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外,想不到梨园裘家传至这一代,竟会有人将‘幻技’修炼到这般境界。木老三身上的‘音识’禁制,学生是难解分毫。”
“难道他就从此昏睡不醒?”无用书生口中的这位员外,方脸美髯,浓眉丹凤,宽袍阔袖仍难掩其伟岸挺拔的身躯。如此高雅厚儒的气质与深藏不露的威严,绝非寻常的富商巨贾可比。
只见平躺于木床之上的木老三,两处耳根发白,隐透着一股阴寒之气,更不断地向颈项以下的地方蔓延。表面上呼吸起落有致,但人却是昏迷不醒。
无用书生先是摇了摇头,然后从上到下分别指了指木老三身上的几处穴道,才答道:“他身上归属于手少阳三焦经的丝竹空、天牖、天井、阳池、关冲;还有归属于手厥阴心包经的天池、郄门、劳宫——这八大腧穴都被‘幻音之技’所封锁笼罩。表面上,木老三是伤于点穴擒拿之法;但实际上,下手之人非常精明,只针对他体内运储于三焦与心包经的‘玄脉气’,以巧制强,拿捏之准,几乎无隙可寻。”
员外闷闷不乐地听着,示意继续。
无用书生略为思索,斟字酌句地接着说:“除了精通‘音识幻技’的裘氏子弟,只能冀望他体内似通非通的‘玄脉气’,能在三个时辰之内,将淤塞的手少阳三焦经与手厥阴心包经自行打通。”
“否则就算人醒过来,不但听觉全失,更会神智昏乱?”
对于员外的论断,无用书生感到无奈,而又肯定地点了点头。
百愁莫展之下,员外沉吟片刻之后,指着昏睡于床榻之上的木老三,转身向同在禅房之内的至苦再次求证:“此人被一匹蹄子闪着青光的大黑马驮入寺中,当真是那小沙弥亲眼所见?”
“出家人不打诳语。圆通自幼在本寺出家,品性敦厚,为人老实。贫僧相信他不会,也没必要凭空捏造。”至苦双手合十,答得毫不犹豫。
员外眉头紧皱,仍是满脸的踌躇,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而显得左右为难。
“无用,你的‘稳神定身论’能否持续两个时辰之久?”员外自是话里有话。
无用书生似乎看穿了员外的真正用意,立刻出言劝阻。“古语云——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望员外三思而后定。”
“员外,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动此念头。”无用书生此话一出,至苦也是大惊失色,圆盘般的大脸上再难挂半点笑容。
“都这么多年了,吾不想再这么毫无意义地等下去。此人若能醒来,吾的所忧所恨,尚有半线曙光。”两人的劝阻显然起了反效果,只见员外眼里的顾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坚决:“至苦,吾要见至远方丈。”
“员…外…,说…说…不定…另有…有解救之法。”说这话时,至苦压根没半分底气。
员外铁脸一绷,恼怒地喝道:“你敢逆吾?”
“员外息怒,员外息怒……”至苦连忙低头双掌合什,不断地道歉。
“无用,立刻施咒!”员外无视至苦,断然下令。一旁的无用书生立刻正身立掌,口中念念有词,四张画满奇文怪符的宣纸就从背后的竹匣飞出,分别轻飘飘地盖在木老三的脸家颊,双肩,小腹四处。随即一股沁人心肺的砚香就布满整个房间。
“此番你应记一功。继任主持之事,吾自有安排,你大可放心。”员外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至苦的肩膀,就径直向房门走过去。
“那就有劳员外费心,贫僧在此先谢过……”一听此话,至苦立马又换了副嘴脸,眉飞色舞地跑到前头,毕恭毕敬地把门先打开。
“至苦大师,寺中还有谁知晓此事?”刚施完法的无用书生,警惕地向屋外扫了几眼。
“请无用施主放心,今夜看护此处的僧侣,均是贫僧的入室弟子。出家人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至苦脸带微笑,信心满满地承诺着。
员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率先走出禅房,快步直奔向位于前院的大雄宝殿。
这大相国寺,位于京城的御街,原为战国信陵君的故宅。南北朝时因佛教盛行,北齐天保六年在此兴建寺院,取名为建国寺,后来毁于战火。唐景云二年重建之时,唐睿宗为纪念他以相王身份入继皇位,特御书“大相国寺”的匾额赐赠,从此之后,建国寺就更名为大相国寺。寺内的建筑从南到北,依次为天王殿、大雄宝殿、罗汉殿、藏经楼以及位于后院的禅房、库房、舍利塔等等。
