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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忠孝难两全

神龙天子的太祖、神龙皇朝的开国皇帝曾在登基之日,给一路追随他完成霸业、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将功臣加官进爵。这些人当中,有一人最为特殊:开国帝君未得此人之前,只在战马上闯天下,凭的是武力;得了此人,就如同周文王得姜子牙、刘邦得张良,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巧夺天下!开辟神龙皇朝首屈一指的功臣就是这位东方军师。

助君王完成霸业后,殚精竭虑的军师却没来得及享一日清福,便撒手人寰。论功行赏时,开国帝君在皇城以内圈了块地,建造一座气魄宏伟的官邸,连同一块空白的金框门匾赐给东方家的后人,让世袭人镜之职的东方世家长子自个提笔为新落成的官邸冠个名,无论是“摄政王府”还是“议政王府”,天子都会欣然应允,这是何等的荣耀!民间甚至有人大胆猜测——没有东方军师的计策谋略巧夺天下,就没有今日这神龙皇朝!因此,这座官邸的门匾中会提上“太子府”这三个昭然若揭的府名封号!

孰料,那块金色门匾上的红绸落下,呈现在神龙太祖眼前的竟是四个浑厚坚韧、正大方严的字——明镜清鉴!天子释怀大笑,“东方世家人才辈出,难得的是这一家子也禀受了军师忠贞不渝的性情,朕可高枕无忧矣!”自此,再无内乱,天下太平!

斗转星移,人镜府历经岁月沧桑、人事变迁,依旧岿然立于皇城之中,与宫城三重门内的金銮殿遥遥对望。

夜色下的官邸只见黑压压的巨型轮廓,如同潜伏暗处的一头巨兽,迫人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东方天宝来此之前,特意洗去了一身酒味,换上一袭干净的素色长衫,脸色凝重、心事重重地走到半路,忽又入了店家沽一壶酒来拎在手中,踏着沉沉的脚步行至苍龙门街,隔着街心望向对面那座分外熟悉了的官邸,那是他的家,是他千方百计想逃离的一个家,今夜却不得不再次面对它。深吸一口气,他回过头来望着悄然跟在自己身后的念奴娇,把手中的酒递给她,只说了一句:“倘若今夜我能活着走出人镜府的门,你帮我开了这壶酒,与我庆祝一番!”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淡笑的语声入耳却颇为惊心,这似乎不是一句玩笑话!念奴娇看他一步步走向那座官邸,低头又看看接入手中的酒壶,两弯细眉一挑,她竟也举步跟了上去。

双脚如同灌铅般沉重,每每迈出一步都十分艰辛,离家门越近,他就越发感觉胸口如窒息般的沉闷压抑,吸气、吐气,猛然握拳,豁出去似的加快脚步走到了人镜府门檐两盏灯笼照亮的光洁石阶下方。他一现身,早已候在门外的数十名银甲侍卫提起手中的红缨枪往地上狠击一声,森冷的枪尖齐刷刷对准他。

跟上前来的念奴娇当真被这骇人的阵势吓了一跳,足下一顿。

东方天宝却无视那数十支对准了他的尖锐长枪,沉着气一步步迈上石阶。

银甲侍卫的眼中竟都露出不忍、担忧之色,枪尖随着少主人的步步逼近而不断往后缩让,背抵上门板,再无退让的余地,侍卫们纷纷放倒红缨枪,砰然跪下,砌成肉盾死死堵住门。其中一名侍卫抬起头来,带着恳切央求之色望向少主人,殷殷劝阻:“太老爷回来了,请少主三思而后行!”

“请少主三思而后行!”众侍卫齐声央求。

东方天宝心口一紧:老头子果真回来了!究竟是谁走漏风声,把远在玉峰山下守先帝皇陵的人镜府老当家引回了京城?

……无忧,答应朕,不要再重蹈覆辙,若不然,朕真的不知该怎样去面对你家老头子……

听来似是关切的话语荡响于耳畔,当初招他回京,神龙天子早已顾虑到东方弼宏一旦听闻了风声定会出面干预此事吧?

心头压着一块巨石,他吐了一口气,缓缓屈膝,竟冲着劝阻他的那些侍卫跪了下去。侍卫们大惊失色,惶惶然挪膝闪避少主人这一跪,急得六神无主。东方天宝趁他们慌了神乱了手脚之时,飞快起身穿过散开的“肉盾”,双手往门上一推!

吱——咿——

令人牙床发酸的响声中,两扇沉重的朱门徐徐敞开,他深吸一口气,举步跨入门里头。

官邸里面的建筑构局十分严整,天井庭院、瓦舍厢房井然有序。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记在他的脑海,光阴荏苒,人镜府当家做主的换了四代,景物依旧一成不变。

府中人丁稀少,周遭气氛更显寂寥沉闷,依着脑海中熟记的路线,绕过九曲长廊,片刻也不耽搁,他径直穿入堂奥,由侧门进入供奉了牌位、经年燃有香火的祖宗祠堂,香案上林立的牌位似乎在暗示东方世家人丁凋零、势力削弱、香火延续十分艰难的现状。东方家族由一个庞大的世家迅速衰萎,延续的亲族血脉似乎都十分短命,有些直系血统则一出生便夭折了。

祠堂里满目悲凉,白色帷幔随风而荡,惊心的凉意蔓延至指尖,冰凉凉的感觉几乎浸没了他!这里除了他已没有一个活人,疾步退出祠堂,夜风迎面吹来,他打一寒战,刨除心底的寒意,穿过天井,看到对面一间瓦舍透着一点微弱的烛光,房中隐约闪动着一道人影。他咬紧牙根,走向那间瓦舍。

房间的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门开了,满室光焰洒出来,他微微眯了眼,步入房中。

正房颇为宽绰,一桌一椅、床位衣柜摆放的位置端端正正,陈设简洁,黑色的书柜排满砖厚的旧书籍,透着古旧浓重的书香,一人背着光焰端坐房间正中央一张椅子上,虽坐着椅子,却没有舒适地靠向椅背,上半身坐得笔直,脊梁骨硬硬地挺着,两脚分开,双手平放于膝上,两臂撑得笔直。此人只是端坐着,却有着如山一般压倒一切的威严气势。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玄色长衫,头发已然斑白,灰色的眉似是经年紧皱,眉间有一道深深的褶皱,面容表情十分严肃。不难看出,此间主人是个清廉节俭、严于律己之人!这种人办起事来往往一板一眼,十分严谨。

东方天宝见了屋中人,竟也规规矩矩地躬身唤:“爷爷。”

爷孙俩见了面,气氛却沉闷得很。东方弼宏表情更加严肃,沉声道:“你从哪里染得一身酒气?”

