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鸿升任知府的那一年,苏靖已经十三岁了。陈氏已经为她相看了好几户人家,都是相熟的、经常往来的,家中子弟的性情也都是知根知底的,陈氏觉得其中有几个还不错,但是苏鸿却十分看不上。
苏靖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在他心灰意懒的那几年,全靠这个孩子他才能熬下来,故此爱之、重之,定要十全十美才好。
只是,却没有想到,他宛若娇花的女儿,会被南巡的皇上看中,纳进宫中做妃子。当宣旨的人来时,陈氏险些撅过去。
苏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也从来没有将女儿送进宫中搏富贵的心思。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强颜欢笑,陈氏早就抱着女儿哭成了一个泪人。
“娘的心肝啊,你怎么就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啊?”陈氏嘴里发苦,整个身体都是发软的。
“娘,慎言。”苏靖眉眼俏丽,从眉梢眼角看来,她是十分愉悦的。她自幼同男儿教养,便是几个弟弟出身后,父亲对她也是疼爱有加,她和弟弟请的是一样的先生,甚至父亲有时候还会给他们讲朝政时事,一点都不避讳苏靖。所以,苏靖的心很大。
当今年不过二十有五,算的上风华正茂。后宫嫔妃虽多,但是多数取决于政治考量,也正是由于这种政治考量,所以后宫子嗣不多,而且多数出于低阶嫔妃。
苏靖是个头脑清楚而且很有抱负的女孩儿,她从小接受的不是普通的闺阁教育,所以,她也有青云之志。她不愿意嫁给一个所谓知根知底的老实奋进的书香子弟,她想给家里搏一个前程。这次皇上南巡,就是她最好的进身之阶,她是松江知府的女儿,在松江这一亩三分地上,只要她愿意,便没有人可以越过她去。
皇家御宴那天,她穿的是一件十幅的月华裙,腰间的褶裥十分细密,而且腰间每褶皆各用一色,轻描淡绘,色极淡雅,风动如月华。乌压压的头发被挽成单螺髻,头上只挽着一根碧玉通透的莲花簪子,愈发显得眉如远山,眸若秋水,在一群打扮的格外华丽的闺秀中显得分外扎眼。并且任谁来也挑不出礼数来,人家本来就是那种清清淡淡的性子,她虽然穿的简单,但是身上穿戴的每一样东西都不是凡品,光是腕上的羊脂白玉的手镯,就抵得了人家一套头面了。素雅大方,而又不失礼数,这样的女孩子是最得上面人喜欢的。
凡是那天到场的人都知道,这场宴会实际上就是一场选秀。一心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宫中的人家,可不得牟足劲儿打扮自家闺女,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可劲儿的挑,松江府的物价一个劲儿的往上涨。可惜,只是与她人做了嫁衣。
那天宴会结束后,有谁被选上了,差不多所有人都清楚了。苏靖,那是在这群闺秀了拔了头筹的。苏靖知道家里不想让她进宫,但是拦不住她自己想进去。
她是个聪慧的女孩子,知道怎样打扮自己才能让人心生好感,使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不,这旨意一下,从她这个美人的位分就能看出来,她的第一步还是成功的。
这场宴会本来就是为这场南巡画句号的,所以,苏府阖家上下都忙的不可开交,这一进宫门深似海,不知何日再能相见。陈氏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虽然随着苏鸿在官场浸淫多年,但是在很多事情上缺乏经验。她整个人就像是个无头苍蝇一样,最后还是苏靖出来掌控大局,各色玩器全都不要,她所用过的各色书籍全都要细细装点好,衣物拣新做的带上一个箱子,要带进宫里去的丫鬟她早早的就预备好了,至于嬷嬷,她是没有资格带的。别的,啊还有什么要准备的,自然是银钱了。金锞子、银棵子、颜色好的珠宝、还有银票,苏靖这一进宫便是将整个苏家都带走了大半,她都觉得自己带的太多了,但是陈氏只是觉得还不够。
“我的儿,那宫里是什么地方,只有嫌带的不够多的,家里的生计你不必担心,只好好照顾好你自己便是。”陈氏说罢又用帕子抹了抹眼泪。
然而恁凭苏家所有人再是不舍,苏靖还是在三天之后登上了御船,踏向了天底下最是繁华富贵的地方,那里或许能让她荫蔽家族,或许也能让她万劫不复。但是,她知道,若是她不赌上这一把,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烟波渺渺三万里,从此莫问君归期。苏家送走了苏靖之后,沉寂了好久,最后还是趁着苏翊的生辰,才彻底缓过一口气来。
