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津津的,沁的彻夜的迷梦都如支离破碎。周身烫如焦炭,淋漓的汗,仿佛憋在心口决了堤的泪,没完没了。覆满了一身,心口就凉去一层。覃楠兮一病不起,或者说,她疲惫的心魂,已再撑不住冰冷的秋凉和人心。它宁愿瑟缩在梦底,留恋着翠微山的梨香雪海,沉醉于云泽的琉璃世界。
她沉重的眼皮怎么都挣扎不开,残存的一丝心智,努力的辨别着耳边忽远忽近的低语,可似乎,只有阿素夫和柳七的声音。
迷迷糊糊中,只觉满口苦涩,温热的药汁顺着干涩的舌滚滚而下,剧烈的腥苦被焦烈的咽喉所斥,一阵呛咳,覃楠兮被揪回了她所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你醒了?”柳七的声音淡淡传来,他就坐在榻边,见她醒来,和缓的转身,从身后取了个软垫垫在她身后。他是医家,深知覃楠兮这病根源于心。
微垂着昏沉的头,覃楠兮努力起身弯腰,想要道谢。
柳七抬手阻住她,低头舀了一勺浓黑的药汁,送到她嘴边,轻声道:“罢了,这时候还这么疏远见外!你醒来就好,把药喝了吧。”
覃楠兮点点头,顺从的探唇过去,抿尽了勺中的药汁,眉头也不由皱的难看。
柳七轻轻摇着头,望着她的笑意里微带疼溺:“这么大了,还是怕吃药。”可话音未落,他举勺的手却猛然一颤,半勺药汁尽数泼洒在了榻上的团花锦被上。
覃楠兮始终垂着头,并未看到他颤抖的手指。只嘶哑着声腔,局促而慌忙的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低声道:“不敢有劳先生,楠兮自己来!”说着,只将眼睑垂向更深处,举着瓷勺,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药汁。
柳七默然看了她许久,才轻轻拭去手背上遗落的几滴药汁,幽叹道:“这样浅斟慢酌,只会愈发觉得这药奇苦难咽。长痛不如短痛,一口饮尽,自此安好,不也很好吗?”
覃楠兮半举的药勺闻声豁悬凝在半空,半天,才见一滴泪,啪嗒一声坠入药碗。她知道柳七这是一语双关。
见她垂泪,柳七苍白的嘴角微抖,起身缓了缓,道:“等你身子好些,我就派人送你回长安。”
覃楠兮微微哽咽,垂目看着细白瓷碗中夜般黑浓滞涩的药汁,猛然抬手将碗一倾,一口吞尽。抬起时,忍住了满腔的苦涩道:“有劳柳先生,若不添烦,楠兮想尽快离开。”
柳七微讶回头,幽黑的目光扫过覃楠兮因高烧而酡红的双颊,半张的嘴悄然阖上。这几天,日夜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烧的昏沉,看着她在梦里揪着自己的衣角呢哝呓语,看着她错将自己当成司徒逸哭得痛彻心扉。柳七那颗早已顽石一样的心,终于被藤萝般疯长的悔意束碎。他后悔,后悔不该将她留在司徒逸身边,不该将她拖进他们这些人肮脏的欲念中来。她是无辜的,即便她的生父是背主忘恩的覃子安,即便她最终爱上了司徒璟的儿子司徒逸,可她仍旧是无辜的。她不过才十八岁,与那二十多年前的纷争又有什么相干?
微微的点了点头,柳七只觉细细揪痛的心底里,有一丝欣慰。他知道,覃楠兮自小执拗,深忧她不肯就此离开。如今见了她失落却决绝的神情,他反倒放心下来。可欣慰未了,惆怅又起,原来,司徒逸也是足够了解覃楠兮的,他说过,只要她断了心念,就不会再留恋一丝一毫。
柳七心潮跌宕,口中却仍旧不着痕迹:“既然小姐心意以定,我这就去安排。”说罢起身,意欲离去。
“柳先生”覃楠兮自身后唤住他。挣扎着起身下榻,她扶着榻缘盈盈拜下,抬头凝着他道:“先生,楠兮还有几件事不明,请先生指点。”
柳七心弦猛然紧绷,虚虚扶她起身,点了点头,默然示意她直言。
“楠兮离开长安时,家兄曾说,当晚长平亲王别院中,天弓箭阵必然要放箭,可逸哥~将军也必然不会受伤。哥哥说,莫丹是心急了,楠兮不懂,箭无回头,我哥哥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她问起的终究只是这些旧事,柳七暗自松了口气,斟酌了片刻道:“小姐既然问到柳七,证明小姐已不信令兄的说法。可这件事,令兄并未说谎。小姐可还记得,牧云遇伏那晚与周桓和令兄一并前来的,还有一人?”
覃楠兮虚目回想,点点头道:“是共有三骑,一前二后,一并前来。只是那人一直躲在月下树荫中,我看不清他究竟是何人。”
柳七道:“那个人是司徒鲲。”
“司徒鲲?他是……”覃楠兮愕然,瞪大了眼睛。
柳七接道:“正是牧云的二弟司徒鲲。牧云被救那一晚,长平王别院里,司徒鲲也来了,依旧隐在暗处。令兄也知道他在暗处,只得按周桓指令行使,下令放箭。可令兄也早有安排,墙头上早密布了风竹卫,其中的死士自会舍己相救。”
覃楠兮不解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柳七返身落座,扬手相请,淡笑道:“小姐指长平王和令兄?”
覃楠兮点点头,坐在他对面,凝目等待他的答案。
柳七低头思索了片刻,闲闲开口:“东汉末,汉室式微,群雄并起。董卓、袁绍、曹操、刘备、孙权这一众枭雄之中,后人可有评议相异之处?”
“刘备为中山靖王之后,汉室宗室,与另几个奸雄自然不同,先生为何也称他为枭雄?”覃楠兮满目疑惑,她自幼所识全是圣贤贞德之论,猛听柳七论调,微觉奇异。
柳七闻言,摇头冷哼道:“瞧,天下人都同小姐一般,认刘备为正统,而其他几人则是奸雄。刘备自言宗室之后,可时,他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便就是吗?天下刘姓者众多,难道各个都是汉室宗亲不成?他不过一个贩履织鞋的宵小,乘乱起事罢了。可就因他姓刘,便都能得臣心民意……”
覃楠兮眼中明光一闪,幡然明白:“先生的意思是,长平亲王这是仗持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收拢臣心民意,他眼下的称臣拜伏是以退为进,他要学庄公纵叔段自掘其墓?他这是要待时机成熟时一举诛乱从而……”
柳七凝着满眼惊恐的覃楠兮,含笑点头。覃楠兮说的不错,长平亲王不惜冒险救下司徒逸,却令阿素夫给他下药,让他一年半载上不了战场,就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他要待时机成熟,以诛乱之名,名正言顺的踏上那权利的极峰。而这条血路上,他少不了肱骨重臣的诚服与追随。因而,他临危保护天下士子领袖、前太子太傅覃子安;又将覃楠甫牢牢笼络在身边,而对难以驾驭又勇悍无匹的司徒逸,他则计出两手,若能收拢他为己所用自然最好,可若不能,则杀之也毫不顾惜。
柳七自然不会对覃楠兮说起这些将起的风云,他只十分满意,不用他亲自动手安排,那个司徒逸一心想扶持的前太子周燮必然会命不久矣。
周楚的江山,即将在萧蔷祸端中风雨飘摇,而这是他柳七——这个周楚的夙敌所最乐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