东方天宝低着头,不吭声。来此之前,他分明换了干净的衣衫、洗去了一身酒味,只怕是心怀歹意之人早早地往爷爷耳朵里吹了些歪风,这才受了训斥。

“怎么不说话?你在外面放纵了三年,不是学了借酒装疯卖傻吗?何不让我也看一看你那疯样!”

东方天宝微微叹了口气,“爷爷心中若有不满,责罚孙儿便是,何苦绑了那些无辜平民?”

“不绑了,还由着你来兴风作浪?”东方弼宏眼神更加严厉,“三年前初次入朝为官,你就两眼一抹黑乱打乱撞,不记祖宗教诲,捅了那么大的娄子,人镜府跟着你丢尽颜面,这一次还不吸取教训,又来京城里与人胡闹些什么?趁事态尚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你赶紧收拾包袱,回不毛山安分守己当个父母官!”

东方天宝抬头直视爷爷,一字字无比清晰地答:“孙儿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东方弼宏不做声地盯着他,这个孙儿的目光依旧清澈湛然,心中一面明镜不染污垢,他知道这个孙儿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苦,骨子里仍不屈不挠,“你想做的事,我一向劝不住!”当爷爷的岂能不知孙儿的禀性作风,“人镜府代代传承的清誉,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见它毁于一旦!”东方弼宏站了起来,取来倚在墙角的一根木棍,“咚”的一声拄在地上,“今夜,我罚你三棍,你挺得住就去悬镜堂领回那六个人选,挺不住就怨自己命薄,东方家的子孙流血不流泪,你不要怨我心狠!”

东方天宝垂拢了眼帘,不去看爷爷手中的木棍,缓缓背过身去。

东方弼宏手持的木棍细若竹筷,长不过半米,抖腕挥棍而下,连呼呼风声都没有带出来,击在东方天宝背部,无声无息。垂下木棍时,沉寂的房间里却猝然发出闷雷般的响声,如同撕裂般的一股气旋生生震痛耳膜。

房外一人失声惊呼,东方弼宏皱眉望去,只见门外站了个金发雪衣的女子,一手拎了酒壶,一手掩住了双唇,骇然圆睁着眼看着房中发生的一切。

东方天宝挨了一记棍击,趔趄着往前冲出一步,勉强稳住身子,面色已骤然苍白,冷汗从额际淌了下来。

尽管有外人在场,东方弼宏仍再次举起手中木棍,猛力挥下的棍影连成一片光弧,光弧消失后,房中才响起惊雷之声,细棍似乎劈裂了气层,一道气流逆冲相撞,发出闷雷之响。东方天宝再也稳不住身子,双膝砰然跌跪于地,紧抿的双唇泛了青紫色,嘴角溢血,蜿蜒淌下一抹殷红,双手撑在地上,细细喘了几下,他用手背擦去唇边血渍,颤着双膝一点点艰辛地站起,双唇抿作一条坚忍的直线,再次挺直了背。

站在门外的念奴娇心口发紧,掩在唇上的手不自觉地细细颤抖,此刻,她倒是希望那一连失踪了好几日的狼女快快现身,咬住房中灰发老者的喉头,令他挥不下棍子。

心中盼的人仍未及时现身,房中惊心的一幕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东方弼宏举起木棍,隐隐闪过精芒的双目穿出敞开的房门,盯准了门外的她,而后半侧了身子,调整棍击的方位,这一次,竟将木棍对准了孙儿的后脑!

念奴娇骇然变色,瞳孔中渐渐放大了那根细棍,心口紧得发痛。当灰发老者的手微微一动时,她脑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断裂,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以及来此的目的,把聿叱达的话全然抛在了脑后,她冲入房中,伸手奋力挡向空中挥来的棍影,莹莹皓腕露出袖外,嫩如一截莲藕,怎经得起这雷霆一击!

当她冲进来时,东方天宝也不禁变了颜色,震惊、难以置信,心口还有微微的悸动!不容细想,他拽住了挡举上去的那只皓腕,扣住她的后脑勺按入怀中,以肩膀挡住她的视线,硬生生挨了第三记棍击。

棍影在中途变了方向,仍击在他的后背。

她听得他闷哼一声,扣在后脑勺的那只手剧烈颤抖,却执意紧扣不放,是不愿让她看到他此时苍白骇人的脸色和喷溅而出的一股血箭吗?她抵稳了脚跟,双手绕过他的背扶住了他的双肩,屏息听着他剧烈的喘息声渐渐缓和,扣在她后脑勺的手也渐渐松开,她终于能仰起头来,看他拭净唇边血渍,漾着粼粼波光的水镜双眸第一次真正映入了她的影子,她竟能在他的眸中照见自己紧张得发白的脸,究竟从何时起,自己竟开始在意起这个人,目光追随着他,心绪被他牵动,此刻看到他失去血色的唇仍泛开了一抹淡笑,她再次心乱地发觉这个人无论在什么状态下,只要冲人浅浅一笑,就能让那人的心丢盔弃甲渐渐沦陷!

咚——

棍子落在了地上,东方弼宏眼神复杂地看着相互扶在一起的两个人,暗自叹息一声,掏出兜内一枚钥匙递给孙儿,“这是悬镜堂的钥匙,拿去吧!”

东方天宝接了钥匙,看着面前这位不怒而威的长者,本是相依为命的爷孙呵……“前人种的苦果,为何总让后人来尝?”唇边淡笑依旧,他忍了痛咽了血泪,说着只有东方家的人听得懂的话,“忍,是在心头夹一把刀!孙儿忍了二十年,已不愿再示弱认输!天若要亡了东方家最后一滴血脉,孙儿也要趁一口气在时,与老天抗争一回!”

东方弼宏神情一震,看着孙儿携同那金发胡姬转身往门外走,他嚅动双唇,欲言又止。

关上房门的一刹那,门缝里逸出一声沉沉叹息,房中一点光焰被人吹灭,整座人镜府又笼在黑暗中,沉闷得如一座埋葬活人的墓,墓中的生灵苟延残喘,孤独徘徊。

念奴娇心头有些发怵,这等庞大宏伟的官邸似乎只余下了一副空架子,府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绕着九曲长廊,穿过几个圆月门,来到府宅深处,这里有一个静园,园中一座藏书阁,满屋子的书籍以汗牛充栋来形容也不为过。藏书阁外植了一桩芭蕉,看得到的是叶子正面的绿意深深,看不到的是叶子背后的斑斑沧桑。

进入藏书阁,书香墨香扑面而来,念奴娇惊叹于阁中藏书数量,仿佛搜集了天下名家全书,堆积成山,若想看完这里的书籍,黄口小儿也成白发寿翁!阁中藏书以兵法居多,六韬、三略亦有涉猎。一本手札平放于书案正中,封面上几个字笔力遒劲,写的是“山人自有妙计”,著述之人正是辅佐神龙太祖成就大业的东方军师。她忍不住翻开手札看了看,第一页第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奇门遁甲、帝王术,帝王兵书!