苏鸿也托了远在京中的苏美人的福,彻底在松江站稳了脚跟,他也一反平日的温温吞吞的老好人作风,他本是个悠悠哉哉的性子,凡事只会被人推着往前走,上一次奋进还是长子出身的时候,想着要给儿子挣一个好一点的出身,这次是想给女儿一个更坚实的依靠。他知道,在宫中,后妃想要过得好,除了要看圣上的恩宠,还要看娘家给不给力。很显而易见的是,他这个正四品的知府比起京中勋贵来说,简直是连提鞋都不配。
不过家世低微有家世低微的好处,新晋的苏美人在宫中很是混的如鱼得水。这次新晋的妃嫔大都是南方选进来的仕族女子,不比京中闺秀,从小接受的标准的闺阁教育,连嘴角的微笑的弧度都像是被尺子量好的一样。她们大都数都是被娇养长大,眉眼间还残留着不谙世事的纯真,为这个死寂的皇宫又重新注入了活力。
在这些新进的妃嫔一个接着一个获得恩宠,将她们本来就不多的恩宠分得越来越薄,这些背后站着大庆最强势最古老的勋贵和世家的后妃们逐渐坐不住了,于是根基不深的妃嫔就被一个一个的拉下马。而这些事情却与苏靖毫无关联,她由于水土不服,还在长期卧床养病中。
外面有再多的风风雨雨,也吹不到她这一方小小的含翠宫来。苏靖懒懒的躺着美人榻上,芙蓉色的宫装裙裾长长的曳在地上,那宫装的料子乃是极好的云雾绡制成,宫里存货也不多,就这么落在地上,苏靖也不在意。看着含翠宫外碧绿欲滴的翠竹,旁边还有两个宫女来回的摇扇,她这个病美人可以再做得久一点。等新晋的宫妃们拧成一股绳,等那群后妃们被逼得狗急跳墙,等两边斗得两败俱伤,她青春年少,有的是时间,等得起。
在这个后宫中,她的家世根本排不上号,她的容貌更加算不上顶尖,至于聪慧,后宫中太过聪慧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苏靖的起点比别人低,她只有先摸清这个后宫的生存规则,才能慢慢的前进。在宫中,只靠圣恩只能风光一时,等这阵子风光一过,怕是再也难得一个好字。
苏靖长长久久的看着那片竹林,不知不觉的看的有些倦了,头一歪便枕着手臂睡了过去,只露出如皓雪般的手腕和和田白玉的平安镯。站在旁边打扇的宫女见状,只得将扇子扇的又轻又缓,不敢惊了主子的好睡。
苏靖睡得很沉,很沉,这是她在宫里睡得最沉的一次。她在梦里回到了松江府的苏家,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住的院子是家里最好的,比几个弟弟都要好,屋内的床前也有一张榻,是典型的江南工艺,流动的线条,精美的雕花,夏日的时候在上面铺上玉簟,小弟弟最喜欢最喜欢在上面打滚了,但是陈氏却不让他们在上面睡太久,因为太凉了怕他们受不住凉气
那时候多好啊,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羡煞旁人。梦里全是糕点的甜香气息,陈氏最擅长做的就是云片糕了,色泽雪白,香甜软润。那时还在青浦的时候,陈氏还没有那么多官场上的应酬,家中又只有她一个孩子,自然是她有所求,无所不应的。她时常缠着陈氏说,要吃阿娘亲手做的云片糕。其实深闺妇人鲜少有洗手作羹汤的时候,但是赖不住她磨,只得给她做,这一做,就是许多年许多年。
其实她为什么要进宫呢?她虽然有青云之志,但是也是看着父亲母亲多年蜗居在小县城里被逼出来的。父亲虽然是科举出身,但是家里只是普通的乡绅之家,母亲家里也并不显赫,数得出名号的就是在京城里做着四品京官的舅舅。可是京官说着清贵,却没有什么实权,当年两个弟弟出生后,父亲其实是牟足了劲想往上爬的,他在青浦做出了不少的政绩,只是被一位大官的侄子摘了桃子,父亲有苦说不得,又另外走了门路,投效了知府。
父亲给这个知府卖了不少的力气,才得到了这个知府的职位,而那个知府却凭着父亲做出的政绩,得了上面的青眼,升入户部做了天官。她伏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父亲头上的白发,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她既然享受这父母的偏疼,便不能总是缩在父母的怀抱中享受这父母的疼爱,她下面有两个弟弟,她要给家里搏一个青云道出来。
苏靖睡得很沉,浑然不觉窗外有人在窥伺她,打扇的宫女们很是惶恐,也不敢打扰这位苏美人的好眠,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