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遥远的天海阁
火车运行的声音遥远地传入耳际。
这条街道靠近车站的位置，即使用力关紧门窗，也无法阻隔那个有规律的节奏声。
这个声音，新川从小听到大，已经不会觉得厌烦了，反而在入睡的时候，听着反复的节奏会感到一种怀念感。
距离拉门最远的地方，放着一个炭火盆。倚在旁边，无聊地抱膝而坐，隔着镜片漠然注视四下飞舞的火星，倾听炭火在盆中发出滋滋声响。
回到老家已有一周了。
新川一直提不起任何精神，就算母亲要他多出门活动一下，也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推辞掉了。
意外的是，艾蜜和邻家的孩子们早早打成了一片，今天也很快乐地跑去堆雪人了。
对于被意外带来的孙女儿，母亲几乎在看到的一瞬就流出了眼泪。然后哭着告诉儿子，其实自己对于当初把这个孩子送到福利院的事，一直感到后悔。拼命地感谢他找回长子遗孤的母亲，看起来既瘦小又可怜。
怨恨什么的，就像被年华覆盖了似的，最终留下的只是对曾有过的亲人无限的怀念。
说着不要紧的新川，安慰着轻轻拍打母亲的背，告诉她自己这次已经不打算再离开了。虽然母亲的目光带着惊疑，却终于没有问为什么。
而新川也无法说出更多的解释。
他离开得非常突然，只是拎着简单的行李，逃一般离开东京。没有打任何招呼。
迫使他提前逃走的男子，是叫做水也新灯的当红小说家。
“我想和你谈谈。”
那天，他以这样的开场白，站在大厦一层的立柱旁，叫住了步下电梯正准备回家的自己。
“有关工作的事，找大辅说不是更好吗？”大辅通一郎，是水也的责任编辑，新川的同行。
“是关于小凛的事。”
水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总是笔直地望着任何存于眼前的事物。对视上那样的目光，会让内心优柔的新川感到自惭。而高木凛的名字，更像潮水让他无法呼吸似的压迫胸口。
为了让恋人讨厌自己，新川重复着令自己厌弃的行为。可是不管他多么不讲道理，粗暴野蛮，高木凛都柔和地包容了他的一切。
那种因歉疚和自责涌上的感情，已经快要让他无法面对凛。他已经没有实施计划的自信了……与其说是伤害凛，更像是在伤害自己自残似的行为，让新川不言不语地渗发出苦情的气息，而那也是水也的拳头没有一见面就打上来的缘由。
“一定有什么缘故吧。”水也聪敏地说着，“可是我不原谅你。不管是怎样的理由，都不能原谅你撕扯小凛心灵的伤口。”“心灵的伤口？”他只能笨拙地回问。
“小凛是一个非常容易爱上别人的人。因为她一直都渴望能够被别人爱。她那种一旦爱上某人，就奋不顾身殉教者似的柔情让我觉得非常不爽。”自尊强烈的水也轻皱眉头，“但是无视别人的好意，轻贱他人爱情的混蛋，却是更加让我愤怒的存在。”
“那就让她离开我吧。”新川自暴自弃地吐露心底的话语，“让她快点厌弃我，快点受不了这个自私的我，这样不就可以了吗？反正她以后也会轻易地爱上其他人吧。”可是妈妈却只有他一个。
“容易爱上他人并不是轻浮的证明！”水也人偶般白皙的面孔浮现冰冷的怒容，“那是因为凛擅长发现别人的优点，而这也正是她的优点！”
“既然如此的话，你就去爱她不就好了嘛。”面前的人比自己更了解恋人的事实，让新川头脑不清地吐出羞怒的话语，“我想，比起对她的事一无所知的我来说，凛还更加信赖你吧。”新川暗中咒骂自己，已经决定和凛分开了，却对于不了解凛的内心一事感到愤怒不已。
“混蛋。”美形的嘴唇轻轻开阖，吐出寒冷的语言，“为什么要伤害凛，因为凛她爱你吗？因为爱你就要被你所伤害吗？随便想把凛推给什么人，即使受到伤害也要忍耐的原因看不出是因为她对你的爱吗？”面对无言以对的新川，水也继续质问，“你知道凛为什么会一直称我为前辈吗？”
“那是因为……”
“不是因为我们是同社作者的关系。”水也粗暴地截断新川，“我们是出身于同一家孤儿院的人。因为这样，她才会一直叫我前辈。”
那个喜欢撒娇，需要以任性的方式确定被爱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眼看着她变成一个容易快乐的人，可是却怎么样也得不到她想要紧握在手中的幸福。因为一旦爱上什么人，马上就变得太过乖巧，不懂得提出任何要求。害怕真正喜欢的人会离开……