她倒抽一口凉气!帝王兵书据说是神龙太祖登泰山封禅时,一位乘鹤而来的仙人所赠,怎会落在人镜府?著述之人怎就成了东方军师?她急忙翻阅手札中所著内容——北斗天罡、七星布局;点石成将、洒豆成兵;移花接木、役物大法……她越看越心惊,翻到最后几页,竟是几张九宫格的临摹字帖,上面写着对上古兵法的领悟心得,其中“抛砖引玉”、“点石成金”这两项解释最为详尽,但显然不是出自东方军师手笔,最后几页的文笔丰腴跌宕,笔锋峭拔刚劲,末尾有几行朱笔批注——人镜府第五代传人,东方军师玄孙天宝,天赋异秉,得军师真传!

啪——

翻开的兵书手札猝然被人合上,念奴娇猛然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双水镜般明净通透的眸子,似有万点星光泛漾在“水镜”上,极至的美,夺人魂魄!

东方天宝看到那双狐眸里浮现的惊骇之色,不禁垂拢了眼帘,轻轻推开她手底下的那本手札,转身往里走。

念奴娇站在原地,浑身抑制不住地细微抖震,一只手悄然抚上胸口,异常的悸动由心脏传达到每一根微细血管,战栗得几乎酥麻的感觉蔓延周身,指尖也微微发颤。当他以不再淡然的目光去正视并凝注她时,心口异样的悸动就越发强烈,从未有过的感觉,令她惊骇惧怕的同时又有些兴奋愉悦,还有一种别样的欲望破蛹蜕变!

强自稳住心神,她转身紧随他往里走。从决定留在他身边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跟随着他的脚步往吉凶难卜的前方走着,由潜意识的观察到不自控的追随,无可否认,吸引她的不再是他所要做的事,而是他这个人了!

在书籍堆累的一排排书架中兜兜转转,在藏书阁最里面的一堵墙壁前,念奴娇被一抹银色击中,突然窒息在那里。墙壁上镶着偌大一面云母镜屏,银色的镜面光滑明亮,照得人的衣饰面容十分清晰,连头上发丝都纤毫毕见!

东方天宝发觉身畔人儿有些异常,看到这面镜子时,她的目中闪出一片惊惧之芒,颤手指着镜中一抹影子,突然惊叫一声:“念杜萨!”似乎从镜中看到了异常恐怖的事物,她霍地转身,惶惶然背对了镜子。

东方天宝讶然看了看镜子,由白色云母打磨平整的镜面只映出他与她的身影,看到镜中的自己,她为何如此惧怕?细细回想,他似乎从未见她照过镜子,梳发时手中也仅仅持了一把木梳。

女子天性爱美,对镜梳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却悖逆常理,其中缘故他无暇去问,自然也无从知晓。此时此刻,他只想速速进入悬镜堂,趁天亮之前带回那六个人选,却万万不曾料到,今夜少问这一句,日后竟会猝生波澜,他与她险些天人永诀……

当她背过身时,他掏出了那枚钥匙插入云母镜屏中一个极其细微的锁孔,拧动钥匙,咔嚓!启锁之声入耳,镜屏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将双手平贴至缝隙两侧镜面上,使尽往两侧推,缝隙渐渐扩大,镜屏一分为二,左右半片镜面均往墙壁两端推缩进去。推至一半,他的额头已冷汗涔涔,换一口气,再次屏息用力一推,裂开的镜屏终于被完全推入壁中,往里看时,眼前却阵阵发黑,单手撑在墙上,他弯腰咳了几声,竟咳出几口血痰,喘息声粗重而急促。

念奴娇听到旋锁裂镜之声,仍僵着身子不愿回头,直至听到阵阵闷咳,她才忍不住转身看向他,看到他异常苍白的脸色,溢在唇边的血缕,胸口又是一紧,心知方才那灰发老者施家法时已然令他受了内伤,脏腑受震气血翻腾,如若不赶紧调理修养,怕是会落下痼疾!眸中闪过怜惜不忍之色,她往他身边靠近一步,忽又僵凝了身子,目注前方,满面惊惧之色!

裂开了镜屏的墙壁后方赫然呈现了一个奇妙的空间——悬镜堂!偌大的大堂中悬挂着一面面一人多高的圆形巨镜,铜铸厚圆片磨制的铜镜由一根根悬索系于房梁上方可移动的连锁八卦阵图中,高高悬空,一旦触动任何一根悬索,就会引发阵势,旋转镜面,牵错一根悬索,一面面镜子连环相撞,绞断了悬索,堂上所有的巨镜都会砸落下来。

这个空间没有地面,只用绳索交错牵引出无数个“井”形方格铺开一面巨大绳网,欲进入悬镜堂,双足需踩稳绳索,若是踩到“井”中央的空隙,一脚踏空,便会落入底下深挖的一片插满尖刀的坑中。

遭银甲侍卫绑去的六名神龙奇兵就在这悬镜堂中,略微仰起头来,就能看到被绑缚在镜面的人影,本是六道人影,却由无数面斜对的镜子映照折射出无数道影子,真真假假,虚实交错,混淆视线!

这六人许是看到入口处的镜屏裂开,有人前来搭救,心喜之下纷纷呼喊,声浪却闷在里面嗡嗡作响,仿佛每个角落都有人在呼救,已辨别不出一个清晰具体的方位。

念奴娇看到悬挂半空的一面面巨镜时,娇靥倏白,悄然挪足后退,对悬镜堂内的呼救声置若罔闻,独自退到了角落,再也不去看那些镜子。

突然袭来的眩晕感渐渐消退,东方天宝缓缓直起身子,拭去唇边血渍,吐了口浊气,一脚踏入悬镜堂!

凝神站在一根绳索上,他不去听堂中嗡嗡回荡的呼喊声,只看了看悬在半空的镜面影像,铜镜倒影的事物非常模糊,反复折射后,绑缚在上面的人影有些扭曲变形,已辨别不出真伪。他闭上了眼,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说道:“大家听着,我叫出一个人名,那人只需答应一声,未点到名的,都不许吭声!现在,你们都把嘴巴闭上!”

