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武曌轻笑,“拿这种软耳根的话来哄我。不过呢,说起来既然我还不能死,有些事,该做就得做了。”
“是!”婉儿肃然道,她知道这才是天后召见她来的原因。她打了个眼色,原来负责梳头的宫女自然会意走过来接过梳子,而婉儿一边帮武曌按摩着肩颈,一边凝神听她说话。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大唐也好,以后的什么也罢。一个王朝要想国祚深远,绵延千载。靠的是什么呢?应当是人才。所以周文王渭水访贤,让姜太公坐在车子上,文王自己扶辇。就是这样,周朝也不过前后八百年,以下就更不足数。我们这个时代未必还有姜太公那样的大贤,但如果细心访查,人才还是有的。我们的王朝要延续下去,第一就是用人。可是我们的人才从哪里来呢?”
她顿了一顿,然而并没有让婉儿插嘴的意思。
“一个是靠举荐,再一个呢,就是征召。王都之中也有太学,不过收的都是些公侯将相家的子弟。国家白花了钱粮,培养出人才,仍然是那些什么公侯啊亲王啊外戚的人。要想收归人才留待国用,那是千难万难。太宗皇帝在布衣里拔擢出了一个马周,大唐王朝也就只有这么一个马周。不过太宗皇帝有一个办法好,就是开科举。王朝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不拘出身门第,公公正正地考出来。这个办法弄得好了。是可以传承万代的。婉儿,我在想,太宗皇帝传下来的法度,在我们手里是不是可以变一变。以往科举,考生的优劣由考官一言而决,轮到我们只是奏折上看看,我想不如以后科举就搬到宫殿上考。”
“殿试?……”
“对。殿试!”武曌兴致勃勃,一把推开了梳头的宫女,转过身来面向婉儿。“他们在殿上考,我们在殿上看。婉儿熟知经史诗词,这也正是你的长项。这样亲手拔擢出来的人才,不愁他一生不为王朝效力。婉儿觉得我这个办法怎么样?”
“天后思虑英明神哲,远非婉儿这等终日皓首穷经的书虫可以管窥。”
婉儿这句话虽是拍马,大体也属实情。论起政事上的高瞻远瞩和远见卓识,她的确是发自内心地钦佩武曌。但她的话刚一出口,就不禁吐了吐舌头。武曌笑了,“又失口叫我天后了?算了,天后也好,太后也好,说起来总是无谓,我倒更喜欢人叫我天后一些。”
婉儿见武曌的眼神又悠然飘荡,知道她在这个称谓里又回忆起了陈年旧事,暗悔失言。正要借机告退,武曌忽然道:“我听说你和三思吵架了?”
“他……他居然指责我的诗!”
武曌莞尔一笑:“三思是个浮浅无学的人。他来指责你,是他太不自量,不过当着满朝文武那么多人,你也该多少给他留点面子。前日里他到我这来告状,脸红脖子粗的,我原本还想索性把你许给他,想一想不如算了。”
“天后……”婉儿腼腆道。武曌笑道:“是了,婉儿年纪大了,也该择个如意郎君了。这事且搁在我心里。你放心去吧。倒是文事已毕,武制上少不得也要下些工夫整饬。不如就再创个武举。可惜你是女孩子,这事不用跟你说。”
婉儿便谢恩下殿,心里暗暗庆幸前几天和武三思两人的假戏真做果然瞒过了天后武曌。倘若武曌真拿她去配武三思,她就必然要移出内廷,也就再也做不成天后的女相,那她就完了。
