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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铜镜

小羊,憋住气你能在水里呆多长时间?

我这个绰号是范壹叫出名的。在大学读书时,我拒绝邻班女生约会反被她嘲讽的事在同学中间传播后,范壹就翻出我一桩桩见色丧胆的旧事,说我没男子汉气概,优柔寡断,就像那只在下游喝水仍遭到攻击的小羊。

老朋友这样说,我呵呵一笑,并不介意。

说起范壹,我们的缘分在这世上不可多得,他来自一个山旮旯里,中学毕业成绩拔尖考进县重点高中,我们开始了同学的生涯,高中和大学,我们上下铺,参加工作进了同一家单位,同学同室同事。我们的亲密关系不言而喻。

在阳城那所重理轻文的大学里,范壹却背道而驰,跨进校门就迷恋上画画,成了校园里小有名气的画家。他谦虚地说这是有渊源的。他所生长的那个充满古味却僻陋的小山镇,小时候就在无人指点下对写写画画充满兴趣。他偷出茅房里粗糙至极的黄草纸,一次只能是一张小小的正方形,铺在山镇随处可拾的石块上,笔是灶膛里未燃尽的树枝,一头已成黑色。他画人,脑袋很大,身体很小,脸部轮廓含混不清,画树光见树干树杈不见叶子,那是画笔画纸的拙劣牵制了色彩的单调枯燥,却也很有超现实的荒诞意味。虽有人对出身贫寒的范壹非议颇多,但我坚信他的美术天赋,并热切地盼望身边这颗新星冉冉升起。

范壹同志早上好!每天我睁开睡意蒙蒙的双眼,看见在铜镜面前摆弄着的范壹,都要懒洋洋地喊一声。一个大男人照铜镜,笑话吧,可范壹说这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东汉王莽年间的无价之宝,他还神秘兮兮地说出生时,父亲从镜中看到一少年手执画笔写意壮美河山,这镜像虽只出现一次,可全家不遗余力地送他从山旮旯读到了大城市。父亲说再穷也不能变卖祖传宝物,全家寄希冀于他功成名就,靠马良的神笔给困窘的家庭谋画出幸福。联想到诸多成功人士在回忆录中提到所谓寓示的话题,范壹的说法可把我唬住了。

一般情形下,范壹先走了。我看见早餐摆在了桌子上,豆奶一杯,油条两根。范壹早晨坚持跑步,顺路把它们买回来。从读高中到参加工作后都是如此,现在我一见到油条就脑晕。大学室友笑话我们是两根老油条。范壹的个人习惯绝对优秀,搞艺术的不留长发,为人不张扬,爱清洁,学习与生活极有规律。我们住的房间卫生大都是范壹打扫的,他上午清理好我下午就弄得乱七八糟的。范壹责怪我,我就回驳说,坏毛病是你惯的。有天我故意逗范壹说,我们前世说不定是一对夫妻,你欠我太多,这辈子转世来回报。

范壹却在眼前晃动着铜镜说,我感觉上辈子我们都是女人,爱上同一个男人,可男人爱你不爱我。后来你猝死,谁也不清楚原委。男人很悲伤,发誓不娶别的女人……我说你停停,瞎编什么。范壹不说话,转身走出房间。

这些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毕业前夕我们总是把两人简历捆绑投递,目的是能进同一家单位。范壹说那样他就可以慢慢把物质上亏欠我的人情还清了。天遂人愿,效益不错的市纺织厂招进了我们,范壹进工会当宣传干事,我本是要下车间的,他无意中听到政治部缺编厂报的人手,就举荐了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文章的我。这样我们又在同一栋楼上班,同一个宿舍睡觉,我们的新生活仿佛只是在原有的模式上换了一个环境。

这种状态直到两年后才开始发生变化。

范壹找了个女朋友,那姑娘是卖服装的个体户,短发,一身牛仔,五官细看有些比例失调,脸上总是一副恹恹的小觑人的表情。她从不肯轻易光临我们的宿舍,理由是房间里漫布着一股令人发闷的气味,像死过人。这当然不是卖服装的对我说的,我问范壹,你娘个也忒小气了,怎么说也得把那姑娘带回“娘家”瞧瞧?范壹先是四处找理由搪塞,酒后才对我吐真言,为什么要找这个怪里怪气的姑娘,她有钱,她不嫌弃老家在贫困山区的范壹,她口出狂言范壹的头脑拿出万分之一在生意上,将来准发大财。这意味着范壹要放弃画画,虽然他的美术天赋在工厂只能展现在几块格式化的宣传栏里。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心里只是暗暗骂了句,我鸟。

