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学校的会议厅里人流涌动,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大多数人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等待着台上那个修长身影的表演,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带有碎花的洋裙,她手里那个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只是在她用手中棍子不停的拉动的时候发出来了梦幻般的音律。
刘建国痴痴的看着她,音符好像有魔力般不断地撞击着心门,低沉压抑得喘不过气。她随着旋律而晃动的头发,还有随之而摆动的裙裾却美得那么不真实。
“同学,你能帮我拿一下那本书吗?“
他正在整理图书馆的散乱的图书,灰尘沾满双手。他起身拍拍手,傻傻的笑,踮起脚尖帮她拿下她手指的那本书。
她的背影如梦境,素色的白衣还以及膝的裙子,这就是他营造关于她每次出现在自己实现的场景。
还有她叫他帮她拿的是《曼娜的回忆》。
他悻悻的走到她身边,看到她正用端正的正楷字抄写那本书,额前的碎发悬落在眼前。踌躇良久,他上前有些胆怯的询问:
“请问,你对苏里科夫了解吗?“他知道自己太突兀,问完有些不自然的四处张望,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她抬起头,挠了挠头发,用笔盖将笔合拢。然后将笔放在摊开书的中间,彷如沉思了一会儿说:
“你说的俄国画家苏里科夫?“她仿佛有些质疑眼前这个穿着泛白色的家伙会知道苏里科夫。
“对,就是那个苏里科夫。“他眼里有些放光。
“嗯,有些了解,他画作的印刷品都有看过。“
“那你怎么评价他?”
她有些狐疑又有些诧异,思忖片刻说:
“他的《近卫兵临行前早晨》,主题沉重,画笔凝重,历史感特别强,人物表情拿捏精准,颜色晦涩,但正好呼应了沉痛的史实。“
“我知道那幅画,那是彼得大帝的妹妹密谋谋反,意图反对她哥哥的西式改革,但是革命失败,受牵连的人在那个早上都统统赐予死刑,此后开辟了俄国的强盛。但是,我认为苏里科夫在画这幅作品的时候,却是满腔对行刑者的痛斥,对革命者的悲悯。但由历史来看,彼得大帝这次的决策显然是正确的,因为从此开辟了俄国的强盛。”
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还有他的《女贵族莫洛卓娃》,这幅画大气蓬勃,显示东正教于西方文化入侵的反抗和碰撞,沉痛而激昂,他总是试图以某种深刻的笔触去揭露一些丑恶,但是他的笔法太笨重,情绪伤感,画作叙述性太强,有点守旧主义。但是他对大场面的刻画,人物的雕琢还是不容质疑的。”
“相比于他,我更喜欢跟他同时代的画家列宾,他的画绚烂而不失深刻的内涵,而且轻松欢快,像《伊凡雪帝》,《库列斯克省的祈祷行列》。可能在当时来看有些亲近西方的画作而遭到排斥。”他说完木讷的看着她白皙的脸,一句话也没有说,脸上开始发烫,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扑哧笑了出来,像是盛开的兰花。
她只是说:“上次我拉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她消失在出门的拐角,而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2
学校广播的正播着今日的新闻,“新中国的建设正稳步的前进,作为新一代的学子应该肩负自己的社会责任和投身到新中国建设的伟业中去。。”
刘建国大多对这样的新闻没什么好感,他心里着急的是去图书馆看完还没看完的《曼娜的回忆》,他害怕这本书被别人借走自己又要着急着回家去背半山坡上的牛草。他身上的墨绿色的老旧中山装已经被洗得泛白,脚上的解放鞋也已经补了好几回。但是他总是昂着头戴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去图书馆看书。
他将多得溢出来的牛草用绳子绑在背篓上,夕阳还很遥远,夜傍的时候虫鸣声从周遭里传出,清脆而响亮,山丘下的村子正飘散着缕缕青烟,他坐在田埂上从怀里掏出那本被温热的书,两手在胸口上揩了揩,一页一页翻到自己先看看的地方。他眼睛里流出着光,虔诚的翻阅。晚风拂过他短寸的发梢,残阳的余光已经黯淡了下来,田间的蛙鸣也在此刻奏响。
“建国,你还在这啊。”声音里带有嬉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回头看见她正捂着面,像是笑得更开心了。
“嗯,对啊。“他有点木讷的回答。
“赶紧回去,你妈见你这么久没回去肯定猜到你又在偷懒,叫我来叫你回去,再不回去,你家的牛就饿死了。“她站在半尺多高的草丛间,和煦的晚风拂动着叶片而轻柔的摆动。她站在风里,额前撩动的发丝飘絮尔被她挠到耳后。
他看的有些入迷,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姑娘,澄澈得像是爽朗的清风。
身后的巨幕渐渐弥漫着黑色的云层,太阳最终也滑落到山谷里去,他起身收起手中的书籍,背起背篓傻笑着跟她并着肩走向村子里去。
他喜欢她的笑。
3
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天空的浓厚的黑云侵压着学校上空,仿佛正预示着一场汹涌的暗流。
人流密集在狭窄的操场上,嘈杂的声音让他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只看见她神色凝重的站在人群里,张惶着。
接下来的几天里,学校开始停课,所有人肩上都有一块红色的布,他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意思,只是听说是响应北京学生号召。学生闯进老师家里,就开始毁坏家具,最后老师被打的重伤,也没人去管,刘建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课堂再也不像课堂,他清晰的记得这样的一幕。
教室外面永远的都是沸腾的人群,教室里的学生各自聚集在一堆说着话,像是在密谋着什么,只有他静静的坐在课桌边,看着老师孤独的背影在黑板上写着文字,他抬起手拿着粉笔在黑板的上端书写,他正好看到老师压在裤子里面的衣服漏了出来而露出一块皮肤。
