乱饮变成大胖子，如被风湿症折磨得整夜叫唤?
“你还追求什么?荣誉?如果荣誉不能以爱情的形式获得，那又有什么用?
“获得荣誉之后又能怎样?到头来还不是一死了事?
“现在，我看见死神离我已经很近了，我也常常伸手试图推开它。死亡充塞万物，无所不在。公路上被辗死的虫豸，树下的枯叶，从朋友胡须里发现的一根白须，都使我心碎，都在向我高喊：‘死亡就在这里!’
“死亡破坏我所做的一切。我的所见所闻，我饮食起居，以及我钟爱的一切，比如皎洁的月色，辉煌的朝霞，浩瀚的大海，美丽的河川，还有仲夏夜沁人心脾的晚风，统统都被它破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