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一口细细地咽下,才放下手中汤匙,微笑着道:“外公说我体质太虚,孩子的个头偏小,所以要多吃一些滋补身体。”
银九只是沉默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缓缓提起手中拎着的包裹,小心地放到胡蝶面前的桌子上。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乳白的瓷瓶,剔透如玉,瓶口的盖子已是用蜡封好。
“我把他带回来了。”声音微带涩哑。
胡蝶的目光定定地凝在瓷瓶上很久。
终于,低声道:“他走得还好么?”平静得不带一丝情绪。
“好。”简短如刀的回答。
久久地寂静。
银九看着她的眸越来越冰冷。
“他走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话给我?”
“没有。”冰冷如铁的回答。
忽然,她轻轻一笑道:“这个瓶子好象小了。”
眸光如针,仿佛要钉进她的骨中,一字一顿地道:“他死了,你连一滴眼泪都不愿意为他流吗?”
仍旧是恬淡的微笑:“外公说孕妇不能悲伤忧思,要多笑笑,这样才对孩子好。”
银九霍然站起身,眸光异常地陌生鄙夷,冷冽地一笑道:“幸好他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否则一定恨自己瞎了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怔怔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胡蝶蓦地嫣然一笑,喃喃自语道:“我要多吃点,孩子才会长得好,要多笑笑,孩子才会长得漂亮。”
拈起盘中的糕点,一块接一块地放入口中,努力地咽着。
终于,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块,嘴里的糕点却再也咽不下去。
眼泪,如决堤般奔涌——不,不能哭,这样对孩子不好,我要多笑笑,多笑笑……
大把地抓起糕点奋力塞入已是满满的口中,用力地堵住早已无法抑制的呜咽,任由泪水冲刷着脸颊。
腹中的胎儿陡然一阵抽搐,接着胃里猛烈翻腾,刚刚吃下的安胎药、燕窝和着口中的糕点喷了一地。
直到吐出酸苦的黄水,才无力地跌坐回桌前,苍白的脸缓缓地贴上冰凉的瓷瓶,轻轻摩挲着——不伤心,不难过,只是小别而已,阿牛,你等我,只要再有几个月就好,我一定让孩子健健康康地出生。
从那一次之后,银九再也没有来过。
而胡蝶,却执意要将阿牛的骨灰转到另一个大大的瓷瓶里。
看着只及瓷瓶一半的骨灰,她满意地笑道:“这样才够宽敞。”
日子就一天天如流水般过去,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
每一日,胡蝶都认真地遵照外公的吩咐吃药、吃饭、散步。
甚至,常常会拨弄荒废已久的琴弦,只为她偶然地发现肚子里的小家伙对器乐之声似是极为敏感。
七月的一天清晨,难得早起的她忽然叫住正在扫着满地嫣红合欢的园丁老孙头:“不要把它们扫走,都堆在树下就好,无论盛衰生死,能在一处就好。”
老孙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从那一天起,老孙头每天清晨就会把满地的合欢扫堆在树下。
从那一天起,胡蝶每天的清晨总会默默地看着忙碌在树下的佝偻身影。
转眼间过了中秋又过了重阳。
十月。
胡蝶八个月的身子已沉重到极其不便,精神也是日见懒怠。
但是为了外公的一句:“多走动走动有利生产。”她仍旧坚持着每日的散步。
而小小的衣杉亦已从襁褓做到了五岁,满满地装了两个大箱子。
连随侍的丫鬟都笑她太心急了,她却只是淡淡地笑道:“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的,这些衣服只怕到时候都不够穿。”
而只要是对孩子有益的食物或者事情,再难吃再烦琐她也会毫无怨言地主动配合。
问她,她只是笑着道:“阿牛在的话也会喜欢我这样做的。”
晨曦微白,老孙头佝偻的身影蹒跚地出现在寒露微湿的石径上。
陡然看见树下伫立着的臃拙的人,仿佛微微一怔,随即又点头示意,持起扫帚认真地将一地残叶扫到合欢树下。
蓦地,胡蝶的手已扣上他的腕。
老孙头诧异地抬眸看去。
“再过两天,没有叶子了,你还扫什么?”眸中满是哀戚和幽怨。
静静地四眸相望。
已多久没有如此近地凝视?
想要撇开,却被她拼命地紧紧抓住:“求你,再想想办法,我真的不忍心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爹娘。”语声哽涩:“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可是……再去求求皇上,好不好?”
仅那一次的惊鸿一瞥,她就已发现了老孙头的秘密,她明白他在等她,不忍心她孤单地支持。
只是,孩子越是一天天长大,她却越是放心不下。一颗拳拳的慈母之心,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白天微笑,深夜哭醒。
她不怕死,只怕梦魇中稚弱而伤心的啼哭。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深深地阂上双眸——还能有什么办法令君王收回成命?
将手覆上她高高耸起的腹。
嘴角勾起一丝甜蜜:孩子,为了你,一切都可以舍弃,不仅是生命,还有人格、原则和所有不可逾越的底线……我都愿去一一挑战。
丝丝密密的秋雨渐渐变得疾劲。
从微风爽朗的早晨到依旧闷炽的午后,从瑰丽如画的残阳到细雨凝霏的月夜。
只为守门内监的一句:“皇上不在。”
他淡淡地一笑:“我等他。”撩起衣角认真地双膝跪下。
这一跪,笔直的身躯足足静候了十个时辰。
御书房始终是静寂幽暗,没有灯光,更没有声响。
雨势悄悄地滂沱起来,风骤然而起,飞旋翻扯那混沌着天地的雨幕。
令人不由回忆起许久以前海边沙滩上那冲刷着绝望痛苦的一场大雨。
坚定的身影始终如磐石一般地挺拔在雨中。
皇上,请原谅我的自私,不能成就为无私无欲的千古大义,我只是想做一个父亲,一个可以尽情呵护自己的妻与子的男人。
皇上,请原谅我的自私,新朝未稳忧患频仍,我深知你的痛苦与无奈,但求谅解这惘顾一切的痴执,让你烦恼为难实在非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