此刻的天空里诡异的安静,窗外没有一只飞鸟,树上露出了光秃秃的枝桠。
他看到一群人冲上讲台,将老师反手压在地上拖了出去,老师的脸摩擦着地面,眼睛漠视着前方,失去了神色的瞳孔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魂魄像是被攫走,惶恐中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跟着出去。
他几乎快要昏厥,天转地旋。穿越过人流涌动的操场,穿越过还在飘扬的红旗。
那个是他的美术老师,他敬重的老师,如今被捆绑着跪在会议厅的台阶上,他神色涣散,无力抵抗。他被身后的同学一脚踢倒,头部重重的撞在水泥地面上,接下来便是丧失人性的殴打,鲜血汩汩从他的额头流出,浸没了脸颊。
“这就是公众耍流氓的下场,这就是‘左倾‘的下场。“他的脸被踩在脚下,他远远的看着美术老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是有一种那难以理解安详,就像是他难以理解老师因为什么样的罪名而被同学们殴打,他的嘴角点缀着鲜红的血,像是盛开的绚烂的杜鹃。
刘建国强忍着转过头去。
4
“静安先生说,人之成长必有三之境界。“她说
“第一层是:昨夜西风凋敝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为第二层境界。“他说
“可是常人难以达到第三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兀自叹息
“写词以写境界为主,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此为五代北宋为独绝者。”她说
“可大都是文人雅士风流寻欢,写给青楼女子之作。难登大雅之堂”他说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她说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他说
“写词多有造景,写实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以我无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她说
“菡萏香消翠叶惨,西风愁起绿波间。“他说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生寒。“她说
“做人须净六根,清六视,脱六尘,方能达人上之人。“他说
“只可惜,万红飞落,正人难寻。时事动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回平静。“她问
“他们为什么要打死老师?北京发生了什么?“他问
“犯了流氓罪,我不知道北京在哪里“她答
“什么是流氓罪?“他问
“是关于‘政治‘的东西。“她答
“你要走吗?去哪里?“他问
“不知道,说是被安排到远离城市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回来不了了。“她答
“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他说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就像是我喜欢苏里科夫,你喜欢列宾一样。“她答
他们坐在村子里的山头,山风呼啸着在耳边刮过,迷醉乐众生。她唱起了歌谣,轻轻摇摆的身影倒映在山谷里。歌词随风而逝。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
我是一位姑娘怎么对他讲
没有勇气诉说,我尽在彷徨。“
5
墨绿色的火车在黑色的铁轨上前行,窗里的人趴在在窗沿,扑面的强劲风撕扯着他凌乱的头发,嘴角的胡渣子变得浓密,思绪有些晃荡。也许还没有在梦靥中醒来,但是他知道自己足够的清醒。
他关下窗户,搂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南方的冬天来得那么迟,倒是时常下起延绵的细雨,为冬季增添了一丝绵长的意味。
曾经待了近十年的远方几乎快要变成现在家,绝望的认为自己再也不能回来。对面的座位上坐着须发花白的男人,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车窗外,随着景致的变换,脸上是惊是喜变换不定。眼神时而发光,时而黯淡。
他回想着他上车之前,炉子里的火堆只剩下几乎燃尽的星火,锅里还水还沸腾着,一起生活了数年的那个人还在熟睡,他没有让那个人知道自己已经离开。
火车的汽笛声刺破了山谷的宁静,尔后哐哐哐的进入黑色的隧道了,他知道穿过着条隧道,就是记忆里不断梦回的故乡,还有故乡里的那个站在村口的那个人,穿着素白的衣衫,碎花的洋裙。耳边还回响着那首《红莓花儿开》。
身边的那只猫正熟睡着,还在梦里伸着懒腰。
6
我跳越过两个书架间的间隙,灵动的在行走在灰尘铺散的旧书的页面,扉页浸透了岁月的痕迹而变得枯黄,墨渍弥散,一层一层的隔离了那个时代的剪影。我游离在这间图书馆已经有许多的年岁了,数次的装潢革新我仍旧弥留在此,光阴转瞬就将那个时代的故事尘封在旧书的最底层。管理员看不到我,每次他整理书架的时候我都会跑进阴暗的角落里,那个角落放满了古老的书籍,直到那一本书再一次的图书大整理的时候被图书管理员从墙角的最深处拿出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该离开这里了。
那是一本手写体的《曼娜的回忆》。身上沾满老旧潮湿以及晦暗的霉味。书的最后一页有一封信,一封没有被拆封的信。
我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新时代的阳光如此的刺眼。我眼睛一阵炫光,随即便倒在了宽阔的图书馆门前广场的大理石板上,我的心跳慢慢的停止。我知道我终究会死去的,有微风拂过我没有灵性的毛发,我合上了双眼。我想没有人会知道我死在这里,因为他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也没有察觉。我的灵魂破碎而飘散,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曾经的时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