他刻意放低的声音仍在这个空间回荡许久,那六人一遍遍听入耳中,似是明白了他的意图,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等到四周再无半点声音,他轻唤一声:“雨枫。”

少年清亮地答应一声,空间里嗡然响起一片回音。东方天宝闭目,在雨枫答话初始捕捉到声源,在极短的一瞬睁目锁定左上方的三面巨镜,三个绯衣少年的影子投在镜面,细细辨别,只从一面镜子上清晰地看出那少年因自卑养成一种见人时总是微低着头的姿势,纤瘦的双臂被捆,两肩细细发抖,却因了心中一分自尊,咬牙强忍,清丽的面容上仍流出些些不甘却无助的神色——孤独无依又不甘堕落,自卑而自尊,这是一个真实的雨枫!

不容迟疑,东方天宝踏绳上前牵动了垂在那面镜子下的一根悬索,悬空的镜子顺悬索滑下,平平倒在铺在底下的四根“井”绳上,他举步踏至放倒的镜面上,那镜子上果然没有折射上去的人影,呈现于镜面的是一个被绳索绑缚了的活生生的人儿。

解开绳索,雨枫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取代了无助之色,他的身体不再悬空,像树叶找到了它自己的树,于是牵住了东方天宝的一片衣袖,晶莹的眸子里包含温情,笑着唤一声:“天宝哥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从这个素衣人儿在小窗中与他对望,看他一舞,懂了他寓于舞中的真性情后,他便将他认作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亲人!

一声“哥哥”,唤出如兄弟般的情义,东方天宝拍拍他的肩头,将他送至藏书阁中。

如法炮制,第二个被救下来的是生性胆怯、循规蹈矩的小耗子,瞧他平日里说句话总把声音压在喉咙底下,到了要命的当口,这一位应声时是呜哇哇嚎得惊天动地,镜子一放下来,他竟自个挣脱了捆绑,沿“井”形绳索嗖地蹿到悬镜堂外安全地带。随后救下来的是豆丁,憨厚老实之人获救后满面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谢恩的话,喉咙里似乎被酸硬之物哽咽住了。

把第三个人送入藏书阁,东方天宝踏绳返回时,苍白的脸色已然泛青,细喘几声,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味,低唤:“子勋。”

严峻刚直、一身英武之气的子勋稳稳应声之后,被救了下来,解了身上的束缚,他默默地站在主子身旁,绷着脸一声不吭。

救了四个人,东方天宝顾不上歇口气,凝神闭目,再唤:“色子!”右上方有人应声而答,睁眼望去,正巧对上一双特大特有神的眼睛,那眼神在极度紧张中透着兴奋之芒,像极了一个赌徒掷色子押宝后等待输赢揭晓时的那种眼神!他毫不迟疑地冲那个方位走过去,脚下的绳索摆荡,每踩一步,都得分外小心,渐渐靠近目标时,他忽然看到折射在其中一面镜子上的人影浮躁地扭动一下身子,布射使了大少爷的骄纵脾气,久久等不到人来救他,撒气似的用脚跟子狠踹镜面,悬着这面镜子的悬索晃荡着绊住旁边另一根长长的悬索,晃动的幅度由这面镜子转嫁到那面镜子,“哐啷”巨响一声接一声地震入耳膜,两面镜子相撞却引发了连锁阵势,开始波及整个悬镜堂中悬挂的巨镜,悬顶的长索绞动,镜面互撞,巨大的镜子一面面往下砸落,由无数根“井”形绳索宽松编织的绳网晃摆抖震的幅度加大,立于绳上稳住身子都难,想迈开脚步再去救人更是难上加难!

悬索绞断,铜镜砸落时削断了此间唯一可落足的一些“井”形绳索,铜镜落入刀坑,碎成横七竖八的铜片,铜片棱角尖硬,与坑中刀光交相辉映,闪出一片森寒之芒。

触发了连锁阵势,阵中人性命堪忧,此时若要保命,就得赶紧退出悬镜堂!

东方天宝猛力拽住了子勋的手往藏书阁内一送,自个却返身扑向一面摇摇欲坠的铜镜,快速解开绑缚在镜面的绳索,救出色子往藏书阁那边送了一程,耳边忽有风声旋至,色子骇然发现半空中一面巨镜断开悬索挟着呼呼风声猛烈地冲他兜头砸来,若想闪避,只需退一步,但这一退,势必落入刀坑之中。他惊恐欲绝地瞪大眼,浑身却动弹不得!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头突然被人猛力按下,面前挡来一道身影,巨镜砸落在那人身上,闷哼声伴着一股血箭喷出,在他眼前弥漫成一片血色浓雾,滴滴血珠溅在脸上,烫得惊人!透过血雾,看到一张分外苍白的脸,筑在这张脸上的眸子却依然清澈,眸子主人一双剧颤的手仍牢牢拽住他,这一刻,他的眼前忽又模糊了,两行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大人……”喉头酸涩地哽咽着,久久难以出声,心绪激荡亦难平复,在失去红娃之后,他竟又一次落了泪!

“快!沿这条绳索走上去!”东方天宝眼前泛黑,仍咬紧牙关支撑着,拽牢了一根未断的绳索使劲全身的力将色子往藏书阁那边推。

镜屏裂开之处站着的四个人也纷纷伸手,拉住色子,再去拉另一个时,却万分吃惊地看到那人居然又颤巍巍沿绳索走了回去,他要去救最后那一个人!

众人惊心地看着他浑然不顾四周的险情,冒着被片片落下的铜镜砸中的危险,疼痛得微微弯曲发颤的身子在剧烈晃荡的绳索间小心艰难地行走,缓慢却毫不停滞,靠向左前方那面斜落于“井”绳上、摇晃欲坠的铜镜——布射仍被绑缚在那面镜子上,岌岌可危!

“救、救我……”

布家大少爷这会儿不敢再妄动分毫,僵着身子躺在镜面,惊恐万状地看着上空一片片落下的庞然大物,听着回荡在深坑里的恐怖声响,感觉悬镜堂四面坚固的墙壁也摇晃着裂出缝隙,整个空间都在剧烈抖震,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大少爷才真个深刻反省——若是就这样死了,他这辈子除了吃喝玩乐,真的毫无建树,死了也得被人取笑!今日如能避过此劫,他绝不可再枉度此生!

脑子里一刻不停地胡思乱想,直至有人靠近他并解了他身上的绳索,他仍像在做梦似的躺着不动,不敢置信地瞪着来救他的人——这当口居然还有人愿冒死来救一个惹人厌的纨绔子弟!

“起来!快……”东方天宝额头布满汗水,整个人快要虚脱,只凭着一股不屈不挠的毅力强自保持清醒的意识,喘息着说道,“快归队……我得让你们一个不少地前往东门校场!”他用沾满血渍的手去推了推布射,对方大梦初醒般蹦了起来,反拽了他的手,沿绳索往藏书阁那边小心翼翼地走,走到中途,绳网方格中有四根“井”绳嘣然作响,二人踩于脚下的那一根突然断裂!

