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静静地坐在长安城的宫室里,此刻的她真的已经无欲无求。忠心于她的那些宫人仆妇已经全都秘密集结起来,等待着日头彻底落山。到那时她们将突袭皇后寝宫,韦氏和安乐公主的亲随宫人决计不是对手。她将坐守在这里,将这一有唐历史上最大的功劳拱手献于李隆基,以免他在这次平乱战役中被太平公主过多压制,将来落于被动。
她安静地盘算着,筹划好了一切,唯独没有计算她自己的生死。
忽然之间,她警觉到窗外有异常声响。她推窗望去,外面寂静无人,再回身时,杜若兰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大殿的阴影里。
时隔数年,两个人的容貌竟然都没有大的改变。上官婉儿凝望着杜若兰——她现在已经和当年的宋昭华一般神秘了。于是她说:“你终于还是来了吗?”
杜若兰点头:“三十年的同窗之谊,在你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我会始终保护你!”
夕阳最后的一点光芒猛烈地一跳,重重跌进黑暗里。上官婉儿一跃而起,杜若兰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柄娟秀的刀!无数事先已经准备妥当了的宫女仆妇从长安皇城各个阴暗的角落中奔出。
景龙四年六月庚子,夜来临!
皇后韦氏和安乐公主仍然待在太极殿里。
她们不敢长时间地离开李显的尸体,而在李显的棺椁旁研究怎样毁灭他的王朝也令她们时刻不安,直到她们听到殿外的喧哗。
“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韦氏大声喝问。但是火光立即从窗棂中投射过来,她自己的亲随宫女们都在高声尖叫着,像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她们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铁蹄践踏和烈马咆哮,宫中数量有限的禁军们也许在做着微不足道的抵抗。而后,殿外又沉寂了。
这沉寂令她们的心中发空。韦氏和安乐公主惶恐地望着紧闭的殿门,那两道门缓缓打开。上官婉儿平静地站在那里,身后一个女子手提细刀。
“都结束了!”婉儿恬然微笑。
临淄王李隆基驱兵直入禁宫的时候,的确没有遭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抵抗。他的白马几乎毫不耽搁地直奔皇后寝宫。但这里门户大开,空空荡荡,皇后并不在寝宫里,于是他连忙拨马赶奔太极殿,传令兵丁们团团守住,小心着火毁了先帝遗体。
当他按着长剑、衣甲铿锵地走进太极殿时,一眼就看到皇后韦氏和安乐公主都被捆绑着押在殿角。韦氏出奇地沉默着,安乐公主却一直喃喃咒骂,只是听不清是咒骂别人还是咒骂自己。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中宗皇帝李显的棺椁之侧,垂首坐着一个气度娴静,容颜娟好的女子。
“临淄王,李隆基!”
李隆基大踏步走过去,当先报名。
那个女子并没有盈盈起立,只是缓缓抬起头望着他——那目光之中蕴含着无穷尽的亲切和期待。
“你终于来了!”她说,“我等了你很久了。我就是上官婉儿!”
“琐事缠身,所以来得迟。”
“不!”上官婉儿安静地说,“从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你时起,我已经等了你十八年!临淄王,李氏皇族之中有了你这样年少的英雄,真是令人欣慰。”
她的话语并不着力,相反很是轻柔,听在李隆基耳中却仍似蕴蓄着丝毫无可置辩的权威。李隆基心里很是反感,他想,无论你做了什么,终究不是李家的人。
两个人默默对望了一会。婉儿说:“对了,还有这个。”
那是她最初起草的,要李隆基的父亲相王李旦监国的遗诏。
李隆基默然半晌,说道:“很抱歉,我还是不能姑息你!”
“王驾!”李隆基背后刘幽求抢前一步,“王驾你而今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你不能这样做——上官昭容对大唐王朝的忠诚和贡献即使比诸任何一人也毫不逊色!”
