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真想不到萧璟居然会来这一手。一时之间她也拿不准萧璟的用意是什么。只是因为萧摩诃起初得罪了自己,而现在自己跟她平起平坐,所以她送这个丫鬟给自己,让自己出气,以示讨好?这种事萧璟做得出?又或者,这个小丫鬟实际上是她萧璟埋伏在自己身边的钉子?
不管萧璟真实的用意如何,直到这时婉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没有一个亲信。甚至在这个黎民亿兆的王朝里,她可以真正信任而不施展任何心机的人,也只有她母亲郑氏一个。这对她的发展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因素:没有亲信部下,她凡事就只能亲力亲为,就会永远被束缚在无穷无尽的琐事当中,永远难以进步,难以扩大自己的力量和影响。
于是,当婉儿和萧摩诃坐着一辆车回自己馆驿的时候,婉儿心里已经在暗暗琢磨怎么利用这第一个属下来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萧摩诃当然猜不到婉儿的心思,她只是看婉儿始终低头思索,脸上阴晴不定,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她忍不住越发心虚起来。她知道自己素日里跟从萧璟,奴随主贵,是很有些骄气的。可总仗恃主人护着自己,从不收敛,万万没有料想竟然有一天会落在婉儿手上,不由得又是难过又是害怕。主仆二人就在这样凝固的气氛之下一直到了居所。
这处轩馆是内廷特别拨给婉儿居住的,连宫女仆妇也一应俱全。她和萧璟名分虽低,但实际上是替天后武曌草诏的官员,实权相当慑人。离宫之中面积有限,差不多的嫔妃女史都住不到这样轩敞的馆舍。她们因此也早知道这新来的主人年纪虽轻,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于是见婉儿车马一到,都争先恐后地迎上来服侍婉儿下车。一边有人拎不清状况,还去赶着讨好萧摩诃。婉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进了轩馆,只见小小一座院落,园中有亭,屋角有梅,正厅与宫殿排场也略相近。宫女们一起陪婉儿等进了正厅,稍事休息,婉儿轻轻交代几句,便打发闲人各归原位。
萧摩诃这才怯生生地跪下,道:“婢女甘领姑娘责罚!”
婉儿脸色漠然。
她在车上已经计算好了。萧摩诃现在所以这样畏惧自己,并不是出于敬仰或者服从,而是出于权威。现在自己是她的主人,她萧摩诃的生死就捏在自己的指掌之间。所以此时她要收服萧摩诃,这也正是绝好的机会。在此之前,保持自己的威严是十分有必要的。
“你家旧主人萧姑娘说,她是在救你。”婉儿淡淡地说,“什么意思?莫非你家主人觉得我好欺负,所以送你过来特意钳制我?”
萧摩诃连连叩首,她听得出这话里浓烈的杀机:“婢子不敢欺瞒姑娘。萧姑娘曾经跟我说,我性格太鲁莽,既得罪过姑娘你,也得罪过宋昭华宋先生。萧姑娘说,宋先生那个人非同小可。来日若被我撞到她手里,只怕连全尸也落不得,她也护我不住。姑娘您是秉性宽厚大量的人,与其落到宋先生手里,不如落得被您责罚,就算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婉儿不动声色。
“既然如此。你甘受责罚?”
“婢子甘受责罚。”
“死而无怨?”
萧摩诃的身躯颤了一颤,犹豫了一下,终于断然说:“死而无怨!”
婉儿点点头。
“既然如此,起来吧。”
“姑娘?”
萧摩诃畏惧着不敢起身,婉儿轻轻拉着她衣袖携她起来。
“一年!我容你一年时间。”婉儿说,“我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得到。论富贵是不能跟金陵世族比。我又年轻,身边委实没有一个得力的人。你若想跟从我,我就留你下来。我也明白和你讲,素日里你是得罪了我,我现在不饶你,因为你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就这样放过你,你也必疑心我是留待后日慢慢整治你,两下各不相安。”
“是。”萧摩诃低声应道。她也知道婉儿说的是实情。现在她是婉儿的婢女,婉儿要寻她错处,眼皮都不用抬。这过节倘若始终不解,她在这里也不会好过面对宋昭华。
“我的功夫,都在笔墨之间。”婉儿说着,慢慢走到书案之前,“我写一张条子押在这里。你得罪我的——十棍!”
萧摩诃又是一凛。内府的手段她听过一些,十棍已经足以打得她皮开肉绽。
“以一年为期。一年期满,倘若你兢兢业业,称我心意。这十棍的旧账向天为誓,一火焚之。此后你我名虽主仆,情同姊妹。但设若一年之内你敢别有图谋,生心滋意,我会再加十棍!”