又一想这一次她也算有大收获:天后言语之间是答应将殿试这一摊子事全权交给自己处理了。婉儿深深知道主持殿试的分量。此后这些经由殿试走上王朝各个职位的政治新星们难免就是她上官婉儿的门生了。他们和她的关系虽不能像外间那些主人和门客一般紧密,但经由这一役后,她的权力范围和她班底的规模都会大大壮大,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年的四月,武承嗣精心准备好的祥瑞石头终于运上京来。那是一块半石半玉的璞,上面用明黄色的细绢覆盖了,装在牛车之上,从洛水不辞辛苦地运到洛阳城来,人马和牛车都风尘仆仆。祥瑞运进王城的时候,洛阳城一半的人都跑出来看,塞得一条神武大道水泄不通。但百姓们谁也没福透过黄绢看到里边究竟有什么奥秘,直到天后武曌亲自升座,诏命文武百官都上殿静候时,那块数百斤重的祥瑞石头才由十六个身强力壮的禁卫武士抬上殿来。
婉儿坐在殿前,心里也不免好奇。她望了望殿里各人,脸上都是或惊奇或艳羡或迷惑不解或钦慕莫名的眼里,绝没有一个人摆出一副“哼,老子早就知道了”的表情,不由得感觉十分有趣。等到武士们像变魔术一样将黄绢轻轻揭开的时候,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喧哗之声。朝臣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挤去,伸长了脖颈,活像一只只鸭子。
天后武曌也不由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璞玉向外的这一面是一大片陷在石中的晶莹的玉,并不平滑的玉质上不仅清晰地形成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篆字,边角处还隐隐有龙纹和飞凤的图案。武曌久久凝望着那块玉,直到她的袍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巍然高站在宝座之前,接受群臣们山呼海啸般的颂扬。
整个大殿之上唯一对这块祥瑞兴趣寥寥的人,就是皇帝李旦。李旦这时候名义上还是整个大唐王朝的皇帝,但实际上文武百官在争先恐后颂圣的同时,几乎没有人侧眼看他。他的宝座孤零零地摆在武曌宝座的侧后方,只有武曌宝座的一半大,而且很矮。李旦一坐下身形就基本被母亲遮挡住了,甚至都不如遥遥坐在另一侧角落里的婉儿显眼。他落寞地看着原本应当属于他的庙堂和文武百官,心想“老子的苦日子终于快到头了”。
武曌立即下诏将这块“宝石”命名为“宝图”,加封发现宝图的黎民唐同泰为游击将军。没有人对这个超常的提拔表示出任何异议,从这一天起,武曌以及武氏族人们改朝换代的动作就比以前更迅猛地进行起来了。
第二年武曌将年号按宝图的字样改成了永昌。永昌元年的春天,由薛怀义奉旨督建的明堂终于落成,它的恢弘华美令所有看到它的人乍舌,同时对国库表示担忧。薛怀义因此功绩而大模大样地走上朝堂,成为了大唐王朝的一位将军。
武曌带同婉儿以及宫中诸嫔妃女官在明堂举办了隆重的祭祀——这是历朝王室之中第一个为一位女性搭建的明堂。此后又过了一年,天翻地覆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大唐载初元年九月初七日。
婉儿手里托着一卷明黄色的纸卷急急奔走在洛阳城古老的宫室之间,八个宫监和八个宫女簇拥在她的周围,保护着她和那卷纸卷。
纸卷是圣旨的规模,纸也是圣旨的纸,但里边写的不是圣旨,而是一篇富丽华瞻的充满了典故和赋对的文章,文章底部亲笔署着武曌之名,但除此之外的每一个字都出于婉儿之手。
这当然不是普通的文章,这是一篇以武曌之名写给现今的皇帝李旦的答文。李唐王朝在绵延八十余年之后终于寿终正寝,而一个崭新的以武氏为国姓的王朝即将诞生,王朝的国号就叫做大周!