范壹,我鸟。牛仔姑娘,我鸟。

范壹这小子恋爱半年后,先于我从工厂搬走了,他还搬走些什么?我没来得及问他。有时我怀疑他把多年的友情也带走了,可他的气味与一些陈旧的记忆仍留在宿舍里。

决定范壹离开的原因完全是牛仔姑娘命令似的怂恿,受穷惯了的范壹突然间尝到有钱的种种好处。虽然也常常坐在空白的画布前,可腰间的呼机嘀嘀响个不停,牛仔姑娘又要带他去享受生活了。还一重大原因是那时发过几月双薪的工厂突然遭遇寒流,市场受挫,加上亚洲金融风暴,产品的订单量日渐下滑,偌大的工厂囊中羞涩,负债贷不到款,两三千号人的工资也无法到位了。所谓的“挺住意味着一切”在这里成了垂死挣扎前的口号。有着艺术天才和经济后盾的范壹聪明地辞职去创自己的业了。

后来我的离开并非是抛弃一份面临崩溃的国企工作,而是厌倦。效益下滑后,弊端就呈现出来,非生产部门多数人上班是一杯茶一张报混着时间,一有风吹草动则人心惶惶,怨天尤人,暗中诋毁,想着法子挖社会主义墙角。庸俗。再说我这个人的理想就是不要在任何工作上呆太久,那多腻人呀。我没想好去干什么,也不愿多想,做梦想的是天上掉金饽饽的事。我打算辞职前却被通知下岗,坏事变好事,领到一笔意外的下岗生活费,腰兜里的钱使人踏实。

我和范壹断了联系的日子有多久,掐着指头也没计算出来。我想要是顺利的话他恐怕要做爸爸了,想到他有了儿女而我还是光棍一条,我丝毫没有懊恼之意,想到的反而是好友有了孩子我有了一个可爱的侄子(侄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小羊叔叔,小脸蛋肥嘟嘟的,嘴巴很甜。其实我还从未去过范壹的家,我从不主动提出,而范壹也没邀请。范壹知道我对卖服装的姑娘有陈见,我也知道卖服装的不乐意搭理像我这种没抱负的人。婚礼那天在酒楼上范壹向她介绍我时,她连笑也没给一个,当场范壹尴尬极了。现实就是这么冷酷,后来我想这是不是我们慢慢少了交往的障碍。

我们住的那栋靠马路的宿舍楼要拆了,工厂把它租给了房地产商搞开发。那时我正好领到那笔生活费离开偃旗息鼓的工厂,准备另租房。我还拿着宿舍的钥匙,房管处几次通知把房间清空。房间里不只有我也有范壹的物品,可他一直不肯露面,我只好打电话告诉他来一趟。电话那头传来刺耳的机器声里突然冒出他鼻孔发出的两声嗯哧,听我说完就丢下一句,我正忙着生意你看着办吧。他把电话挂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忙些什么,我要如何看着办。疏离感从天而降逐渐在我们之间蔓延,令人不快。

我独自去了已动工拆除的宿舍楼。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来看看那些未被清理的东西。

上楼梯的时候,我是猛着胆子的。整栋楼被零零碎碎的钢筋水泥柱分解,主楼让人看见就有一种歪斜危险的印象,楼道也摇摇欲坠。这里异常安静,前几天还如火如荼的拆建不知何故停下来了,那些杂草、蜘蛛、小昆虫们却迅速占领并成了这里的新主人,满眼芜杂。我心中没底,是否还找得到并带走那些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的脚步很轻,害怕楼道石板支撑不住我的重量而坍塌。

突然在耳边响起一种空来的“咚咚”声。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是我留下来的。在楼梯和房子,整个院子还很年轻还很生气勃勃的时候,我常常是毫无顾忌地从楼下“咚咚咚”地跑到楼上,又“咚咚咚”地跑下来,就像一双刚健有力的手按在三角钢琴白皙、黑亮的琴键上的舞蹈。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咚咚”的声音永恒地镌刻在楼道的空间里。细微的喜悦和害怕莬丝子似的包围我的身体。

总是担心危楼突然倒塌或者爆炸的我匆匆忙忙地把东西收拾起来,灌进挂在墙上的那个黄布旧包里,这包是范壹的,他都不要了,我却提着它在路上疾走,好像我成了那个从山旮旯里寒酸走进城市的乡下佬。远远地回过头,我看到迷迷蒙蒙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危楼,伴随两声巨大的炸响,轰然消失。这当然是我的幻觉,但醍醐灌顶般地此时我意识到,范壹现在生活很幸福,完成了人生的结婚大事,忙着他的生意前程。我老大不小,虽然一个人自由自在过得很幸福,但我们的区别明显,我还没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同床共枕。

