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某的功名富贵,须二位大人的功名富贵而后致。韦某愿做三十年逍遥刺史,不愿做三年断头宰相。请以君筹,为君划策!”韦承庆拿起一根筷子,晃了晃,张氏兄弟的四只眼睛分毫不离筷子尖。
“二位大人目前所以煊赫,固然因为祖父神明,家学深厚。但最主要的,是女皇陛下的青睐。韦某与二位大人现下同舟共济,这一节,未知二位大人是否坦承?”
张氏兄弟纷纷点头。韦承庆的话算客气的。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权威实际上就是靠做男宠而来。
“这就是了。女皇陛下虽称万岁,终究不能千秋万岁。”韦承庆道,“一朝陛下归天之后,二位大人失了辅弼,满朝文武便俱是二位之敌!太平公主恨你们依从了女皇,就不把她放在眼里,这是其一。武氏兄弟恨你们挡了他们的路,这是其二,狄仁杰一帮老臣恨你们持身不正,蛊惑帝君,这是其三。就连女皇身边的上官婉儿也会恨你们有意离间她和女皇,这是其四。所以韦某说女皇一旦不在,二位大人危之极矣。此刻再有滔天的富贵,到那时也难买回一天欢聚。与其三年之内骋欢纵情,三年之后瞑目就死,不如未雨绸缪,求一个千秋万世富贵!”
张氏兄弟的眼中都闪动光芒。
“敢问先生,如何求得千秋万世富贵?”
“所谓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韦承庆侃侃而谈,“欲求富贵,先求保身。女皇千秋之后,天下必再有变。武氏兄弟已与二位大人结下仇怨,且两雄不能并立,这是仇敌,不需考虑。现太子李旦、太平公主态度暧昧难明,二位大人与之又素无恩德。这是潜在的仇敌,而难再为友。一班老臣食古不化,冥顽不灵,断然是仇敌而不能为友。宫廷之内,只有上官婉儿孤零零一支势力与各方都没有过深牵连,这一支可以作为必要时的援手。而此时朝堂之上三强敌,一弱友,情势分明。要图保身,必须得在朝堂之外另谋一位强友!”
“是谁?”
“庐陵王李显!”韦承庆断然道,“庐陵王被贬多年,坐困穷城,举目无援。谁若有恩于他,来日他必感念谁一世。他又是李氏宗族,在朝廷上下树大根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班老臣都心向于他。现太子李旦、太平公主也是他亲弟亲妹,他又是武氏兄弟的死敌。二位大人如果能在女皇面前求情,把庐陵王调回来,庐陵王就欠了二位大人天高海阔的恩情。这样一来可以令庐陵王感恩戴德,二来可以令狄仁杰一班老臣与二位大人化敌为友,三来可以缓和二位大人和现太子、太平公主之间的关系,四来可以借庐陵王之手对付武氏兄弟。二位大人乐得静观其变,从中取利。”
张氏兄弟的眼睛亮了……
“韦某为二位计,”韦承庆索性亮出了底牌,豁出去做了最后一击,“大丈夫既然做事,要么不做,做就做到底。女皇时日无多,武氏兄弟早晚会跟太子李旦争这个储君之位。李旦性格恬淡,必然不愿意争。但倘若皇位落到武氏兄弟手里,二位定然会不场悲惨。为今之计,只有请庐陵王李显回来,让他做太子,进而扶保他做下任皇帝!这样才能借他的手剪除武氏宗族!到时二位大人就是拥立新君的第一首功之臣。千秋功业,指日可待!”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张易之动情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兄弟两个倘若在三年之前就有先生襄助,何至于至今还这么坎坷。”
“先生的话,正如黑暗之中一缕阳光!”张昌宗比莲花还秀美的脸上也不禁泛起红晕,“洞明远见,高屋建瓴。我们兄弟白糊涂了这二十多年,现在终于豁然开朗。先生既以至诚待我兄弟,我兄弟也愿以这杯中酒立誓。他日若得功名富贵,誓与先生共享!三十年太平逍遥刺史,惟先生尽情选择,我兄弟倘有二话,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韦承庆拍案而起,“好!韦某就与二位大人同饮了这杯中酒!”但心中却是暗想:你们两个兔崽子迟早有一天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婉儿的拯救庐陵王李显计划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这是婉儿生平第一次自己独断专行地去做这样一件大事。多年以后,她仍然感念命运使她拥有韦承庆这样为了拯救王朝未来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勇士。
