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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青水镇中心街道距练江主水线,还有十多里路。这里靠着一条省道,交通方便,外出的人在这里等着登上汽车,回乡的人也是在这里下车。这里街道两旁的房子都是新建起来的,已经没有传统徽州民居的特色了,除了刷的粉白的外墙面,连五叠的马头墙头,也变成了两叠,有的就干脆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好像建筑工人心有旁骛,所以敷衍了事。安安不喜欢这里低矮的房子和校舍,他还是喜欢家里的老房子,远远看过去,丘陵地带高低起伏的乡间田野和满眼的绿色里,一片白顶着一抹青,看似简单,实则内涵丰富,雕刻的窗棂,漆木的门柱,亮堂的天井,黛青的石阶,承雨的石渠,一切串联起来,就像曾经听过的一首老歌。

安安的初中生活就在这里开始。这两年,他们家的“安记剃头铺”越来越落寞,镇中心街上又开了几家理发店,相互竞争,价格越来越便宜,花式越来越多,很多人已经习惯上街赶集的时候,在理发店里打理头发了。时不时的还能看见十六七岁的小男生,染着黄灿灿的头发,或者顶个爆炸头,叼着烟在街上溜达。这里的人们还是那些人们,可是他们都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这种变化你不一定说的出来,却能清晰的感受到。这种变化,说不清楚是好,还是不好。但对于老安头来说,这一定是不好的。他觉得这些从外地回来的年轻剃头匠们,没有好好尊重自己的职业,头发不好好剪,还用刺鼻的药水给人染发、烫发,引诱年轻人使用啫喱和定型膏保持所谓的发型。在他看来,这些都不健康,都是在折磨头发。安安听见爷爷的抱怨,说这是现在的潮流和时尚,你的想法跟不上时代喽。他也许并不清楚爷爷焦躁的背后,真正的担心在于安家的这间剃头铺子,以后也许真的后继无人;安家的这门手艺,可能就在这一代断了薪火相传。庆生和媳妇倒觉得没什么,以后儿子读书考大学,不用在乡下给人剃头谋生,也不用年复一年捣鼓家里的几亩三分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安头不愿再跟儿子媳妇说这个事,他也不希望打扰自己的孙子读书,毕竟他也懂得一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他只求祖宗显灵,保佑安安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他不识几个字,却专门找来一块烟盒纸,用圆珠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给安安。安安从来没见过爷爷写字,这下又惊又喜,收下来像宝贝一样,放在书包里,走到哪里背到哪里。他在家人亲戚眼里,一直是个孝顺孩子,自己也清楚家庭对他的期望,所以读书始终很卖力。只是或许因为实在没有多少天赋,虽然一直很努力,成绩始终平平,不见大的进步。倒是现在的玉菇,眼看着没怎么下功夫,成绩偏偏不错。姑妈有时候跟庆生开玩笑的说,你们家安安要是跟我们家玉菇换换就好了,女孩子家成绩好又没什么用。庆生说,怎么没用,以后上高中考大学,一样有出息。有出息?有出息也是别人家的!我看读完初中,混个毕业证就行了;丫头家不比儿子,多识几个字还不够吗。庆生不以为然,却又不好再说什么。

初中以后,安安觉得自己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好像男孩子到了十三四岁,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渐渐开始有一些心事藏在心里,常常会不自觉的惦记,偏偏又不想轻易对人说起。女孩子应该也是吧,要不然玉菇这个从小嘴就停不下来的鬼丫头,为什么现在也变得越来越安静了呢。每天上学放学,两个人都是骑自行车一起来回,可玉菇不再像以前那样,会不断跟他讲话,唱歌给他听,有时候一路上也说不上几句话。但两个人经常会讨论功课,只有这时候,玉菇才会有说有笑,又像回到了小时候,安安就觉得亲切无比。课业对安安来说,还是越来越重了,很多时候免不了晚上熬熬夜周末补补习。现在爷爷看起来更老了,给主顾剃头的时候,手也没那么稳了,所以速度也慢了下来,经常还会停顿一下,动作也都没那么麻利,一手绝活如今似乎已经名不符其实;就连晚上睡觉,也是早早就睡下了。这样一来,爷爷那款老式收音机,就成了安安的伙伴,陪着他到每晚的十点,十一点,甚至零点。那时候没有耳机,他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天气热的时候,就把声音尽量调小,然后把收音机贴着耳朵听。他在收音机里,找到了一个每晚都听、一听就是三年的节目,他一直记得主持人那充满磁性的播报声音:FM102。3,调频102。3兆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之声……

那时候,电台大都播放港台歌曲。他听四大天王,beyond,小虎队;听罗大佑,张雨生,王菲;听邓丽君,齐秦,张信哲;张宇的歌每个电台都在播,谭咏麟《讲不出再见》有着绵绵的感伤,《祝你一路顺风》每次听都有莫名的冲动……经常,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再被收音机哧哧啦啦的声音吵醒。他听歌的时候,会在心里默默学唱,就这样学会了不少歌;有些歌的歌词记不住,但是音调他也能记得清楚。这时候,安安又多了一个秘密。原来每天放学以后,他和玉菇一起回家,在王郢子村玉菇到家以后,他还要继续骑一段路才能到家。这段路可以抄近路走,也可以沿着河堤绕着走。他选择绕着走,在河堤上看看四下无人,他就停住自行车,下到河堤底下,站在水边,对着哗啦啦的江水练习唱歌。他放开嗓子唱自己学会的歌,每次都从很小声开始,这样能唱完一遍;然后试着抬高一点声音,勉强能唱完一遍,又再抬高一点,碰到稍微高一点的音节,自己的嗓子就只能发出来呃呃呃咦的嘶哑声。每每这个时候,他就很泄气。他感觉好像有一团肉抵住了自己嗓子,哪怕挣得满脸通红喉咙生疼,自己听起来声音也还是那么小,还赶不上人家正常说话。这么唱,让玉菇怎么听呢?他蹲在那里,看着水里的自己,满脸涨红,满眼失望,表情急躁得就想大哭一场。所以你就能理解他,听到别人大声唱歌的时候,甚至别人大声说话那种自然、能够的时候,他心里是有多气恼、无奈。他几乎是铁了心要用爷爷的小平剪伸进喉咙,把自己的嗓子剪开。他觉得自己有病。这种心理加固了他内心的自卑,并且这种自卑感已经根深蒂固。