变生肘腋,布射尚未反应过来,足下一虚,身子已直直往下坠,他的手仍拽在东方天宝的右手手腕处,耳边听得腕骨脱臼的喀嘣脆响,他却被一股大力拖带了上去,愕然抬头,却见那位大人以左手紧紧拽住了断裂的那根绳索,拖住两个人的重量,咬牙将他往上送,血渍从右手腕缠着的一方丝帕中不断渗出,丝帕上的那枚墨玉泛开暗红色泽,仍有滴滴血珠落下,嗒嗒落在布射仰起的脸上。

“布……快、借着我的力……攀上去……”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喘息声渐弱,两只手却仍在苦苦牵拉支撑。

布射怔怔地看着他,脸色变幻……终于露出一丝真挚的笑意,坚定地摇头,“大人乃国之栋梁,本少爷除了会花钱找乐子,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如有来生,本少爷再与你交个朋友!”

言罢,欲挣脱那只苦苦支撑的手,耳边立刻响起微弱却异常坚定的语声:“本官不求来生……只求今世交你这个朋友……离开此地,你我痛饮……三杯!”

心中一震,仰头看到这个人居然还在唇边凝了一缕淡笑,布射再也说不出话来,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塞得满满的,万两黄金在手也从未有过这种充实感!他被一股顽强的力道往上牵拉的同时,上方也伸下一只手拉住了东方天宝,抬起头便能看到一个滑稽场面——藏书阁镜屏之处那五个人竟都倒挂金钩般倒悬着身子,手脚互相搭握成一架人梯,如山壁上一串野猴倒挂下来拉住了底下两个人的手。

如此滑稽的场面,念奴娇在一旁看着,却笑不出声,这一刻,她眼中所看到的是生死危难时真诚的友情、互助的力量、团结的精神,这支七零八落的乌龙烂兵竟在这种场合下真正地团结在了一起,众志成城,坚不可摧!

这个一品县令究竟还要给她带来多少惊奇?折服了公主高傲的一颗心……还嫌不够吗?

看众人将他扶上来,她上前半蹲在他面前,手捻一条雪白的丝帕轻捂他咳出血渍的双唇,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拽了另一只手,勾去手中的酒壶,拧开盖子,辛辣的酒被他饮水般猛地灌入喉中,呛咳之声随之而起。她拧了眉,再次拭去他咳溢在嘴角的血渍,恼极了他唇边一抹渺若轻烟的淡笑,这个人,究竟要把苦痛埋到多深的地方,想让她也碰触不到吗?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他喝了酒居然又来了精神,面对众人担忧的表情,他咳了又笑,眉宇间浮起癫色,把酒壶往前一推。

子勋叹了口气,第一个接来酒壶,饮了一口,却被色子夺去痛饮三大口。豆丁憨笑着接了酒壶喝一口,擦了擦瓶口递给小耗子,瞧着他壮足了胆色憋着气灌下酒去,而后呛红了脸,被众人笑得可怜巴巴地缩到角落里。雨枫随之拾起地上酒壶,挑了大哥沾过唇的地方,小啜一口,幽幽低下头去,嘴角悄然绽开一弯笑弧。布射双手接来酒壶饮尽壶中酒,猛力一掷,砰然摔碎了瓷壶。而后,众人你望我我望你,突然齐声大笑,圈臂抱在一起。

念奴娇瞧着这些人头发散乱,身上留有捆绑后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肿,仪容不整,狼狈之极,却像捡了宝似的笑得神采飞扬,笑得那么开心,敢情也染上了他们主子醉酒时的癫劲儿?她暗啐:“一群疯子!”眉眼却是一弯,也忍不住笑了。

东方天宝看着一张张笑脸,水镜般的眸子里渐渐浮出一抹亮彩,竟有了力气自个站起来,牵住念奴娇的雪色长袖,冲她一笑。

念奴娇一见他醉也似的癫笑之态,心口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妙,挪足小心往后退时,颈项却被他拍了一下,眼前顿时昏天黑地,娇躯软软倒下,竟又着了他的道!

“混蛋!”

意识从躯壳中抽离,她倒在他怀里,软绵了的艳唇里仍吐出似嗔似哝的两个音。

他靠着墙壁支撑住她,如笑如叹:“歇息一阵吧,宫城里你是去不得的!”

雨枫话不多,心思却如少女般细腻,默默地上前将昏迷在大哥怀中的女子搀扶到一旁,子勋亦是一言不发地上前帮主子接上脱臼的腕骨。

腕骨再次承受锐痛,他闷哼一声,靠墙微仰了头,目光穿出窗外——

夜色将近拂晓天!

破晓时分,浓雾蔽障。

皇城里百户人家推开窗,未闻雄鸡打鸣,先闻得相爷府中一阵鸡飞狗跳。

大清早,相爷府又闹腾得慌,“唏聿聿”的马嘶伴着惊叫怒骂的嘈杂声浪从后院马厩里头传出,如兖的宝贝儿子如灿率着一拨侍卫正在那里忙得不可开交。

“这可恶的畜生,快拿绳套来,把它套结实!”

如灿持着马鞭冲手下一拨人颐指气使,马厩里又是一番闹猛场面——十几名侍卫手持绳套、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冲一匹拴在木桩上的火红烈马围拢过去,瞅准了空隙把绳套一丢,套牢了马脖子,十几人拔河似的猛力拽紧绳索,等少主人登鞍跨坐马背,鞭子还没挥到马臀上,这匹马已人立而起,前蹄一踹,拽拉着绳索的十几个人一整串地倒下去,跨上马背的那位也从马屁股后头载溜下去,跌了个狗啃屎,哼哼唧唧地爬起来,顶着脑门上肿起的大包,发出一阵狂笑,“好马!人镜大人的坐骑性子够烈!比青楼最辣的娘们那劲道还足,骑了它可够爽!”

花蝴蝶不改轻浮浪荡的本色,三句话不离老本行,“烈马好尥,本公子绑来这赤兔,霸王硬上弓不成,换个法子,拿酒来!把它灌醉了,软成泥团乖乖趴下了,本公子再来骑个爽快!”听听,奢侈糜烂的朱门里头怎的净出这等荒唐人荒唐事?

没等大公子变着法地瞎折腾,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急来通报:“公子,探子那边传回消息,相爷的死对头已从人镜府出来了,正领着六个布衣往东门方向走。”

“东方弼宏这个老家伙还容得门下子孙出去胡闹?”如灿收敛轻浮之色,眼神变得如亲爹一样阴狠,“幸亏爹他老人家留了一手,早早交代禁军调来一队人马由我指挥。人镜大人想去校场?本公子偏要堵了他的路!来人哪——”放声一喊,相爷府内突然冒出一队披戴盔甲、手持武器的士兵,整齐列队听候指令。

如灿高举皇后娘娘所赐的一枚落了朱印的权符,“众将士听令!”