此后数月之中,张氏兄弟和婉儿之间的关系果然突如其来地好转了。尽管他们在朝堂上依旧跋扈,但他们对待婉儿的态度简直像讨好一般。婉儿因此又可以经常去朝见女皇了,而张氏兄弟对李显的事情也分外上心。在他们的枕头风攻势之下,女皇武曌终于松口答允了庐陵王李显回朝,或者她的内心里也想在临死前再见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年的初冬,一封诏书终于不远千里传到了遥远的房陵。庐陵王李显在这座城池里孤独地度过了十二年的时光。他每天看着石墙上的苔藓一点一点长大,心中早已木然,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有返回京城的那一天了。即使接到了婉儿提前透风的书信,也是半信半疑,直到他终于等到了那封可能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诏书。
他捧着诏书沉默了半天,状如痴呆。吓得他的王妃韦氏慌忙替他按摩胸膛,捶打后背。突然之间庐陵王李显就哭了出来,而后王妃也哭了。而后他们在房陵城里所生的子女,大唐王朝的王子和公主们也都张开嘴大哭起来。
庐陵王一边恸哭,一边用双臂搂抱住他的王妃和儿女们,喃喃地说:“别哭了,都别哭了!苦日子终于挨到头了。是上官姑娘救了我们!大家都别哭了,我们回洛阳去!”
可怜的张氏兄弟,在救李显回京这件事上出了大力,却根本不为他所知。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付出和回报往往并不对等,张氏兄弟错就错在没有及时让李显得知:他俩才是他全家真正的“救命恩人”——施恩应望报,无论政治方面还是别的。如果他俩明白了这个道理,至少在未来的那场宫变时,会有一个比较好的收场。
实际上,在这场拯救庐陵王计划之中,除了婉儿一系和张氏兄弟之外,还有更多的人或多或少参与其间,比如现太子李旦和狄仁杰,只是他们的努力并没有被李显了解。婉儿无形中成了李显心目中的一尊神道,独占所有功劳。然而这样说也并不过分,在这个计划里,婉儿的确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她的确是实至名归的首功之臣!
第二年,也即圣历元年的春天,庐陵王李显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神城,重返王朝的政局中心。尽管这时候大唐王朝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大周王朝。
太子李旦立即让位,前后仅仅七天,庐陵王李显就再次成为了大周王朝的太子,这创下了大周王朝处理最高级别朝政的最快纪录。
也就在李显再次晋位为太子的当晚,庐陵王妃——现在该称作太子妃韦氏,来到了婉儿的住所。她单独一个人走进小院子,婉儿的贴身侍女上官风都不认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直到婉儿亲自出迎——她们十二三年没有见过面了。
两个女人携手走进屋里,韦氏就握着婉儿的手,开诚布公地说:“我是来拜谢你的!”
“不,不敢!”婉儿说,“婉儿不过做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韦氏摇了摇头。她说:“我可不止代表我自己。还代表庐陵王和我们的儿女!”
接着她俯下身去。当真恭恭敬敬地给婉儿行了个拜礼。
这个礼当然没有拜成。婉儿毕竟在内宫里活了二十年,这点眼力再没有早就死了多少回了。她一看出韦氏的动向就连忙抢身过去,竭力拦挡住韦氏,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婉儿能够觉察到韦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毫无疑问她并不是假意虚应,而是真的从心里感谢着自己。
半晌之后,韦氏才勉强收住了泪。
“你看,”她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来谢你的,可却空着手。让妹子笑话了。这也是我们太子爷的意思。他说第一我们是刚从穷乡僻壤回来,婉儿妹子久在洛阳城,什么珍奇古玩没见过,没什么可带的。第二我们跟婉儿妹子之间也不是一两件礼物能算得清的。这是太子的话。至于姐姐,另有一句话。”
她紧紧握住婉儿的手,凝视着三十四岁的年华已逝而容颜不减的婉儿:“姐姐自问不是不记恩德的人,也不是心胸狭窄容不得人的人。我们能有今天,全拜妹子一手所赐。从今以后咱们姊妹两个,不论尊卑,不分君臣,就是至亲姐妹!”