那个包从那幢危楼里带回家后,就被我丢在阳台角落里,直到那天心血来潮我想清理出一个舒适的环境时才去动它。我拍掉积落在黄布面纤维纹路里的灰尘,在拍打的过程中,我的手突然碰到一块硬梆梆的东西,手被那不明物反击,疼得我咧开大牙哎唷地叫唤。我小心地抖开布褡口,里面塞满了零碎的杂物,我像个扫雷工兵,生怕从杂物里蹿出个什么躲藏其间的怪虫之类的来。终于我在夹层发现了这个硬东西,一股锈味从一团黑影身上钻出来。鼻孔抽缩了几下,从暗无天日的布包里袒露眼前的锈物,我想起来了,这是那面铜镜。它的主人是范壹,是他从那山旮旯里带出来的唯一有象征和价值的货色。这个宝物他怎么敢丢弃不管呢?当时对于照铜镜的范壹,宿舍里的同学都嗤笑他,但他我行我素。隔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看到范壹很认真地在水池边拿着块磨刀石磨铜镜,大家又对铜镜产生了好奇心,拿在手上有质感,还有那么点历史感,更方便的是,站在大立镜前,可以借助铜镜看到侧面甚至后颈。我们多次趁范壹不在时翻箱倒柜,总是找不到它的藏身之处。范壹很精明,镜子只会在他手上魔术般地出现。

我很兴奋铜镜到了我的手上。仔细端详,镜子的直径约十四厘米,镜背中央有只模糊的飞鸟,残缺且只剩下几根笔画的隶体字,两道弦纹之间点缀着三角纹,构成十三角星图案,拱起一道环形纽。

我到楼下的鱼肆借了块磨刀石回家,这面铜镜太长时间没有使用,得好好磨磨。等我手臂酸麻地把这面铜镜周身打磨一遍,看着它逐渐重焕光彩,内心就无缘无故地怦然直跳。我矛盾着要不要把铜镜送还给它的主人范壹,我不否认意外获得后的强烈占有欲。当我觉得铜镜已经光可鉴人,就用毛巾擦拭干净。我并没有急着去镜子里照照自己,而是坐在沙发上抽完一支烟,洗了把脸,甚至打了个小小的盹。我竟然梦见铜镜不翼而飞,范壹却突然跑出来亮出铜镜照我额头一击。

当我睁开双眼,看到午后灿烂的阳光无比得意地照进窗子,梦中飞溅的鲜血变成肆无忌惮的灰尘,边舞蹈边嘲笑着这个心有余悸的人。

我深呼吸几口,平静下来。拿起铜镜,我慢慢地挪动手,让镜子靠近我的面庞。镜面反射的一道光扫过我眼睛,有丝微的晕眩,范壹!我心中大骇,铜镜里竟然映现的是范壹那张严肃的脸,我以为是睡眼昏花,还在梦中,揉揉双眼,定眼细看,范壹的脸从镜子里挪开,我的脸挤了进来。

是镜子一直没忘记它的真正主人?还是主人把影像烙在镜面中?我为先前滋生的占有欲暗自发悔,决定尽快把铜镜送回范壹手中。

我搬进这小区后已经半年没上过街了,这绝不是糊弄你。我喜欢安静,况且要什么都可以在租住的小区里买到。在那套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一泓人工湖的房间里,我动手按食谱书做菜,每天坚持早晚散步,但更多的时间不是看寡淡无味的肥皂剧就是将租的碟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地看。我无所事事,迅速发胖,房主留下的那面穿衣镜快被撑破,这成了“我”与过去对比的参照物。我把自己养成像王小波说过的一头快活的猪。我的生活理想如此。当我决定上街而且是给范壹送铜镜的念头冒出来时,就全身心地激动起来。这应该是有意义的一天,这个经历漫长阴霾之后的艳阳天,我将和老朋友久别重逢,并送给他一个惊喜。

我在小区手机店买一张新手机卡,很久没跟人通电话了。但是我从电话簿中找到范壹的号码却打不通,不是嘟嘟的急促短音就是那个机械的女声向你说对不起。茫然中的我站在大路中央,汽车的鸣笛要刺破这个没有主心骨的人的耳膜。

我糊里糊涂地跳上公共汽车,在车流与建筑群里穿行,在崭新的步行街上,漂亮的女孩,绚丽的招牌,炫目的阳光,叫人浮躁不安。我的眼睛掠来掠去,无所适从,这世界变化快,我的头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这不是我所期待的城市面貌,我反感那些购物欲望极度膨胀的人们,但现实无法改变不愿描述。

如何找到范壹的确成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我跟随多数乘客在一个没听清站名的地方下车,那里人潮汹涌,车辆全变成乌龟似的爬行。我像只胆小的鼹鼠,被人流排挤进一间花花绿绿的店面,抬头惊喜地发现“无边”这个熟悉的字眼,显赫的招牌大字、古典的装饰和曲径通幽的结构相得益彰。这间专门经营美术书籍用品的艺术商店,我以前陪范壹逛过数次。