士兵齐刷刷跪下听令。

如灿神气地举着权符,蓄足了将军般的气势,一开口……“汪汪、汪汪汪汪——”

你爷爷的,这看门狗啥时不叫,偏挑这节骨眼狂吠不止,惹得人心神不宁!如灿远远瞧着自家养的两只凶犬撞了邪似的往主人这边逃来,一路呜呜哀叫。

“嚎你爷爷的丧!”如灿骂骂咧咧,抬起一脚踹飞当先跑来的一只犬,可怜的忠犬被主人一脚在地上连翻几个滚,另一只犬倒退着缩到了角落里,眼里头水汪汪的,四肢发抖。如灿定睛一看,这只犬的脸上竟也带了表情,狗脸上满是惊惧畏缩之色。

看门的凶犬咋扮成了兔崽子的德行?他瞧着怪新鲜,咧了嘴刚要发笑,眼前忽有黑影闪过,一阵怪风旋来,挟一股迅猛的力量推压在他肩头,整个人受力往后倒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眼前金星飞舞,恍惚看到那道黑影迅速压下来,他的颈项一阵剧痛,喉头竟被人死死咬住,被痛感一刺激,眼前清晰地呈现了一对狼般凶野的乌眸,心下骇然,扭动身子试图挣扎,小腹却被猛力顶了一下,痛得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在场的士兵、侍卫、仆从尚未反应过来,只听马厩中那匹赤兔烈马扬蹄长嘶一声,背上负了两个人,挣脱缰绳狂奔而去,众人眼中只捕捉到伏于马背的一抹娇小背影披散了乌黑的长发,发缕于风中狂野飞扬……

如兖只怕连做梦也不曾料到交代儿子办的事,中途竟会横生枝节!

相爷府的一队伏兵无法及时赶到,东方天宝率领神龙奇兵一路畅达地通过苍龙门街,到达宫城东门——苍龙门时,意外地被另一拨人拦了路。

拦路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一个宫中太监,当道跪在那里,双手高高捧举一物。

东方天宝走近了,看到太监手中所举之物,原本苍白的脸色竟泛了灰败之色,再难前进一步!他极其缓慢地伸手捻起太监手中之物,小小的一物捻入手中却如同感受了千斤重的分量,手已颤得如一片即将凋零的瑟瑟秋叶,尚未愈合的腕骨无力地垂下,缠腕的杏黄丝帕上再次泛开血渍,血珠沿垂下的指尖滴落在一枚由根根青丝编织的相思扣上,濡染了一片刺目的猩红。

“……如意。”

伊人手挽青丝编织相思扣那一幕情形犹记脑海,捻入手中的相思扣却化作了缠骨锁心的丝丝怨念,刀刃般剜在心头,锐痛由心口蔓延出来,他闭目微叹,相思扣“啪”地落下。

惊呼声倏起,六个布衣纷纷抢上前去,接住他猝然倒下的身子,意识渐渐模糊,耳畔犹能听得东门校场那边敲响了钟鼓之声。

洪钟惊鼓冲开晨雾,直达九霄!

钟鼓之声响起时,东门校场人声鼎沸,宫城内却异常寂静。

晨风捎来点点柳絮,吹过朱窗绣帘,在永宁宫静谧的空气中飘浮。

摊开莹洁的手心,接入几点白绒绒的柳絮,拢指一捻,搓成细末弃入尘中,小巧的樱唇勾起一抹冷笑的弧度,如意看着镜中牡丹妆容,身侧宫娥一双巧手淡扫娘娘的娥眉,薄施粉黛,挽宫髻戴凤冠,披以锦色罩纱,缀以珠光宝气,容光焕发的皇后娘娘越发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这位皇后梳妆后的仪容,精致得如同金玉裹成的一尊端庄塑像,摆在那里,少了鲜活之气,与这华丽的宫殿般死气沉沉!

“今日东门竞技,皇上一早就去了,你为何不去?”太后有些担忧,怕这个侄女一直闷在永宁宫会闷坏了身子。

如意照着镜子,高高盘起的发髻上压着的珠翠凤冠沉甸甸的,暗自颦了眉,伸手欲摘下累赘之物,指尖触及金光灿灿的凤冠,却顿了一顿,只是将它扶正了些,轻慢地反问:“您不是也没去吗?”去与不去,结果都是一样。她只是遣人拿着青丝编的相思扣往苍龙门候着,那小小的玩意铁定阻不住他前行的脚步,只能扰他心乱,只等他进入东门校场,便知不听她劝阻的后果有多严重!他不是一直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把她当一回事、任意践踏她剖出的一颗真心吗?今日,她便要他自尝苦果,让他追悔莫及!

“今儿一早就起雾,要变天了……我这身老骨头受不住这反复无常的气候来折腾,老天爷变脸……没一点预兆哪!”太后慢步踱至窗前,仰望天际白云苍狗变幻无常,不禁感慨喟叹。

“预兆是有的,只是您从不去留心罢了。”如意命宫娥关窗,扶太后坐至玉榻。太后虽年老色衰,目光却依旧犀利不减当年,不是不能洞察一桩事物的先兆,只是立场过于敏感,处境过于尴尬,她只能佯装不知罢了。

“不愧是咱如家的女子,身具慧根,聆音察理,哀家这点心思瞒不过你。”后宫之中众女子,只有如意与她是血脉之亲,她心中有事也只能来此处寻求宽慰。如意解人,却不愿迎合他人之意,只是情之一物,让置身局中的慧人儿也看不清真相,反而往歪路上越走越远,一错再错!她握着侄女的手轻轻一拍,耳语般轻声问,“自古忠孝难两全,二者选其一,你会选哪种立场?”

如意低头看着拍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同样压低嗓子答:“百事孝为先,我是女儿家,当有孝心!”

“糊涂啊!”太后满脸震惊之色,想不到这个侄女已经在歪路上走了那么远,她沉沉一叹,背过身去。

如意看着太后发上新冒出的几绺银丝、瞬间佝偻了的背,轻叹:“一边是庞大的亲族血脉,一边是亲生的儿子,您如今不也糊涂了吗?”中间立场模糊,精明威严的太后不也装起了糊涂?

“哀家倒宁愿自己真个糊涂些!”太后背着身子,不欲让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老鹰逐鹿,哀家在宫城之中只看到鹰飞过的影子,却能清晰看到鹿的动向。看不清的,只是哀家心中的隐患;看清了的,哀家才不得不装了个糊涂!”如家那只野心勃勃的老鹰是皇家的隐患,皇家那只被老鹰盯上的鹿,才是她真正想要偏袒的一方,正因为看清了儿子的动向与意图,她才不动声色,以防如家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从她这里探得口风,把不利于皇上的一些消息传出宫去!