“凛在小的时候，就被家人遗弃了。因为害怕被真正在意的人再次离弃，所以才变得那么爱粘人。请你不要伤害这样的凛，请你不要抛弃这样的凛。我是以兄长的身份来拜托的。”
那个一直以来，就算面对编辑长也一副心高气傲模样的当红小说家，竟然在自己的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做出拜托了的姿势。旋即抬起头，却露出猫一样冷冽的眼神凝视自己。
“但是如果你还是决意要抛弃她，我会以恋人的身份和她从此生活在一起。如果凛一定要被什么人所爱才能生存，就让我来扮演这样的角色好了。”
“扮、扮演？”新川的大脑已因自水也口中吐出的连串事实变得模糊一片。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但是凛不一样，她是我想要去疼爱、希望她能幸福的存在。所以我会扮演起她希望的角色，假如你决定放弃的话。”
“为什么……不是真的爱上她的话……”注视着水也犀利的眸光，新川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大脑无比混乱。分不清究竟是对哪里感到不满，但直觉知道这样做不行！
“真的爱上又怎么样呢？”水也露出讽刺的微笑，“你不是真的爱上她了吗？可你没有伤害她吗？所以你口中的真爱，也只不过是这样的东西罢了。即使是虚假的恋爱，只要不让对方察觉也就无所谓了吧。”
炫耀似的笑了一下，就转身想要离开的男子，却被新川志下意识伸出的手紧紧拽住了衣摆。
说着“干什么”厌烦地转过头来，却被吓了一跳地猛地瞪大猫一般的瞳孔。
面前的新川志不觉间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不想让凛和别人谈什么虚假的恋爱，认定那样过家家的恋情不适合优点就是率真的凛。想要凛得到真实的爱，希望凛能幸福，虽然自己正打算逃开。
松开了下意识揪住的衣摆，不顾面前的男子怎么看待自己，新川志就那样转身逃一般地冲回家，收拾行李，带着女儿远远离开。只要再多停留一秒钟的话，他就会奔向有凛的所在，就会把凛抱在怀里，温柔地吻她，对她说千百次的对不起。
印象中的凛，总是吊着眼角漫散又喜欢微笑的样子。
她灿烂的笑颜，让每次心情不好的自己，只要看到，都会跟着微笑起来。
以为她是不经事世不知人世苦难饱受疼爱的大小姐，才会长成这样的个性。却原来她虽然根本知道成人的社会有多么无奈肮脏，却像晶莹的白雪那样，可以用努力的微笑，把一切不幸的过往轻盈覆盖。
抱肩微笑的凛。
亲热时回眸用湿润的眼角诱惑地看着他的凛。
率真的凛。
温柔的凛。
爱笑的凛。
不必费力猜心的凛。
让人无法不去觉得可爱的凛。
忍耐已达极限。不可以再见她哪怕是一面。因为所有的坚持、苦心的忍耐一定会在见面的瞬间，见到那个用力微笑的瞬间，全盘崩溃。
所以新川志逃回了老家。
就这样坐在与窗外的雪隔着一道门的狭小的世界里，痛苦又郁闷地用力抱住自己。努力地说服自己相信，他还拥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为了保护这些存在，必须舍弃爱笑的恋人。
可是心就像腕上的指尖，滴答滴答一下下地跳着。
除了空茫地任由时间流逝，什么也无法做，像被抽空了灵魂的身体，缺少策动的机油，只能停摆般地静待原地。
只是少了一个人，为什么就会变成行尸走肉一般。
承认失恋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
而水也口中的凛，究竟忍受了多少次这样的痛苦呢。
为什么她依然还是敢于爱上他人？
“容易爱上别人并不是轻浮的证明”——他想起水也的这句话，眼泪又不自觉地淌下。自己从来不是个爱哭的男人，在爱上高木凛之前。
喜爱的情感蔓延至心口时会落泪。
离别的忧伤充塞在心口时会落泪。
分别后想起她微笑蹙眉的样子……都会再三再四地流泪。
在自己的胸腔之内竟然有这样一个水库丰盛的湖泊。
爱到哀伤……爱到泪流，爱到不想失去又无法拥有。怔怔地任由颊边的湿凉被火盆烤干的同时，窗外却忽然响起振动心灵的声响。
“新川——”
就像要把火车有节律的声音都一并截断湮没的哭泣声，就这样传入耳际。