她沉默了一下。萧摩诃也明白,二十棍就足以要她的性命了。
“就是这样。你愿意留,就留下;不愿意的话,我明天仍旧把你还给你家萧姑娘。天色不早了,歇息吧。明儿五鼓我就要起来视事。”
“姑娘……”萧摩诃低声,但是并不迟疑地说,“我愿意!”
婉儿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萧摩诃。萧摩诃还在那里埋着头,已是泪流满面。她的心里突然生起一阵恻隐:仅仅就在几个月前,这个女孩子还坐在习艺馆的书桌上趾高气扬地藐视着她啊。而她今天如此可怜,仰人鼻息。想起自己十几年来也是过着看人眼色吃饭的日子,她收敛起那份怜悯,只是轻轻拍拍萧摩诃的肩头,说道:“好,那就留下来吧。从今天起,你叫上官羲。”
就这样,上官羲成为了上官婉儿一生中第一个亲信。等到这天夜里,她服侍婉儿睡下后,婉儿已经对她初步得出了判断:这就是一个性格直爽没有心机的丫头。这样的人一旦对某人袒露心意,就不会轻易背叛。她和婉儿之间本来有过节,但婉儿既然已经和她讲明了,她也就放下前嫌,尽心竭力地服侍起婉儿来。她在婉儿床前的小床上很快酣然睡去。
这时候婉儿自己还迟迟难以入睡。她听着上官羲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嘴角浮起浅笑。
怪不得萧璟会如此豁达地把这个贴身丫鬟让给自己。她这样的性格,居家过日子绰绰有余,但是太不适合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的内廷了。
隔天婉儿便早早起来,与萧璟一起参谋公事。一开始她尤其吃力,这种朱批御览的奏折非同儿戏,虽然写上去的多半也是一堆废话,但这些废话也有讲究的,一字一句都不能乱改。什么样的奏章,需要作出什么样的判断,援引什么样的先例,写下什么样的批语,桩桩件件都有体例。这是比在习艺馆时还艰苦得多的训练,而萧璟实际上是不指点她的,因为她自己的公务还忙不过来。婉儿自己每天焦头烂额的时候,萧璟能趁批改两份奏章间的余裕对她说一两句话,就是恩德了。
她知道自己指望不上萧璟,而且萧璟并非寻常的大家闺秀。她既有才华,又有毅力,而且似乎有着明确的目标。因此她异常努力,即使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夜以继日,丝毫不敢懈怠。何况这里现在多了婉儿,她一不留神就会被婉儿赶超。所以她下定决心不给婉儿机会,虽然当她们交谈时,那言语仍然总是亲切而有礼的。
这样一天下来,婉儿头晕眼花。好在身边多了个上官羲,这个人对处理日常杂务十分熟练。高门世族里专门训练出来随侍贵女的丫鬟手段毕竟不同,不几天就已经把整座轩馆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唤宫女仆妇也是轻车熟路。她之前以猛将为名,果然是有些大将之风的。有她在,婉儿省力得多。
婉儿也提醒过自己注意,虽然上官羲现在看起来忠心耿耿,可能还是因为她怯意未过。自己对她的态度既要温和,使她倾心归服,同时也要注意张弛有度,不能让她在自己手里有翻身的机会。
好在过了一个多月,婉儿在奏章方面功力大进,而上官羲对她的忠诚也与日俱增。这时候,婉儿才有时间故作随意地和上官羲谈谈天,交交心,探探她的虚实。上官羲没有心计,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从小在掖庭长大的婉儿。婉儿有时也好奇她为何在世家大族里仍能如此单纯,旁敲侧击打探几次,才渐渐知道原来上官羲也不是普通的小丫鬟,她因为是萧族的远支而从小跟随萧璟的。说是丫鬟,其实因为萧璟身份高贵,也是人人让她三分,丫鬟里没人敢跟她争锋,从小又没吃过苦,才养成了一副目空一切无法无天的脾气,但萧璟却越来越不喜欢她了。
个中原因上官羲并不明白,婉儿却是懂得的。上官羲当初在萧族的时候,身份地位不上不下,下人们没人敢惹她,而上层之间的倾轧机变又是她不能够接触的,但萧璟能!实际萧璟上一直很精明,而胸无城府的上官羲只能越来越不称她的意。
婉儿想通了这一点,有时就顺便指点一下上官羲。上官羲经历了这番换主风波后,性情大改,再不像以前那样颐指气使。这些为人处世的小诀窍她每学到一个,就立刻加以试用,没多久她和轩馆里的宫女们的关系就亲近了好些,也就越知道婉儿的好,自然越发尊重起婉儿来。
婉儿想,萧璟一定料不到她竟能收服上官羲。她起初把这个丫鬟给自己,想来不过是卖婉儿一个情面,二来也想给婉儿增加个麻烦。可是上官羲现在并不是麻烦,而是她的得力助手,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情婉儿还是欠了萧璟的。
“有机会要还回来。”婉儿一边想,一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