如意听得懂太后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一直平静的脸色这才波动起来,“鹿的动向?”一向仁慈温和如慈菩萨的皇上如此倚重宰相,朝中大事都托付给了大臣,闲时便在别业中射猎游玩,他还能有什么动向?难道……那张温和无害的笑容背后还隐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太后终于回过身来,叹道:“哀家的皇儿心里头藏了事,就会像哀家一样背过身去暗自思考,回过头来,他却是一脸的笑。唉,知子莫若母,自打他见了哀家就摆出赔笑的脸的那个时候起,哀家就知道自己也在他防范的圈子里了,谁让这个当娘的也姓如也是如家女子呢!有时候,看着皇儿那张温和得一成不变的笑脸,感觉就像看到了一张诡笑的面具,哀家心里头发寒哪!可有什么法子呢,帝王薄情,只知紧握皇权,独掌乾坤,旁的事物都入不了他的心!”母子二人分明有了隔阂,一个却当面赔笑,温温吞吞地应付了事。一个则装作不知,还得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当雏鸟,时不时仗着母后之尊,严加管教一番。皇宫里不论身份高低,人人都戴着面具在做戏,多可笑、多无奈!

如意听来颇为惊心,太后今日为何对她说这些心里话?这些话不该说也不能说!后宫的女子得把心事藏起来,少听少问。她身居皇后之位,虽不屑于戴上厚重的面具,却同样平静了面容,端庄如一尊塑像,有些话,太后愿意说,她却不能听!“您是累了,该回去歇着!”

“如意啊,有些事,你还蒙在鼓里!”太后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拍,苍老孤寂的心向一颗同样孤寂的心徐徐敞开了,“三年前,选秀入宫的本是如家云英未嫁的二女儿,是皇上临时改变了主意,点了你入宫!”

原来不是父亲的主意。如意默默点头,不欲追问皇上当年的意图,太后却径自说了下去:“皇上点你入宫是因为他知道你与人镜府少主人两情相悦,已许下海誓山盟!”

一听此言,如意这才震惊地抬起头来追问:“皇上知道此事?那他为何……”说不出“棒打鸳鸯”四个字,因为选秀之事发生在那个人毁婚之后!

“皇上知道你心有所属,才放心让你入宫,换了如家其余几个女子,他定然不放心!”当年发生的事,太后也是知情人。事隔三年,今朝由她口中娓娓道来,事件背后的真相终于一点一滴地揭晓,“当年,人镜府的少主人初次入朝为官,皇上就暗中授意他秘密查办尚书令如兖结党营私一事,那时的皇上就有敲山震虎的意图,欲削弱日渐壮大的宰相党势力,此事牵扯到朝中很多官员,他们互相包庇,朝中若有一人胆敢出面弹劾宰相,就会引得宰相党群起围攻,明里打压暗施毒手,令皇上再也抽不出人手干预此事。那年,一个十七岁便世袭一品官职的少年如初生牛犊,一身是胆,毅然接下这棘手的案件,由地方官行贿一案入手,从一根极细微的线索牵出宰相结党营私的惊天内幕,千里奔波,探察如家在京城外纠集的势力和非法的产业,收集至关重要的线索。这小小少年有胆有谋,暗中调查搜集了许多铁证,宰相党竟浑然没有察觉!”

语声一顿,太后面露钦佩之色,追思那少年当年凭着一腔忠愤、一腔热血,铁胆单骑追案千里,那是何等胸怀、何等气节,愧煞朝中数以百计的所谓忠臣良将!

如意轻轻一叹:那时的他,肝胆煦若春风,气骨情如秋水,令她一见倾心,非君不嫁!而今,他却变了……一切都变了!

太后也长叹一声:“凭一己之力,他竟能撼动朝廷一股强大势力的根基,毁了如兖在京城以外蓄意经营的产业、势力,只可惜……如兖最终察觉他在暗中进行的事宜只因为小女儿的一句抱怨,抱怨情人已有一月之久不来见她,抱怨他查什么案子以至于冷落佳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早朝之时,宰相夺了先机,先发制人——他率同百官一齐向天子递了辞呈,跪地请辞。天子不准,这班臣子竟纷纷告了病假,不来上朝,不去处理各部事务,朝政荒废一日,人心渐乱,谣言四起,社稷动摇,这是何等大事!皇上最终只能退让,以怀柔之策重新拉拢并倚重宰相党的势力,九五至尊竟也无奈地向臣子低头妥协了!”

语声再顿,轻拍于如意手背上的那只手忽然用力一握,太后脸上被无情岁月打磨的道道沟纹颤曲,一叹、再叹、三叹:“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皇室纡尊降贵,与臣子妥协,待查案之人手持辛苦搜集来的宰相党累累罪证,披星戴月赶回京城,进得宫门却被皇上问罪,所有证据落入宰相党手中进行销毁,忠臣却被宫中禁卫兵押向天牢!”

如意听到此处却是一笑,“奸臣当道,皇上被逼无奈,表面妥协,心中又怎忍治罪忠臣、亲手铲除唯一可对抗宰相党的一方忠义势力?”忽然想到半月之前,皇上接到六国挑战书,命五品以上的各方职官齐来朝中议事,为了不使宰相起疑,偏又摆出不想让不毛山那位一品县令入京的明确态度来,惺惺作态去亲近奸佞,疏远忠臣,这“老好人”看似温吞的性子,实是心怀一个“忍”字!皇上的忍耐并非退让,而是在等待最佳时机!想必这三年来不毛山中那一位也在忍,却不知他报给朝廷的“丰功伟绩”——臭水沟里的一尾鲫鱼、一枚鸟蛋……这些看似可笑的举动,究竟包含了怎样一种深刻的暗示,是暗示时机即将成熟吗?恐怕只有皇上本人知道那些东西暗藏的含义。三年磨一剑,亏了皇上沉得住气!如今又故意在宰相面前,摆出与忠臣亲密暧昧之态,意图让如兖转移视线,把敌对的矛头直指那名忠臣,然后……皇上趁宰相的注意力被转移时,暗中有所动作?!脑中电旋,慧人儿在这瞬间想透了许多事,心中一根弦也逐渐绷紧!

