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的流程里,我不能不写到大戈集这个村子。
大戈集是我外婆家的村名,全村子的人都姓戈。听我母亲说,他们祖辈是四百年前从山东迁移过来的。姓戈的祖先许多代都是单传,有几代就快要断了,后来又续上了香火,到了清代时,人丁开始兴旺起来,很快聚集成了一个大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全都姓戈,没有一户杂姓,后来,有了一个姓吴的人,是一个妇女改嫁从前夫家带过来的。他一个人住在村子后边的一间茅草房里,但在一片姓戈的村子里,感到十分的孤独和拗口。于时,在村里长者的主持下,也改姓了戈,辈分只能靠中间的,但后来,他成家立业了,还是搬走了,去找他以前姓吴的村子了。
村子不大,过去中间有一条巷子,把村子分为前头和后头两个生产队。巷子里晴天是一条路,雨天里是一条烂泥河。村子的西边有一个大谷堆,据说这就是祖坟,很高的,过去村里的人每年清明的时候都要去烧纸放炮和培土的。我们这儿有个习俗,说坟堆得越大,子孙们越兴旺,这样村民们乐此不疲,坟越堆越大,终于成了一块高地。
这种对祖先的祭奠一直延续到“****”,“****”时要破四旧,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可破的,为了表示革命,有人提出堆坟是封建习俗,不能再堆了,于是就停了下来。祖坟失去了祭奠的意义,就成了村子里的一个大谷堆。春天,谷堆的四周开满了纷杂的野花。到了夏季,谷堆上面就成了人们纳凉的场所,大人们坐在凉床上,谈古论今,孩子们在凉床中蹿来蹿去,充满了嬉笑声。冬季里,谷堆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雪,成了一个馒头,圆浑饱满,偶尔有一行清晰的小兽蹄印。
村子的东边,有一片枣园,树干枯瘦而坚硬,一棵棵笔直向上。园子里树立着一块紫红色的石板,上面大概写着这片枣园的归属。石板不长,十分的粗糙,文字也不清晰,但就是这块不显眼的石板,却与我的生命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是我在这个城市工作后的事,有一次我在东门小花园里的长廊里休息,一个算命的人缠着要给我算命。我报了生辰八字,他算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干爷,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有干爷。我说,你不要算了,你头一个就算错了。他跟我抬杠,说,你回家问问你父母,要是没有,你回来把我的牌子砸了。不久,我回老家,与母亲谈到这事,母亲说,因为小时候算命先生算你生辰八字里缺石,所以就认了大戈集枣园里的那块石头做干爷。这让我惊讶无比。
我是在外婆家出生的,当年我父亲在外公他们乡的供销社里工作,和母亲结婚后,就把二舅家的房子扎了一间给母亲住。我出生后,胞衣也就埋在这个村里了。父母在大戈集的生活是短暂的,后来,他们就搬回下杜村,和我奶奶他们在一起生活了。
大概是因为胞衣埋在这儿的缘故,我一直对这个村子怀有深厚的感情,我童年的许多日子都是在大戈集这个村子里度过的,因为有外婆呵护着,我每次一来,就不愿回去。但外婆去世后,母亲就不愿让我再在这儿住下去了。记得有一次我不愿回家,母亲却非要带我回家,我在前面跑,母亲在后面追,一直跑到村子外的山芋地里,终于被母亲追到了。母亲发了疯地打我,许多人来拉,然后,母亲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我带回了家。
我的外公一共有弟兄三个,我外公是老大,其中三外公是生产队的队长。他家的门口有一棵大皂角树,上面挂着一个钟,三外公每天拉着长长的绳子打铃下地干活。晚上,人们就聚集到大皂角树下记工分,说庄稼和农活。
生产队解散后,我的三外公就把门前的那棵老皂角树锯了,打成了无数只小板凳和砧板拉到街上去卖了。村子西边的那个大谷堆已快推平了,村子东边的那片枣树也早锯光了,做我老干爷的那块石头,也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我已很少去这个村庄了,我敬爱的亲人们大多去世了,原来的村子已空了,人们把房子盖到远离村子的地方。原来通往外面的一条小路,过去被路人踩得亮光光的,现在已是荒草萋萋了。村子不远处是一条水泥马路,我每次坐车路过时,都努力朝大戈集遥望,望着那些零散的房子,陌生的村子,许多的感受就翻涌着出来,这就是给我童年许多荫蔽的地方?让我割舍不去而又越来越陌生的地方?很快大戈集就在车子的速度中,消失在身后的一片高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