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子，茶发乱披地站在满是积雪的院落里。哭泣得眼睛像红色的桃核，却不能掩盖她有着清丽面孔这一事实。
握紧的拳因为寒冷而在体侧微微战栗。
那凝视着因惊讶打开窗子站起身的自己的视线，哀怨又美丽地锁住了连双脚也无法再移动一下的新川。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好像疯狂一样地喊叫着，但她却并没有扑上来，反而害怕似的往后倒退了一步，捧住了自己被茶发湮没的耳际。
“我已经很努力了啊。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呢？如果你肯说出来，我一定会改掉的！”
哭泣着呐喊，没有自尊地这样为追一个人而来，却又胆小地捂着耳朵，实在害怕听到让她再次受伤的答案。
为了不给喜欢的人添麻烦，她每次都在被抛弃后寂寞地微笑着说：要幸福哦。
可是这一次，为什么她会这样的无法忍耐呢？
她不想再微笑着对新川说出任何祝福的语言，哪怕会被说难缠，哪怕会被说讨厌，哪怕会被人轻易地下一个招惹蔑视的判断……因为她根本不能想象新川离开自己的身边。
新川是第一个和她同居的恋人。
给了她家人感觉的恋人。
想要和新川永远在一起。
从里往外地喜欢着新川的所有一切。包括他的温柔，他的优柔，他那不合于世的柔软内心所相应带来的防御冷淡……
她知道人类都有无法说出口的痛苦，她知道不能用自己的价值观对他人下轻易的判断。所以她可以忍耐到新川打算亲口告诉她的那一天，在此之前，绝对不会强迫新川说任何不想说的事。
可是不要离开她呀。
不要抛弃她呀。
不要在这样下着雪的冬天，让她被这些寒冷可怕的白再隔绝到独自一人的世界吧。
拼命挥开羽毛般自天空落下来的雪，不想有任何阻碍地凝视新川。
脚下有滚热的液体溅落，把白色的积雪打出小小的坑洼。
身体想要向前，脚却被捆束住了。无法打破这个禁锢着自己的白色咒语，无法依靠独自一人的力量逃离这个冰冷可怕的世界。
从颤抖的嘴唇中吐出破碎的音节，所呼唤的究竟是何人的名字？
甜蜜、爱欲、苦涩、希望……反反复复的人生多想就这样闭起双眼彻底逃离。可是……为什么一直忍耐着生存呢，就是为了等待……
“——凛！”
为了等待……
“——傻瓜！”
为了等待……
“你为什么要来！”
为了等待……
“——我、我已经到了极限！”
为了等待……
“——我已经没有第二次去伤害你让你讨厌我的力量……”
为了等待……
“——我爱你。”
交叠在寒冷空气中的嘴唇，打破魔法禁锢般的话语，就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哭泣着呐喊自己的名字，可以把自己紧紧拥抱，带离寒冷世界的人啊。
含泪仰头，吻他，追逐他的唇，拥抱他的肩膀，呢喃着哭泣着悲伤着又幸福着，“请不要离开我……请不要抛下我。”
再也不想去爱下一个人了。
就只要面前的这个你。
除了你谁也无法让我变得幸福。
所以求求你，不要再逃离……
高木凛痛楚地抱住新川，从东京到这里，一路下着雪，新干线开一段停一段，手中紧握着从清水那里辗转找来的地址。好害怕这个纸条被吹走的一瞬，自己和新川的缘分也会宣告终弥。
只是小小的愿望罢了。
想要和某个人永远在一起。
为了这个目的，要怎样努力也可以。
“志？”
惊悸惊疑的声音在木制长廊的那一端响起，可是新川志已经无法回头。对不起，妈妈。不能再放开怀中这个身体。不能再让这个人伤心流泪。对，半吊子的温柔。他只是这样一个儿子，一个不想伤害重要的人，却总是一再让她们受到伤害的没有用的笨蛋……
“阿凛！”
艾蜜的手甩开了祖母，径自跑向在雪中的二人。欢喜地仰着小脸，天真地叫着：“凛！我好想你！你也想我和爸爸了吗？”“艾蜜……”
母亲怔怔地站在廊上，看着相拥的三个人，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儿子决定回家，却又闷闷不乐的事实。
那个僵硬的背影就像小时候一样呢，每次不安、害怕的时候，志就会这样不敢回头，可是他的手臂却紧紧抓住身侧那个茶发的女子。那是——即使没有承受责备的勇气，也还是无法放开重要事物的坚持。
五味杂陈地站在廊上，注视着早已成年却像孩子一样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长子的过世，造成的伤害确实并不只是针对于自己一人。