太后颔首道:“少年在那种情形下似是明白了皇上的苦衷,不惊异不气恼更不为自己辩驳半句,只是暗自留心了皇上冲他打的一个手势,趁场面混乱之际,抽身而逃,由庆阳宫内一处暗道逃出宫去。皇上自然得亲自率领禁卫兵去追,追到外城城楼下,宰相党羽见他高高站于城墙上,已无退路,就当着城下围来的百姓一遍遍数落他的‘罪行’,迫他自行了断!站于城墙上的少年一言不发,不作任何反驳,只等那些人数完他的罪状,他反手一剑割了右手腕脉,以喷薄而出的血在城墙上画了一幅松涛图,城下百姓见那血色松涛,竟都明白此图的寓意,纷纷含泪下跪求皇上开恩……他却从十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如意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泛白,慧黠如她,听到此处,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却紧咬下唇,迫着自己往下听。

“城下哭声一片……民意不可违!宰相党难犯众怒,终于退让一步,由着皇上法外施恩,将那生死未卜的少年抱上马车,贬往东陲边境生存条件极为恶劣的不毛山中。断了皇上的一条‘膀臂’,如兖又想与皇上攀亲,稳固自身势力,皇上也正有意安抚大臣,便顺水推舟把如家女子接入宫中……”

“为什么是我?”官场权力斗争的漩涡为什么偏偏将最无辜的人卷进去?答案呼之欲出,她仍不甘地问了这一句。

“如兖几个女儿当中,只有你不愿曲意迎合他人,如家也只有你与人镜府的少主人最亲近,皇上不敢收如家女子,不愿助长宰相的势力,但,当时被事态所迫,反复权衡之下,只能收下一个爱上了父亲敌手的如家女子!”太后吁了口气,“如家小女儿重情,淡薄名利,虽做不到如哀家这般嫁入皇室便一心只想维护皇家尊严,皇上对你却很是放心。”

“是啊,这个如家女子不过是他用来怀柔宰相党,平衡各方势力的一颗棋子,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如意面泛冷笑。

太后听出她言中深深怨念,叹道:“哀家早年在宫中侍奉先帝时就耳闻如家小女儿爱笑,笑容灿若春花!真个在宫中见了你,你却从未那样笑过一回。”

“笑?”如意凝在唇边的冷笑渐渐扭曲,目中挟怨带恨,“多情反遭无情误!此生已无幸福可言,怎能让我再笑得出来?”

“如意……”太后长叹,“其实当年毁婚的不是他,是你的父亲!”

“姑妈!”如意猛地掩住双耳,不想听不想追问,当年的他若真心想娶她,何不冲破所有阻力,携着她远走高飞?姑妈重提往事,不过是站在皇家的立场想劝她前去阻止父亲所要做的大事罢了。既然这些男人都这么热衷于玩弄权术,情之一物在他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何不由着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所爱上的那个人,他所承受的痛苦不亚于你!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罢了!”这个侄女有时确也固执得近乎偏激!太后硬是拽下她掩耳的双手,肃容道,“当年的你执意要嫁给人镜府的少主人,你父亲深知用强硬的手段拆散这段姻缘,势必会逼死自己的女儿,于是表面应允,暗中却派出杀手中途拦截、行刺未来的女婿,结果误刺了他身边一个名叫墨玉的女子,那女子以身躯挡下了本是射向他的冷箭,死在他怀中。他虽悲痛不已,却仍负伤赶回京城,打算先入宫中把搜集来的铁证交给皇上,再急速接你出府完婚,而后远离是非纷争,从此与你双宿双飞!怎料一入京城却遭皇上反戈相向,坠下城楼后,生死未卜便被人押往东陲边境。他心中若没有你,又怎会在性命垂危时还念着你的名字?他若是薄情人,又怎会在得知皇上将你选入宫中时吐血不止?毁婚书是你父亲托人伪造的,他不能及时赶至,这误会便再难澄清,若非皇上暗中派去的御医回来禀报,哀家也不知这少年竟是如此重情重义!命运弄人,你入宫之事既然已成定局,他也只有独自咽下血泪,不再作任何解释,只盼你尽快忘情于他,此生过得幸福,便心满意足!”说着说着,看惯了宫中薄情事的老太后也不禁红了眼眶。

如意神情剧震,白着脸颤身站起,踉跄后退几步,只觉一阵天昏地暗,太后又说了些什么,她再难听到,耳内嗡嗡作响,四周的景物在旋转,宫娥们的脸都变得扭曲、模糊,扶着柱子,踏着虚浮的脚步,踉跄着走出宫殿,凉凉的晨风迎面吹来,她深吸一口气,冲着东门方向猛然拔足狂奔而去!

东门校场外面设了哨卡,如意奔至哨卡处,眼前突然一黑,竟遭人蒙住了双眼、口鼻,强行拖拽了一段路,待双眼能视物时,她已置身在了一处营帐,如兖阴沉着脸站在她面前。

“我要见他!”她的双颊浮起一片异样的潮红,双唇颤启,“求您,让我见见他!”

如兖如老鹰般犀利的眼神盯着女儿,沉声道:“这个当口,别来给我添乱子!”

“我要见他!”她失神般喃喃着,猝然握紧双手捶向父亲胸膛,“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伪造毁婚书?为什么要剥夺女儿此生的幸福?在父亲眼里,女儿只是一枚棋子吗?你说呀说呀!”

啪——

如兖突然扬手重重扇了她一个巴掌,怒道:“羊知跪乳之恩!你是我如兖的女儿,理当孝敬父辈聆听教诲遵从为父的意愿!没有我,哪来的你?当儿女的不知孝顺,天打雷劈!”

如意伸手抚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颊,眼中淌下清泪,心口拧得湿漉漉的,冰冷冷的感觉透入骨血,“我不是你生下来便要利用一生的工具!你怎能如此自私?”

父亲居然在她心中播下仇恨的种子,不止一次地欺骗利用她!父爱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奢求!痛心疾首之余,她已无话可说,默默擦干泪水,默默转身欲走,耳边却听得父亲阴冷的话语:“他不会来了,你那枚相思扣已成功地将他挡在苍龙门外!你就老实待在这里等着看为父翻手作云覆手雨!”言罢,往她脚下丢来一物,那是一枚沾满猩红血色的相思扣!

染血的一份相思——无望的情感!

颤手将它捡起,她眼角突然沁出一滴血珠,心口仿佛被掏空了,阴寒的风灌了进去。她抱着剧颤的身子缓缓蹲下,那颗裹血的泪珠沿苍白的脸颊滑落,啪嗒滴在紧攥手中的那枚相思扣上,与他的血融合在一起,满目血染的悲伤!她蜷着身子,哽咽声闷在喉咙里,如泣如咽的凄切悲沉!

幡然悔悟的是她,追悔莫及的是她,这世上可有悔药?哪怕以命去换,她也愿意!

“相爷!不好了!人镜大人、人镜大人来了!”

猝然闯入营帐的话语如电光劈开层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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