往事浮现,范壹毕业前夕在校园里办了次个人画展,虽然他不是第一个吃西红柿的人,画展也弄得有模有样,但校园里的女生已经不像过去那般疯狂地追随所谓的艺术青年,寄望于一夜成名的范壹落在了人们尤其是女生的视线之外。有崇高理想的范壹似乎并不在意头顶上虚幻的光环或者没有女生的青睐,他一如既往地画新作品,把可怜兮兮的奖学金和我们一些同学借他的生活费买回纸和颜料。他无数次地说,假如一天他有了钱,比如有了一大笔海外遗产,或者中了个彩票头奖,首选是要投资开个胜出“无边”成百上千倍的艺术大堂。当然,我不知道画家范壹什么时候会有那么多钱,我从未听说他有海外关系,有富亲阔戚,反而知道他的贫寒家境从他上大学后给不了半点多余的经济支助,一直令他大伤脑筋。

在这个商业时代光有天赋没有背景的画家不是那么容易混出头的。在工厂范壹的理想连昙花一现都没有,而面对的是即使绣成一朵花也没人搭理的宣传栏,在重视经济效益的那年头,没有艺术素质的领导认为他的裸体和变形的人物多么虚幻。生存压力和时间的磨蚀让范壹一直想继续画出点什么却始终没有成功。他没有了大学时的疯狂,画板扔到了宿舍楼拆除后的乱石堆里,颜料也风干成一块块“石头”。这其实没别的原因,有谁能够不吃饭去当什么“崇高的”画家?没钱狗屁都不是。如果再联想到范壹从家庭继承的贫穷,就不难理解后来他找个富妹,辍画经商,在艺术之路上逐步退缩,那么急切地想着发财致富的变化了。我倒是想若是他小时候的那些黄草纸还在,装裱出来说不定能在美术界引起轰动。可惜那些涂鸦过的黄草纸在他画完后往裤兜里一塞,第二天刮了屁股就扔在了茅坑里。

我不知道范壹是否记得那些黄草纸,那些树笔?不知他那五个弟妹和家里是否得到他的经济帮助而情形有所好转。我有些后悔,过去没有好好地跟他提过。曾经谈到画画方面的话题时,他会激动、忧郁,对现状不满且内心涌动着宣泄的情绪,更多时间他选择沉默。我甚至设想过范壹的经济条件改善后,一定会重返艺术之路。可他有了家,有一个有钱的个体户老婆,开始他的小康生活,终于摆脱纠缠着他的贫穷,我却流失了与他交流的机会。

范壹的头脑是能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的,他天生是商海的弄潮儿。这是牛仔姑娘对他未来雄心勃勃的勾画,可我还是坚信他的美术天赋。我只是说,也许吧。

我翻来覆去地站在“无边”的角落里思考。这种思考带来的唯一结果,就是想到去地下商城找牛仔姑娘的铺面,范壹一定在那里。

我为光明就在眼前激动起来,好像范壹已经近在咫尺,我们跨步上前,用力地将对方抱在怀里,久久不愿分开。

在路人的指点下,我总算找到位于老城区的地下商城。没想到这里全是卖牛仔的店子,上百家大大小小的铺面,顾客却寥寥无几。那牛仔姑娘的铺面是多少号,她姓什名谁?商城里的空气掺杂着牛仔布料的戕洗味,失去方位感的我绕了几个圈就头昏脑涨。我发现这样找人是费力不讨好,想找人打听可如何问起呢?就在我失望地要从另一个出口浮上地面时,靠东边的第二家铺面挂在店中央的一框画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让我立刻想到范壹,似曾相识,这小子难道没忘记画画?

女老板看见我两眼放光,殷勤地迎上来递话。想买牛仔衣还是裤子,都可以优惠。

我说,我看看你这画。

听我这么一说女老板的面色迅速阴淡下来,说,这是卖牛仔不是卖画的店子,你怕是找错了方向。

我呵呵地露出讨好的笑,说明来意。女老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像是考证话语中的真实度。过了好一阵子,嘴巴像在嚅动着要说些什么。

你到底买不买衣服?

是不是我买你的东西,你才告诉我。我故作生气,思忖着这人怕是掉进钱眼里了。

女老板被我这一问,倒是感到难为情,好像一个不是唯利是图的人让人误解了。她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她告诉我这店子才盘下不到半个月,以前的老板她也不是很认识,都是中介人介绍的。好像听说她老公画画,这挂着的就是他画的。不过,听说他们两口子离婚了。

离婚,这不可能,也许是弄错了。我从她那里问到了一个手机号,为了表示感谢,我说,如果以后我要买牛仔衣裤,一定上她店里来,我装模作样地记下拉闸门顶上的店铺号。女老板看上去比谈成一笔生意还高兴,目送我离开,嘴里说,你一定要来,我保证给你全场最低价。

走到地面,顿感呼吸舒畅许多。我按照记录的手机号打过去,通了,但很久才有人接,我听到那里面有洗麻将牌的嚯嚯声。是个女的,我说,麻烦你找范壹接电话。

找范壹,那女的说完,里面立刻引起一阵哄笑。你挑水找错码头了吧。她说。

我早有准备,把腹稿说了一遍,那女的,甚至那一桌牌友都停下手中的砌牌工作,尖起耳朵在听。

你是谁喽?