作为李唐王朝最后一代皇帝的儿子李旦要将皇位诚心诚意地让给大周王朝第一代开国皇帝母亲武曌。而武曌要出于礼节坚辞不受,让位诏书打回去,群臣会延请李旦发起第二次的让位,武曌也会第二次加以拒绝。最后李旦将率领满朝文武第三次隆重让位,武曌这才假装没办法地接受下来——这个来回往复三次的虚假而冗长的仪式,就叫做禅让。
这次禅让中署名武曌的文章自然全部出于婉儿笔下。为了这一天,她们已经等待太久了。其实就本心而言,已经再没有人愿意继续这种虚伪的仪式。但吉时还没有到,她们也就只能按着自古以来的规矩逐步行事。
武曌的正殿和李旦的偏殿相去并不很远。但婉儿走得很急,以至于气喘吁吁。她赶到偏殿的时候,一群文武百官们已经簇拥在那里等候很久了——这只限于级别甚高的官员,低级官员压根没资格进入,只能在大殿上甚至宫门外翘首鹄候。
一个人影从殿里越众而出,向婉儿点点头。
她是太平公主。
李氏皇族中稍有不满者几年间都已被武家诛戮殆尽,但禅让的大典必须有李家人来才能成礼。太平公主就是负责代表李家向皇帝李旦发起第三次劝谏,而后引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让位的群臣之首。
“累坏了吧?”她亲手给婉儿拭汗。武曌的答书则被人恭恭敬敬地捧进去,高高供在香案之上,里边富丽的辞藻压根没有人看。
婉儿注意到日渐风韵的太平公主手腕上戴着一串佛顶鹡鸰香念珠。
“不看道德经了?”婉儿问。
“偏你小妮子眼尖!”太平公主掐了她一把,“进去坐吧,天子哥哥的第三表没那么快出来。”
武曌对佛教的崇信,整个王朝尽人皆知。
于是她们挽着手,在群臣们复杂难明的眼神中翩然走进宫去。李旦的偏宫之中这时已经人丁冷落,她们随意找了间空寂无人的房舍,带上房门,彼此凝视,却都相对黯然。
“也不仅仅是母亲喜欢。”半晌,太平打破僵局,抬了抬腕上的佛珠,“道藏不度亡人。我所以改信佛,总希望地下真有轮回。”
婉儿明白她的意思。她的驸马、美男子薛绍因为牵涉到李氏宗族对武曌的反叛而被武曌诏令除掉了。太平公主再三向母亲哭求,然而这一次,从小对她百依百顺的母亲容色峻然,毫无商量余地。
“一百大棍,丢进牢里,总算是留了个全尸。”
婉儿伸手捂住太平的嘴,自己的眼圈却刷的一下红了。太平凝视着她,半晌苦笑一声,“不打紧的,我不伤心。你看我的体态,比他还在的时候倒丰盈了。倒是婉儿你,近来又瘦了很多。”
“劳心劳力,总不得清闲。”婉儿也苦笑。
两个女人一起沉默着,凝望着这房屋的一隅,有一只蜘蛛正在那儿结网,一根既长又细的丝线缓缓垂下来。
这个世界有一种东西,不论时光,不计功利,它叫做友情。
“说起道德经,倒是忽然想起当年在书馆的时候。那时候真是小孩子。以为天下的事情没有我不能做的。唯一的烦恼就是如何忘却烦恼。”太平幽幽地说,“直到长大了,才知道烦恼原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只能终结,无法忘却。我连我最亲近的人都救不了,还说什么天下的事。”
她凝视着婉儿,“婉儿,母亲百年之后,你将往何处去?”
婉儿摇了摇头。她的确不知道,而且她目前根本没得选择。然而天后武曌已经六十七岁了,虽然不知能活多久,她总不能无穷无尽地活下去。婉儿知道,不久的将来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
“到时候,如果无枝可栖,就来跟我做伴吧。”太平笑了笑,伸出手。婉儿握着她,感觉到她手掌的坚实和温热。
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太平公主站起身来,隔窗看了看日影,说:“出去吧,该我们上场了。”
载初元年九月七日午后,皇帝李旦亲手书写的让位诏书由以太平公主和婉儿为首的宫内宫外百官共同护卫着第三次送到武曌所居的宫中。傍晚时分,武曌接受了这份诏书。第二天九月初八的时候,这个横亘南北三千里的王朝暂时失去了皇帝,已卸任的皇帝李旦和未就任的皇帝武曌这一天先后都去朝拜了坐落在宫城里的李氏家庙和武氏家庙。又过了一天,载初元年九月初九日。天后武曌终于在隆重昭告天下百姓之后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改元天授元年。
大周王朝的历史开始了!