这一天,玉菇的自行车坏了,来不及修,只好搭安安的自行车去学校。安安比较清瘦,力气不大,个头也不如玉菇高。玉菇就说,我来骑车驮你。安安不肯,坚持要自己骑到学校。玉菇就说,那放学回来换我驮你。安安嗯了一声,玉菇没反应,于是他又点了点头。

沿着河堤坝上修的土公路,平坦而舒适,两边种上了保土防堤的观杨树。每年五月,杨花都禁不住阳光的挑逗,随风飞舞,随意飘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玉菇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一手扶着坐垫,一手轻轻拉着安安的衣服,两个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时不时的,玉菇轻轻摘掉落在安安背上、头发上的杨花絮絮,随手扔在风里飘走了。

晚上放学,安安还想骑车驮玉菇回家,只听玉菇短促的来了一句“我来!”,安安便不再说话,默默叉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扶着坐垫,一手撑在身后的金属架上。走了一会,玉菇扭头问,你以后想干什么?

安安反应又迟钝了一下。想了想,说,考高中,再考大学。你呢,你成绩比我好,肯定也是要考高中考大学的吧。

我不知道。那你以后还跟舅爷爷和舅学剃头吗?

上学就没时间学了。家里要我好好念书。

我听我妈讲,以后你不学剃头,你家就没有剃头匠了。我妈说,她还记得太舅爷爷挑着剃头担子出门的样子。安安和玉菇的亲戚关系,可以用一句话说明:安安爷爷的爷爷,是玉菇姥爷的姥爷;所以说,老安头应该是玉菇的表舅爷爷,庆生是表舅舅;玉菇的妈妈,应该是安安的表姑妈。可是俗语说“一表三千里”,称谓里加个表字,感觉起来就没那么亲了,因此平日里都是直接省掉的。

我也听爷爷讲过。小时候太爷爷挑着爸爸出门剃头,结果喝醉了酒,往回走在半路上就睡着了。结果爸爸一个人走回家的。

我妈跟我爸说,等舅剃不动头的时候,他就要掏钱剃头了。

以后我来给姑大剃。爷爷已经教过我怎么剃头了。等我再学学,你跟姑妈我也能帮你们剪头发。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啊?

不知道。我连女生头发都还没挨过。

……

……

考上高中,要去县城了吧?

嗯。

考上大学,是要去大城市吗?

嗯。

后来玉菇似乎更不爱说话了。安安首先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说话声音小、不会说话造成的。他希望能表达一下歉意,趁着上学路上,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去野田埂上摘红透了的磨盘果子,摘还带着清晨露水的粉黄色金银花给玉菇。玉菇笑嘻嘻地把磨盘果子接过来,又分给安安一半;把金银花别在上衣扣眼里,这样抬头低头都是一片沁香。她瞅着安安,打趣他:咿呀,对我这么好。

到了初三,玉菇经常整段时间地请假,其实也是在家打打下手,没什么要紧事,就是不去学校上课。这样一来,各科成绩渐渐差强人意,下降的很多。彼时,农村打工热潮的帷幕正在拉开,许多人都跟玉菇一样,准备拿到毕业证后,在家锻炼一下身体,等到十七八岁时候,跟着亲戚熟人出门闯荡。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鲜亮,而且最重要的,很自由。安安有时候也会去想,这经常让他无法专心复习,他可能也觉得自己缺乏某些天赋与能力,用长辈们的话说,不是这块料;可是他从未放弃过,一直坚持到中考。庆生和媳妇也意识到这一点,对安安的期望一度降得很低。县里的三所高中,一中是省重点,二中是市重点,三中是普通高中。结果安安考上了二中,这让庆生夫妇稍觉宽慰了些。可怜了玉菇,差几分没有达线,落了榜。那年中考,汪店村老汪家的孙子汪子英,考了全镇第一名,被市里的重点中学特招过去,不但免学费,还给奖励金。这下老汪家有了大面子了,在家里开了宴席宴请初中班的老师们。庆生就一直在那里感叹,都是一样生的孩子,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庆生媳妇一脸不屑地补充一句:是你安家命不好,人家老坟头上长了草了,就是命好。庆生白了媳妇一眼,什么也没说。安安听到父母的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终于还是辜负了家人的期望,他怪自己没有更加努力学习。他趴在爷爷旁边,半天不说话。爷爷只管用粗糙的手,默默抚摸孙子的头。

安安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很高的台子上唱歌,台下坐着一个人,但看不清楚是谁;一开始他总是唱不上去,非常急切,他极力想摆脱自己的嗓子,冲破身体的限制……终于,他呐喊了出来,那一声高远嘹亮的嗓音,在耳边缭绕,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了证明这不是虚幻的场景,他又将平日喜欢的那些激昂的歌曲,唱了又唱,果然全都能唱下来,而且那么自然、自信、充满感情。忽然一阵幸福、温暖、激烈、急促而短暂的震颤,像电击一样传遍他的全身,然后慢慢平静下来,慢慢看清楚台下那个一直默默听他唱歌的人;那个人没有鼓掌、叫好,但眼里满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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