大雄宝殿,为寺中正殿,亦是众僧平日参禅礼佛之处。此际早已夜凉如水,万籁俱静,刚绕过罗汉殿的员外三人,却发现重檐斗拱的大殿之内,却透着温暖的光亮,一个稳如磐石的身影隐约其中。
“师兄,员外有要事求见。”众人步入大殿,只见檀香青灯之中,至远面向着三尊金身佛像,端坐于蒲团,一手轻捻佛珠,一手微敲木鱼;口中更是念念有词,似乎对三人的到来充耳不闻。
将近半柱香的辰光过去,至远依然故我,以背相对,对至苦三人不瞅不睬。至苦怕如此怠慢员外,自个儿的内心不免着急,刚想上前再禀,员外却示意无须打搅,原地等待就是。而离殿门最近的无用书生,则是最为冷静耐心的一个,不知何时,他已从背上的书匣取出一卷简牍,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员外深夜到此,难道是要违背当初向老衲许下的诺言?”终于,至远转过身子,并缓步走近员外,语调虽轻,却甚为不悦。
“事非得已,还请方丈见谅。”
“阿弥陀佛。”至远吟了一声佛号,没有答话,只是扫了一眼员外身旁的至苦。
至苦故意回避至远的眼光,不自然地劝道:“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师兄行个方便。”
至远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而凝视员外,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如此,有一事,老衲也斗胆相求,还望员外允诺。”
此话甫出,一旁的无用书生立刻合上卷牍,眼露异光。
“愿闻其详。”对方竟会另提要求,这倒是大大出乎员外的意料之外,嘴上答得轻松,心里却大打问号。
“木老三慧根非凡,佛缘深厚,将是敝寺下任主持的最佳人选。”
此言一出,无疑平地响惊雷。
最为诧异的自然是对主持之位耿耿于怀的至苦,整个人立刻目瞪口呆,像丢了魂魄。连向来沉稳的无用书生,也额头微皱,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至于员外,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至远竟是如此要求,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似乎众人的反应均在意料之中,至远也不多说,合掌转身回到方才敲经念佛之处;刚要坐下,本来呆立一旁的至苦再也按捺不住,忿恼地道:“方丈师兄,请恕至苦直言!木老三来历不明,于本寺无功无德,根本难以服众;况且大相国寺将成为皇家御用寺院,而他长年沾染阴晦之气,甚为不祥。如此贸然决定,还望方丈师兄三思!”
而至远却置若惘然,只是面朝众人坐下,一脸平静地等待员外的答复。
“真正想留下木老三的,可是另有其人?”终于,员外开口了,以问代答,字字冷如冰,硬如铁。
“阿弥陀佛。”至远显然得到想要的答案,没有明言,只朝员外点了点头,也不等对方表明态度,就吩咐至苦:“师弟,劳烦你带员外与无用施主,到后院的菜园子。”
员外轻蔑地翘了翘嘴角,愤愤不平地转身走出大殿。
无用书生是聪明人,自然听出了当中的弦外之音,当下也不多问,彬彬有礼地向至远鞠了一躬,紧随而去。
倒是显得闷闷不乐的至苦,他还想说几句,却见至远已轻闭眼帘,继续若无其事地敲打木鱼,虔诚地念起了经。
讨了个没趣,事已至此,至苦只好愁眉苦脸地退出大雄宝殿,万般不情愿地赶上员外,有气无力地领着主仆两人朝后院走去。
随着三人逐渐远去,至远缓缓张开双眼,不再敲经念佛,却抬起头,静默仰望悬挂于中天的弯月儿。
皎洁的银华,照在他的脸庞,却宛如秋风过后的寒霜,冷峻深沉。
“有朋自远方来……”至远不断地咀嚼着这六个字,似乎当中蕴涵着无限玄机。
“铛——”,清脆浑厚的钟声猛然传入耳际,打断至远思绪的同时,也勾起了他对那件‘怪事’的回忆:
在寺内的东北角,有座高达七丈的七层玲珑无名宝塔。大相国寺历代方丈圆寂之后,其金身舍利均安置于后院的舍利塔之内,此规矩自南北朝,近四百多年来,从未变更。直至上一任的主持方丈,也就是至远的师父——圆法禅师却打破了这个传统,要求将其舍利安置于这座无名塔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