此后是一系列复杂的令人目不暇接的人事变化。前皇帝李旦从李唐王朝的皇帝宝座上下来,转身就变成了大周王朝的皇帝储君,当了他母亲的太子。但更令人瞩目的是朝堂中武氏势力的突飞猛进:进献祥瑞“宝图”的首功之臣武承嗣被诏封为魏王兼王朝左相,武三思则收获了梁王的桂冠加之天官吏部尚书的宝座。除此之外武氏族人受封为郡王的尚有十多个,武家完全把持了朝政,即使朝堂上名义上的第一元老仍是苏良嗣——这一年他已经年过八十,对眼前这一切洞若观火。
婉儿则是这一时期宫廷里最忙的人,没有之一。
大周王朝的后宫是个很奇怪的地方。首先,它没有嫔妃,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帝刚刚登上宝座,还没来得及考虑充实后宫。即使女皇昔日还是天后的时候,她的毒辣和冷峻也令她潜在的对手们望而生畏,人们都不会忘记曾经和天后对抗过的王皇后以及萧良娣的下场。此后高宗李治的宫中就只有天后武曌一个皇后,其他重要三宫的位置多半空缺。
所以,当天后已经成为女皇,不可能再花心思过问后宫的时候,内廷里就变得群龙无首了,婉儿只能当仁不让地充当着这个角色。除了她也没有人能指挥得动后宫这些女人。革故鼎新的重要关头,后宫中的每一所每一处都要顾及,绝不能出差错,多少还得出点彩。
婉儿忙得不辨昼夜,她在后宫中实际充当的是贵妃的角色,在皇后位置空虚时代理皇后总揽全局。几天之间她仅仅回过自己的居所一次,只喝了一口凉茶。母亲郑氏心疼地望着女儿,还没来得及说一些体贴的言语,婉儿就又被跟着撵进来的女官们叫走了。她连着几十个时辰不能合眼,最后只能靠浓浓的参汤来提神。连她的四个贴身侍女也各管一方,忙得人影不见。有人好心劝她偷闲歇一会,婉儿回答说:“我就算累死,也要死在这个位置上。”
直到天授元年元月元日傍晚,无数道焰火璀璨的升上洛阳城漆黑的夜空时。婉儿才可以放心地稍做休息,这一放松,彻骨的疲倦便袭将上来。她倚着朱红色的木柱眺望着无数色彩在夜空中稍纵即逝,火树银花的灿烂景致一波接一波地在夜幕里延展。她侧过头对她身边最后一个宫女吩咐道:“把宫里所有的缸都储满水。”宫女应命而去,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婉儿已经倚着柱子站着睡着了,她安静的脸庞随着天际的烟火忽明忽灭。
大周王朝的女皇武曌始终坐在庙堂上接受来自各方的朝拜。
六十七岁的女皇在这一天一夜里精神极其矍铄,她威仪十足地坐在皇位上,举目四盼,王朝的高官像海潮一样依次俯身臣服。她率领着群臣亲自遥望那几乎震颤了整座洛阳城的宏大烟火,又在大殿上赐宴群臣,传诏金吾不禁,失仪不论罪。于是那天晚上就有很多大臣喝醉了,小内侍和他们的家仆络绎不绝地搬运着他们沉重的身体。
这一夜,女皇不仅心满意足,甚而心迷神醉。她长久沉浸在多年梦想一朝实现的巨大喜悦之中,直到整个盛会终于步入尾声,烟花寂寥,杯盘狼藉,她这才犹未满足地回到后宫。
后宫中一应执事分毫不乱,唯独却不见婉儿前来迎候。女皇面色不豫地追问究竟,但是整个后宫却没有人知道婉儿哪里去了,最后还是那个小宫女畏缩着在女皇面前道出了实情。
女皇这才意识到她把婉儿一个人扔在后宫了。她亲自到了婉儿睡着的地方,长久地沉默着凝视婉儿,明白人们实际是不忍心叫醒她。于是女皇从随行宫女的手中接过大氅,亲手轻轻地披在婉儿身上,然后把她抱起来,宫女和女官们连忙一起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