会害怕某人，往往是因为在乎某人，是因为爱着某人。
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新川的母亲早已醒悟了这一点。所以，挟这个爱去伤害爱自己的人，那种事实在很不应该。像过了天长地久那么久，新川志听到母亲在身后说：“……傻孩子，让你的女朋友快点进来。雪里，很冷啊……”
咒语不再是芝麻开门，但一定存在于某人那里。那句要在某时说出才具有意义的魔法之键。
眼泪涌出，又融化。
嘴唇交叠，再交叠。
听着女儿说着好冷好冷的跺脚，新川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脸孔，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恋人，走到有母亲站立着的温暖的位置。
“欢迎回到东京！”
推开门的瞬间，彩带炮拉就向眼前飞来。
新川志用戴着手表的那只手挡在镜片前，高木凛却被喷得满头满脸一边抗议一边躲到新川背后。
依次望去……出场人物谁也不少。
新川志蹙眉看着强迫他和凛一回东京就立刻赶到水晶宫饭店的水也。
“怎么回事，不是说今天是编辑长结婚吗？”为什么来的全是他和凛的相关人士？
高木凛眼角瞄到信二推着结婚蛋糕出来，已经蠢蠢欲动地准备扑上去，却被新川牢牢握住手指警告道：“带你去看牙医哦！”
“才不要！讨厌！”
“哼，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这么任性。”
“你不是说我可以任性吗？你不是说就算我再怎么任性这一次你也不会放开我了吗？你还说……唔！唔！捂我的嘴干啥米啊！”
再不捂的话，床边密语就全曝光了啊。
新川志脸色难看地看着笑成一团的人群。
“今天例外，就让她吃嘛。”清水笑眯眯地招呼，“因为这是属于凛的订婚蛋糕啊。”
“属于凛？”新川志蓦然变色，“清水你……”
“不要误会哦。”清水忙不迭摆手，伤脑筋地蹙起眉头，“恋爱真的会让人头壳变笨掉啊。当然是为你和凛和好准备的蛋糕啊。”
“今天水晶宫被我们包下了，为你们举办订婚仪式不好吗？”水也笑着开启一瓶香槟，恶劣地补充说，“放心吧。钱是我出的，想你也没有什么收入。”
“你！”
说不出来的后半句这次是因为感动。
其实所谓的仪式并不重要，只要在彼此的眼里认可对方，这就已经是属于他与高木的婚礼。
揎揎攘攘中，被推到门外的樱花树下拍照。
“爱你哦。”
听到恋人主动这样说后，新川也笑着低下了头，在众人面前接吻的画面很抱歉还是无法做到，但是缓缓掏出怀中的银圈，戴到恋人手指上的瞬间，可以代替所有未出口的誓言。
“哎？”高木凛困惑地睁大眼，“新川知道大家的安排吗？”
“不知道。”新川诚实道，“但我原本打算带你到天海阁去。”
落入眼中的是恋人一点点增大弧度的灿烂笑颜。
虽然头顶的冬樱还没有绽放，新川心里的春天却已提前到来。已经没有必要计较地点了，重要的是，从今开始幸福降临。他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幸福遥远吗？或许吧。
因为它总是隐藏在弯转的地方。
就算现在的道路有些黑暗，恋爱的人们也要相信那隐藏在内心的灯盏。
我爱你。
是融化一切寒冷的语言。
我爱你。
是千百次回眸后碰撞到一处的视线。
我爱你。
一定能等到某个人这样说着出现。
画面，从最初到现在，幕幕翻转。如一部夹杂樱色的MV轻柔地播放在耳畔。有相遇时互相看不顺眼，有相处时乍然惊觉的那一点温暖，有告白时无从回避的颤抖掩饰。有受伤、有痛楚、有想要放弃却无法放弃的坚持，有相互凝视无法分离的胶着视线，有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千百次回旋却回到原地的姻缘。然后，一切定格，在最最幸福的一瞬间。在我的手握着你的手，两个银亮的小圈圈对着摄像镜头发出闪亮光辉的这一刻。
瞬间成永远。
将爱无极限……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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