我是他以前纺织厂的老同事,也是老同学。

你是吴有。她竟然说出了我的名字。我想这一定是那个牛仔姑娘,记得范壹说起过她对我名字的调侃,又是无又是有,到底是什么东西。范壹哈哈大笑,吴有不是个东西。

我急忙说,我是吴有,范壹在哪?

你什么意思?他跟我没任何关系了,噢,可你要是碰到他,说一声他欠我的钱下月再不还,莫怪我不客气。

我,那我怎么找到他?

他一直没跟你联系过?你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我忘了那是曾经的事,也许那个死撑面子的范壹怕你知道他现在的窝囊样。

我突然间厌烦这个女人在电话里跟我啰啰嗦嗦地讽刺她的前夫,再次问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你急了,我这可不是说你朋友的坏话,你见到就知道了。她还在卖关子。呵呵,你到玉湖街,71号门面,他应该在那里。你一定记得帮我催他,到时真不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挂断电话,打车前往玉湖街。我知道那是条商机没落的街,店面价格很低,现在成了暗娼的据点。范壹真在那里做生意?我带着疑问,更像是肩负另一个人的催债指令,到了玉湖街口。

街中央的水泥路面经久失修,破破烂烂,那些门牌号有的字迹模糊,有的被印着三点式女郎的招牌或歪歪斜斜的霓虹灯遮住了。我一路小心辨认地走过去,71,我没有找到两个阿拉伯数字的组合,但看见了范壹。他正站在门帘拉上的按摩店门外,我们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我微笑地看他用鞋尖专心拨弄着地上的石子,当他抬起头,看见我看着他,脸上神情有些奇怪,好像希望是认错了人。

他说,小羊,不吴有,你怎么会来这里?

为什么不能来这里?我多想大声地质问这位老朋友。我今天是那么迫切地想找到他并送还他的祖传之物,不说费尽周折,但也耗了不少精力。我希望他开的是一家与画画有关的店子,压根没想到会在玉湖街的按摩洗头店门口见到表情冷淡的范壹。

今天的范壹看上去很精神,他西装革履、仪表堂堂,同以前的形象大相径庭。但细看之下仍有着与着装不符的感觉,说不出原因。范壹和我彼此惊讶又愉快地打招呼,握手,简单地问候几句,就站在破旧不堪的玉湖街上,互相尴尬地笑,他并没邀请我进他的店里坐坐。我们像拙劣的演员在舞台上丢三落四地表演,是否因为彼此太熟悉而又长时间没联系的缘故?

贴着四个硕大的“按摩洗头”楷书字的玻璃门突然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娇滴滴地叫唤范壹的女人,这个看上去比范壹还高三、四厘米的年轻女人,浓妆艳抹,脸上长着几颗痣,乳房不知真假看上去很挺拔,两腿修长,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我的眼睛因此显得骄躁不安,注意力四处分散,我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把镜架往上推了好几次。

那女人矫情地贴在范壹身上,说明他俩关系非同一般。他向我介绍女人时,声音含糊,我微笑着点头,其实没听清他俩到底是何种关系?范壹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我离婚了。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镇静地、友好地朝女人点点头,露出那种挤出来给别人看的微笑。她却只是眨了下眼睛回答了我,她睫毛是假的,很长,像布娃娃,眼睛里是一种形似高傲却虚浮的俗气。

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范壹对我说,他并没有察觉,也没有纠正那女人冷漠地对待老朋友的意思,也许他看到了不想说。范壹他妈怎净找些这样的女人。

我们愣愣地面对面,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来往的路人会好奇地望我们几眼,这令我们更加窘迫。我突然想到了衣兜里跳动几下的铜镜,现在可以当面归还它的主人了。

我递过去的铜镜还没抵达范壹手中,就被那假睫毛女人夺过去,她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说,壹哥,这是什么玩意呀?

范壹虎着脸,说,破玩意儿,扔掉。

假睫毛女人对范壹的话无从辨别真假,有些拿不定主意。玻璃门里面闻声又走出来一个偏胖的女孩,好奇地凑过来,说,我看看,什么东西?她看后也不知个所以然,对镜面里有些变形的自己好玩似的发出哈哈的笑声。

范壹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抢过女孩正端着照的铜镜,扬手就甩到了地上。什么好笑的,很好笑吗?