她从头上拔下一样东西,塞在婉儿手里。
“我送你这个!”
婉儿张开手:那是一根荆钗!它真正是荆木做的,已经很陈旧了,钗头已被磨圆,刀工也很粗糙。这样的材质和式样,扔到洛阳城里的百物集市上只怕卖不了两个大钱。
但婉儿知道它的分量!
庐陵王李显猝然回京,并且迅速即位为太子这件事同时还造成了一个后果:那就是武承嗣的死。武承嗣年轻时吃了大苦,身体一直不好,虽病怏怏的倒也没有大碍。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有朝一日坐上储君宝座,进而即位为皇帝。这个信心从他给天后武曌敬呈上那块祥瑞“宝图”时起就从未动摇,直到他听闻李显不远千里而来,拔了他的头筹。
当时人们都以为武承嗣会暴怒不休,但他倒很镇定,只是吩咐子侄们替他斟了杯酒,端了走到院子里,仰望着远处天幕下威严的宫城,低声说道:“机关算尽二十年,到头来却是为人作嫁!”而后他的身体倏然倾倒下来,跌落在地之前就停止了呼吸。
武承嗣的死对武氏亲族打击沉重。虽然武氏亲族中只有武承嗣一个人心心念念想由太子而皇帝,但失去了武承嗣的武氏家族也再没有能争夺太子的人选。武承嗣之下辈分最高的武三思无意于此,武攸暨更是但做太平公主的驸马已经知足。群龙无首的武氏宗族从此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而那时女皇武曌正日复一日地衰老下去。
一个月后,武三思和婉儿终于在一次太平公主举办的宴会上相遇。他们彼此都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单独相见了。他们在一间静室里相对无言,最后武三思说:“我没有想到。”
“什么?”
“你!”武三思直视着婉儿,“我原以为你没有我就不能生存。所以从来都姑容你,想不到你我相处了十三年,终于还是各奔东西。”
“武大人言重了。”婉儿垂下眼帘,“亏您还自称是情场中翻过筋斗的人,这个世上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生存。”
“我知道你已经另攀上了高枝。”武三思冷冷地道,“但你也没有必要翻脸跟我们兄弟为敌。倘若不是你,李显就不会回来,承嗣也不会死。不要以为你凭着一个韦承庆就能左右张易之兄弟,也不要以为李显就能护你一生一世。我终会让你明白,最后会站立在所有人之上的,是我武三思!”
“大人真是雄心万丈。婉儿衷心敬服,五体投地。”婉儿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武三思凝望着她,终于重重吐出一口气:“婉儿,婉儿,我们之间注定没有结果。可我们在一起十三年了,你的第一次都交给了我。难道这十三年来,你就没有一时一刻真心喜欢过我么?”
那一瞬间,婉儿的心弦掠起一丝波动。她伸出手,遥遥按向武三思胸前。她知道武三思虽然浪荡无行,但对她上官婉儿也是动了真心的。这十三年,他的胸膛来曾经不止一次给过她安全和温暖。李氏和武氏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婉儿不握着武三思的手就难以入睡。十三年啊!一个女人又有几个十三年呢?他们感情最融洽的时候,当真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可是随即又想起韦承庆警告她的话。
“您最好和武三思保持一点距离。这样才不会引起天后的疑心。”
她的手终于停住了,就在两人之间。
武三思凝视着她。
他们长久地沉默着。而后武三思无声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门。婉儿一个人留在无边的黑暗里,泪水沿着她的脸庞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