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云的血色身躯渐渐清晰,恢复初时的玉树临风,涩声道:“我愧对于你,你恨我理所当然。可是,熙儿,那件事,并非我本意。”
“我知道,”若水不假思索答道,见荡云愣住,解释道,“聂政师父告诉我了。那件事,说到底是他的错。你听信了他的谗言。”
“当时,我并未料到他已决心背叛你,只觉莒国走投无路,除却委屈你别无他法。”荡云叹道。
若水轻轻抹去眼角泪滴,道:“可惜,我未能如他所愿死在齐国。”
荡云道:“若你死在齐国,我便会将他千刀万剐。罢了,如今说什么都是徒劳。熙儿,你怨我,报仇就是了。”
“王兄,转眼之间已是九世,你受了那么多苦楚。我成仙后,本以为看你受苦定然畅快,谁知竟是心痛。血浓于水,我对你,早已没了当年的怨恨。”若水抬首轻抚眼前若有似无的血丝,平静道。
荡云垂首,庞大的身形一点一点缩小,如常人大小,声带凄然道:“一念之差,我害了你,也得了应有的惩罚。若非你在冥府引我修渡万年,我怕是仍在轮回转世中受苦。我曾奢望你原谅我。现在你真的说了这句话,我反而愈加不安。”
若水道:“兄长,那些皆是前尘往事,何必耿耿于怀。与其纠缠往事,不如说说你临终之时的遗言到底是何意?”
“你参详出来了?”
若水答道:“兄长以《周南?汉广》中的注记引和‘廿九’引我推测出我出嫁时你予我的《老子》。‘上善若水’一节指向当时莒国的处境。我记得,《墨子?非攻》中便有莒国的记载。”
“哈哈,不愧是我的王妹,解得丝毫不差。”荡云笑道,“你当记得,父王的书房中藏有一本《墨子》,小时候你还在上面乱写使得父王发怒。”
若水忙将搜寻那遥远的回忆,模糊记得那情景,怎也想不起自己写了什么,忽地想到凡间修仙时曾将莒国王室的藏书用仙力凝出,轻舒一口气,问道:“王兄,这般费尽心思,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荡云语声悠远道:“我也不知。我只知,父王将那本《墨子》交给我,又引你做下标注,再让我编出《诗》的线索。他说,这是莒国公代代相传的隐秘,每传一人便要多编一道线索。我死前,怕这秘密散失,便将线索告诉你。”
若水愈加迷茫,掩眸平复心绪片刻,抬首道:“兄长,我设法救你出来。你我一同解开这隐秘。”
“不行的。”东华大帝君早已收功,望着无声翻滚的墨色游魂,道,“凡血仙灵与游魂念力早已一体、不可离分。”
若水忽感眩晕,用力拄剑站好,回首看向白泽。这仙界,若水最信任的仙家,莫过于白泽。哪怕别的仙家说万万不可,只要他说有一线希望,若水都会全力以赴。
白泽静静地看着若水,似要将她看进心里,思虑许久,低声道:“凡血仙灵本是威力极强的仙力,只倚靠众多游魂念力的供养。强行割出凡血仙灵,游魂念力因没了依凭而疯狂为祸。而凡血仙灵,就算用灵物供养,也不会吸收半点仙力,却会先杀死仙家再吸其游魂,不断膨胀以至无敌。”
若水身子晃了晃,紧要下唇,泪眼朦胧,哽咽道:“白泽仙将是说,欲除游魂念力,只有一个法子。”
白泽颔首看着梨花带雨的若水,皱眉不语,眸中怜惜深深。
“熙儿,动手罢。凡间,我死在你怀里;此时,我死在你剑下。我无憾。”荡云干涩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凄惨。
若水猛地摇头,微晃的身子为白泽虚揽着,哭道:“不可,兄长不可!”
荡云伸出鲜红手臂,抵在仙障上,温声道:“你权作报了当年的仇。我欠你太多,无法偿还。只是,我这一去,终究放心不下你。白泽仙将,我在仙界不过三四万年,也知你虽风流倜傥但重信守诺。还请白泽仙将代我照顾妹妹。”
若水闻言,又惊又悲又喜,不忍面对兄长临终托孤,不敢确定白泽是否答应,兀自低头抹着眼泪。
荡云见白泽重重点头,放心般仰天大笑,道:“虽然,我亡了一国、祸害仙界,还好有着好妹妹。熙儿,莒国隐秘、我的深仇,都交给你了,莫要犹豫了。”
若水定定望着荡云血红的身躯,抹去脸上泪痕,右手缓缓抬起,剑指苍穹。
东华大帝君见状,再收仙宫,让冰寒星光仙障在荡云身前露出一丝缝隙。众仙兵纷纷托好长剑,严阵以待。重明和玄武分立东西,静观其变。白泽和鸿离退至若水身后,凝聚心神。
有时,别无选择才是唯一的选择。与其让别的仙家代劳,若水宁愿自己承受这份罪过,也好偿了兄长的心愿。若水眸中掠过一丝狠厉,右手执剑自右上至左下画出绝美弧度,再手腕倒转从下向上划过。
一道明亮银光骤然直直飞向血色身形,仿如漆黑夜色中照彻天地的雷电,穿过层层阴云,轰然炸响,震天动地。
血红的胸前,蓦然出现一道深入骨髓的剑痕。荡云气轻轻扬起嘴角,闭上掩眸,如同寻常夜半安然入睡之人。
鲜红的血色无声炸裂,似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凝顿片刻,瞬间黯然天地山川,仿佛要将眼前一切染上赤血,吞噬过往今来。
一声惊响,浓稠墨色般的游魂念力爆裂开来,片刻之间席卷千里,顿时将炎洲变作游魂遍地的冥府一般。
凝滞的血色忽地散作漫天游丝,仿若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飘飞在天,红得惊心,艳得动魄,似要退去万千荒凉,独留万年不相见的浓酽思念。
腥风血雨、游魂纷飞中,仙兵忙持剑出招,砍杀四处冲撞、痛苦哀嚎的游魂念力,于阴沉天色中撕开口子。重明和玄武引下张宿星光,于空中挥剑出掌,将无数墨色湮灭在频频闪动的银光之中。
东华大帝君同鸿离并肩而战,出掌便以精纯仙力扫灭数千游魂念力。鸿离则手持“洪荒之剑”,施展“乾坤剑法”,从容出招却毫不留情,举手投足之间皆是王者风范。
白泽早已展扇挡在若水身前,手腕翻动、扇风斜扫,尽数退却围将过来的黑影。悲恸之中的若水,挥剑砍杀近至眼前的游魂,紧咬下唇,随白泽一路厮杀。
雪色身影,月白衣衫,使出“清散剑法”,如影随形,一同进退,仿佛翩跹花丛的蝶子,轻盈绝美。
剑法将尽,若水忽觉身边剑风蓦然寒凉,似要将自己推出,瞥见他温柔眼神,心领神会地荡开数丈,望着渐渐清明的天色,不知是喜是悲。
四位仙家以冰寒白光重铸太极图,镇在毒窟湖上,笼成仙障,如月华流转。
若水收剑伫立,望着漫天飘飞血色游丝渐淡、渐远、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