她们都不说话了,女孩悻悻地走进门,假睫毛女人白了我一眼,好像说,有什么了不起,也转身走了。我忍不住瞟了眼这个没礼貌的女人丰满的背影和她做作的姿态,屁股两瓣一摆一摆,像只肥鸡婆。要是在那两瓣上用力抓一把会是什么感觉,我心有不甘地想。我还看见店子里两三个年龄偏小的女孩或坐或站,紧紧的牛仔裤把她们的臀部勾勒出两道优美的曲线。

我蹲下身捡起铜镜,溅上些泥水的镜面,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气咻咻地说,范壹,我在宿舍里找到特意送来的,你怎么能这样?

范壹满脸堆笑地说,小羊,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聊聊……这么久不见,好好聊,一定要……好好喝酒……

说完,就搂住我的肩膀推着我往前走。假睫毛女人倚着玻璃门连喊了几声“范壹”,可他连头也没回,只是对我说,别管她,别管她。

我们肩并肩地朝一个未知的小餐馆走去。我欣然地接受了范壹的搂抱,是他态度的转变让我的愤怒又消失了,也许曾经亲密的朋友时隔长久后见面,都会出现暂时的短路,是的,要接上过去的记忆,得有个缓冲。缓冲过后一切将重归往昔。

范壹把我让进一家小餐馆,我们捡个靠窗的桌位坐下,范壹对迎上来的服务员说,小妹子,先上两杯茶,过会再点菜。

从里面走出来的老板娘局促地跟范壹打招呼,范总,上个月的盒饭钱何时结账?你做大生意的,我们贴不起。

范壹脸部肌肉抽动一下,硬邦邦地说,还少了你那点钱。说完看看我,笑了笑。

我四下张望,假装没听到他俩的对话。范壹也只顾低头喝漂了几根茶叶梗的茶水。怔怔地坐了几分钟,一大杯热茶就倒进肚子里,范壹那舌头好像一点也不惧怕烫。

小羊,噢,吴有,你看我怎么还叫你绰号。你混得不错吧。

这时他一声小羊却让我有了久违之后的心动。我连忙说,嗐,你都成了老板,我还是没出息地闹。

还是一个人?

没你那么好的福气。

福气?这世道难混呀,婚前婚后天壤之别,我离了就是不想再受那个气,整天低三下四,一个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兄弟我都怕跟你们这些老哥们碰面。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好呀。

我说,甭管什么混得好不好的,再怎么着也是老感情了,是不?

范壹显然听这话后激动起来,点头称是的是的。他朝那服务员招了招手,小妹子,拿菜单来。又转头对我说,今晚喝个痛快。范壹把菜单递给我,我说你点吧,你熟悉些,随便点。

他嘴上说哪能随便,于是哗哗地点了七八道菜名,结果又拿过小妹子写下的单子,指点着划掉。我在一旁补充,简单点,两人吃不了多少。他吩咐上四瓶啤酒,又自言自语地说,啤酒不过瘾,来二锅头,然后以决定似的语气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随便。

闲扯几句,范壹跟我说起几个改行的同学现状时,语气尖酸。我说你不也当起老板,有了自己的事业。

范壹显得很慌乱,也许在老同学面前,他突然后悔谈这样的话题。要是以后传出去他现在开着按摩店,拿女人当赚钱的工具,而且抛弃了曾无比热爱的艺术追求,大家会如何议论呢?

我们桌子上的菜没动多少,其实他也是点的几个家常小炒,他总是劝我喝酒。没过半小时,他已经喝了两瓶二两五的二锅头,我记得以前他的酒量并不如何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谈自己孤身独居的生活,又找到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感觉的他顿时情绪高涨起来。酒喝多了,他愈显兴奋,舌头也打着卷儿说话。

那面铜镜,他说到这里,扑哧一声笑起来,我把你们都蒙了,那是我逛旧货摊顺手牵羊拿的,不值几个钱,没办法,我是想镇一镇你们,知道我乡下来的也有家传宝物。

我说,这不可能。

范壹看着眼神疑惑的我说,我说的绝对是真的,你不信?那你说它是不是生锈了,真铜镜隔再久也是不会长铁锈的。

我很尴尬,原来我上当了,铜镜的神奇原来全是假的。我讲了那天我的幻觉,范壹更是哈哈大笑起来,说哪有这事。

我借酒壮胆问起他为什么不画画了?