婉儿身边杜若兰的手指也搭上了细刀,她挺身护在婉儿身前。李隆基的猛将皆经历过多次沙场征战,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在方寸之间扑跌厮杀,她有信心在众将合攻之前切开李隆基的咽喉。
然而上官婉儿勉强摇了摇头,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挣扎着说:“都住手。难道你们不明白临淄王是正确的么?他只能这样做!或者会委屈我,但他别无选择。而这,才是我决心将李氏王朝交托与他的原因。”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一缕细细的鲜血从她嘴角流下来。杜若兰看了一眼李隆基,冷冷地说:“难道你看不出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么?她在傍晚就服了毒!”
临淄王李隆基心里一片空白。
偌大的太极殿骤然沉寂下来,只除了安乐公主几近疯癫的咿咿呀呀。人们沉默着,望着婉儿很吃力地将身体依靠在李显的棺椁之上,尽管她的声音已经很低,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婉儿抚摸着石棺,一滴泪水从她的脸庞滑落下来,她说:“显,我上官婉儿一生之中,从不负人,可是唯独你……唯独你……我真是对你不起……”
她的身躯渐渐冰冷下去。
就在这个夜里,大唐景龙年结束了。
那一年,上官婉儿四十六岁。
临淄王李隆基长久地凝视着婉儿,而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向着婉儿的遗体深深地施了一礼。
数日之后,临淄王李隆基提长安李唐宗室之兵,平定了韦、武两姓余党。
两年之后,平王李隆基以雷霆万钧之势抢先击溃了他的姑妈太平公主,从此即位为帝,就是后来世称的玄宗皇帝。他改年号为开元,此即是揭开盛唐时代帷幕的开元盛世的起点。开元、天宝两朝盛唐韶华的风采,直到数百年后仍被世人交口传颂。
若干年过去了,王朝终于恢复了和平、富足与安定,玄宗皇帝李隆基坐享太平。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上官婉儿,那时恰巧陪侍在座的人是张说。李隆基问他:“关于上官婉儿这个人,你怎么看?”
张说答道:“有一些人庸庸碌碌,久在轮回。这样的人,臣可以评价;但另有一些人,夺山川之灵秀,禀文章之风华,身虽为人,其神上可感天,这样的人臣不敢也无法评价。陛下以上官婉儿问臣,臣无话可答。若以常理论之,上官婉儿以一女流而侵朝政,待至晚年,移情声色,依附武、韦两姓,助纣为虐。竟至把持庙堂,谋害君上,其罪乃在不赦之列,史官秉笔,必不敢从而掩之。但遥想上官昭容以弱质之躯而挺身为王朝女相,辅弼君王,二十年间,其经手政事略无舛误;更兼心存忠义,念念不忘本朝,终于倾身而报君王社稷。像这样的女子,臣又觉得何其英伟!所以陛下垂问臣对上官婉儿如何评价,臣无以对答。”
李隆基默然良久,方才说道:“张卿虽言朕无以对答,但卿适才所言,恰可为上官婉儿平生一小传。对她这个人,朕很钦佩,但却无法给她正名,恐怕千秋万世之后,她的英姿也难免湮没红尘之中。婉儿既有遗墨留存,张卿,你就去替她编一部集子吧!”
张说躬身领命,而后便有了那篇流传千古的《昭容文集序》。在这篇序文里,张说写道:
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有女尚书决事宫闱。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岁,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姬后学,呜呼何仰。然则大君据四海之图,悬百灵之命,喜则九围挟纩,怒则千里流血,静则黔黎乂安,动则苍甿罢弊。入耳之捂,谅其难乎?贵而势大者疑,贱而礼绝者隔;近而言轻者忽,远而意忠者忤。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昧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避海之意寝,剪胡刈越之威息,璇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非夫玄黄毓粹,正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宝,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尝共游东璧,同宴北海,倏来忽往,物在人亡。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房之故事;有命史臣,敛兰台之新集。
序文既成,玄宗皇帝李隆基甚是叹赏,此后便刊行天下,人人传诵。
此后数千年云烟过眼,辗转而逝,而《眧容文集》早佚,唯《全唐诗》收其遗诗一卷三十二首,留得一代红颜名相几分才华于数张薄纸之间,一任后世恣意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