他张口就是一句粗话,还有屁感觉,就说画女人,现在见多了,反而没点冲动和幻想了。

我哑然失语。

天色在我们喝酒的碰撞与闲侃中越来越暗,我瞟到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那些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迷人眼睛。

假睫毛女人中途进来一趟,满面盛怒,催促范壹去弄饭给女孩们吃,吃完好开工。我在一边好像真耽误了他生意似的尴尬,范壹骂了几句,自己动手,少来烦老子。女人丢下一句,下次搞桶猫尿醉死你。

别管她,她就是刀子嘴,心眼小,但不坏,我的生意她撑了不少。范壹眼睛眯缝地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我说,有没有想法?

我装猫,说,什么想法。

范壹伸出只手,弯起身拍了我几下,我说兄弟,你也该找个女人了,难道……你不孤独吗?

我看见假睫毛女人回过头,眼睛到处游梭,但没有看过来。

我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出口,我挪开被拍疼的肩膀,他还是喜欢拍人肩膀,以示多么关切。

范壹醉了,他努力地躬起身体,示意我把耳朵也递过来,说,要不呆会到我店里********按按摩。我摇摇头,他好像在怕我担心钱的事,说,你放心,随你挑,我请客,到我这里来还讲什么客气。嘴巴刚合上的他又啪嗒丢出一句,小费你想给不给都行,乐一乐嘛。

我说,我没这个爱好。

爱好也不是培养的。我知道你是瞧不起这些小姐,我跟你保证,我店里的绝对安全,没任何问题,我都熟悉,真要有病,坏了客人也坏牌子。她们平时都很注意安全,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他抬起酒瓶,没注意到已经空了,结果连嘴唇也没打湿。呸,那些白天衣冠楚楚说话冠冕堂皇的,到了这里,上了床,还不都一样。

范壹喝得差不多要趴下迷迷糊糊地睡着时,假睫毛女人又来了,这次没说什么,很熟练地架起范壹就走。老板娘过来,看着我,我犹豫一下,把账结了。没走几步,又被老板娘叫住,你的东西,她边拿边嘀咕,什么玩意儿这么沉?

我接过那面被范壹戳穿不值几个钱的铜镜,瞪了老板娘一眼。镜面一晃一晃,又闪过范壹那张脸,可这次我心里一点儿也没感觉。

走到玉湖街上,我看着前面范壹和那女人的背影,心情一塌糊涂。我敲开玻璃门,出来的不是假睫毛女人,我说,你给打盆冷水,让他把脸浸一浸,我指了指沙发上的范壹。妆化得脸色惨白的女孩说,知道,壹哥常跟我们玩这个游戏。女孩见我没有进去坐的意思,就把玻璃门带上,只留一条缝,我看见范壹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几个女孩都像没事似的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剔着指甲。假睫毛女人帮他翻了个身,他的头咚地扎进水盆里了。

没想到我与范壹的见面会是这样草草收场。也许我想归还他的铜镜,需要向他倾诉也听他倾诉。过去,我们躺在宿舍床上,在入睡前都有一番恳切细致的交谈,可以聊足球侃女人说奇闻轶事,一说就是两三个小时。有时我说话的瘾特大,直到听到像猪一样的粗大鼾声,才知道范壹早睡着了。

随着这次见面的结束——范壹离了婚,欠了前妻的钱,找了个性感女人带着几个长相一般的外地女孩开按摩店,还欠小餐馆的饭钱……这些碎片信息重叠出一个新的范壹图像。我想以前的那个范壹消失了。

我甩开玉湖街女人的媚眼和嗲声嗲气的诱惑,回到一个人的冷寂房间里。和范壹重建的联系以后会朝怎样的方向进展,我不愿猜想,时空对生活的分离也大不过物欲的力量,何况只是朋友间的一段情谊。

那晚回到家,在酒精的骚扰下我迟迟未能入睡,整个身体就一直思考着女人的问题。我是想身边也要有个女人了,该如何去理解这种想法的诞生呢?嫉妒、觉醒、身体反应的强烈所需。我就是突然间痛恨起自己身边没有女人,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情。

取暖运动,大约两天后的深夜范壹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到他那里进行一下取暖运动。我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条按摩店林立的街道,粉色的光从落地玻璃推门里折射出滑腻的气息。

我说有时间你来我这里坐坐吧,喝喝茶,聊聊天,这不挺好的。

范壹生气了,说,你真不给我面子,你知道上次我是喝醉了,可你竟然把单结了,到我这里来要你买单,太不够朋友吧。

我说,你别乱想,千万别乱想。

范壹说,那你就来,我跟你说,介绍个正点的给你做女朋友,你肯定喜欢。你相信我不?多年的感情我再坑人也绝不会坑你呀。

我怀疑他是不是又喝了酒,嘴上说,我相信你。

我真的下楼了,虽然矛盾重重,充满忧虑,但那可以把人捂死的孤寂催促我动身去玉湖街了。我拦了出租车但不久又折返回来。我从车窗里看到玉湖街上按摩店散射的粉色光像一团团臃肿的肉体,欲望立刻萎缩了。

我把手机关了。我承认对陌生的女人惧怕,我想像着范壹脾气暴躁地拨打着打不通的电话,甚至跟那几个女孩哈哈大笑地议论着我的胆怯,甚至抖落以前那些旧事。

第二天晚上范壹的电话又打来了,他责怪我这人不诚实,我推诿说有事来不了,手机刚好没电了。孰料他怒冲冲地说,别以为你他妈正人君子,读书时你不是一直想跟某某那个吗?告诉你,她也在干这行,在宾馆卖,我来联系她,老子给她钱,她就乖乖地和你上床。

范壹你真喝醉了。我并没对他的不敬生气,因为他的一番话我就强烈地想起了大学时代的某某(请原谅我隐去她的名字)。我曾幻想过我们之间的取暖运动,比如拥抱,接吻,抚摸,更深入的摩擦,可那是一个有名的冰美人,身后众多追求者皆以失败告终。范壹也是失败者之一,他今天所言的真实性我不愿猜想,这个喝醉的疯子。

不愿想并不代表可以阻止大脑皮层的活跃,范壹的激烈言辞接连几天骚扰着我,如鲠在喉。我想给范壹打电话,可怎么也拨不完整那十一位数字的号码。拨通后说什么呢,说我想某某,让他给好友当回皮条客?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告诫自己这都是些子乌虚有的事情,是范壹酒疯子编造的,我再也没与他联系过。那面铜镜有时被我随身携带,有时被我挂在墙上。窗外的阳光从墙壁上一点点滑下时,铜镜反射出数道细光,光聚拢又散开,房间跟着一起旋转,我的身体也轻盈得能飞翔起来。

没过多久接到一位同学的结婚请柬,那天在喧嚷的酒宴上大家却讨论着范壹。不知从谁的嘴里最先说出范壹在做按摩店生意,大家唏嘘地感叹,甚至几个男同学打趣着说要去照顾范壹的生意,找他打折吧。

一个在机关工作的同学装腔作势地说,你懂吗?在如今社会,任何人都会跟钱私奔的。

我再次被一种巨大的虚无击伤。在大家对范壹的过去与今天品头评足时,我偷偷溜出杂乱的宴席厅,把询问是否有人知道某某在哪里在干些什么的念头扼杀在脑子里。我害怕证实范壹的“胡言”。

从酒宴上出来,我捂着一种异样的心情走进革命路上的一家酒吧。我忘记是周末,很多人在这一时刻把自己从一个匣子里放出来,装进另一个匣子里。

人越来越多,音乐的浪潮一波涌一波,这里有人莫名坐到很晚。那些爆炸似的喧哗声让听神经逐渐麻木。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站在大厅中央的歌手声音嘶哑,垂头丧气、满脸无奈、歇斯底里。我的神经不知哪根被触动,感觉到力量把我紧紧箍住。我端起酒杯,张大嘴活生生地把酒灌下去,就像要埋葬过去。

桌上的啤酒杯被我的手拂倒了,褐色液体四处流淌,杯子骨碌碌地滚到桌边摔碎在地,“砰”的一声脆响在音乐停顿的间隙里蹦出来。附近几桌的青年望着我,其中就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我心里一搐,呼吸突然间变得如此困窘,像飞越冰川地带的直升机,桨叶被冻结,速度减慢,慢到停止……那个姑娘的眼神有点特殊,一定相识过。可瞬间,那眼神就消失在黯淡的光线里。

我在玻璃台面上漫延的水渍中看到范壹时而高兴时而哭泣的脸,相似又陌生的女人的脸,他们齐刷刷地露出门牙瞅着我。我扒开阻塞的人群,走到深红色的长吧台旁,又踩着椅子踏上去,抬头碰得那排吊灯忽悠地晃动,灿烂的光晃得眼睛像长了无数的刺。我费力地拧开两个人环抱才能围住的大啤酒桶,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闻到前所未有的异性的浓烈芬芳。我看见铜镜从我的衣袋滑落,跌入酒桶,迅疾下坠,折射的光打在我惊恐的脸上。我的双手好些次触摸到它光滑的肌肤,却怎么也捞不起那面熠熠闪光的小铜镜。

让这破镜见鬼去吧。

我把整张脸浸没在啤酒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然后憋住气。我在心里数着时间。

1,2,3,4……

嘈杂的音乐和说话声消逝,世界在这一刻静止。我默念的数字越来越大,啤酒拼命地往鼻孔里挤。我再也忍受不住。一股暖暖的液体顺着腿侧往下流,多么快乐,我从没有过的快乐。身体一歪,我掉进了啤酒桶里,激起的沉闷声音就像是夜晚发出的一个巨大无比的酒嗝。

我敢肯定,这是从我喉咙里打出的酒嗝中最响亮最孤独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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