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黑暗降临了,我抬起头透过车窗玻璃再也看不到移动的田野,看到的却是自己的面孔清晰地凝固在上面。
——白天像一个无足的动物悄悄地消失了。
亮了灯的火车在田野上奔驰,像一条长龙在地面上游动,驰过的地方涌起一阵热烈和铿锵的声音,瞬间的黑暗又复归无边的寂寞。
火车经过一个小村庄,许多窗户在屋内的灯光下呈现出来,像一面面小小的电视机屏幕,可以看见里面人活动的身影,虽然只是一瞬,但在遥远的旅途中,增加了一个情结,一个旅途中的人,不管他是出发或是到达,他背后的家才是永恒的终点。
火车经过一座大桥,发出巨大的空旷的声音,河面在黑暗中流逝着,与行驶的火车构成同一幅图案——逝者如斯夫。
火车经过一座城市,黑暗顿时退去,外面灯光辉煌,霓虹闪烁,汽车的灯光在马路上划出一条光带疾驶而去。火车在站里停了下来,站台上人影幢幢,有背着塑料袋子的民工,有拖着拉杆箱的时尚妇人,车厢里经过一阵纷乱又平静下来。
火车又缓慢地启动了,驶出城市,一头扎进黑暗。
无边的黑暗里,有一处弱小的灯火,充满了善良和坚强,那灯下,该是生活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这茫茫的黑夜里,周边没有一盏灯光相伴。
火车越来越快,旅途在黑暗里迅速地退去。
从出发到终点,这两点之间的距离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明亮里,一个旅人在其中穿过,他的身上仍是空空荡荡。
成熟的土地
从高处瞭望,麦子熟透了,一畦畦的,像刚出炉的面包,柔软而金黄,村庄掩映在绿树丛中,不留一丝痕迹。
风在树冠里拧来拧去,像洗涤衣服的妇人的手,要从中拧出多余的水来。
河面平静,经过一天阳光的照射,散发着氤氲的水汽,阳光在水面上跳动着,像在跳方格子游戏的小女孩的脚,轻巧快捷。
一头老牛在悠闲地吃草,它黝黑的皮毛上,还粘着黄黄的一块泥土,使人感到生活的艰辛。
离城里越来越近了,田地里的景色慢慢消逝,高大的脚手架多起来,它们长长的臂膀伸展着,像从深海里浮出来的巨型乌贼的爪子,想抓住一切的欲望。忽然就有了成片的楼房,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刮过来的风也长着灵敏的鼻子,在人的皮肤上嗅着是不是有钱人的味道。
在菜市场上,我看到卖菜的农人,他们篮子里的菜是碧绿的,水灵灵的,黄瓜上还挂着鲜艳的黄花,似乎还没有收拢,在这些菜的身上,我又看到了消逝的田野。
一个卖烧饼的人,在案板上使劲地揉着面,炉子上放着刚烤上来的烧饼,黄黄的,松软的,我情不自禁地买下一个,大口地嚼了起来,仿佛在嚼着成熟的土地。
演马戏的孩子
妇女头发蓬乱,蹲在人行道上,用古铜的锣面叩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面前的两个孩子也是头发蓬乱,长着和妇女几乎相同的面孔,他们在地上铺着一张脏兮兮的布垫,这是他们的舞台。开始马戏表演了,先是小女孩上场,她把腰弯过来,头抵到了脚后跟,成为一个圆形,男孩子给她搬上来一个铁的道具,她用牙咬着上面伸出来的支点,整个身子提起来,重叠着悬在空中了,然后开始旋转。
妇女手中的锣猛然剧烈地响起来……
轮到男孩子了,他骑着独轮的车子,在几个桩子狭窄的空间里疾速地绕来绕去,他的两只胳膊在空中夸张地甩动,以获得动力。
妇女手中的锣又一次剧烈地响起来……
清晨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刚出门的人,空气清新,声音清晰,演马戏的孩子把最好的身手显示,虽然还有点拙劣,但他们会一天天成熟起来的,因为他们饥饿的肚子需要这种技艺,他们的上辈就是这样过来的。
下岗
“今天的活计在哪里?”
他在楼顶上走来走去,脚下是他的房子,还有一个丰满的老婆和一个幼年的孩子。
他像一头狮子在走动,眼睛里看到的是幽蓝的日子,耳朵里的喧嚣浮起来,背后的楼群森林般密集。
他能做的,只是焦虑后的走动。
短暂的距离,使他走得更远。
破烂的楼顶上再一次显出,季节的干旱和食物的短缺。
远处的秃鹫飞起来了,宽大的翅膀黑压压的一片。那里可能有着腐肉,
但他是一头狮子,
——它不屑一块腐肉。
返乡
临近春节——
雨已下了几天,乡村是泥泞的,潮湿的空气里,偶尔有爆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村庄宁静的天空里,总是储存着过多的思绪。那些打工的人,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了。原来空荡的村子里,人多起来,显得拥挤了,一出门就能碰到熟悉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青春的身体,带着厂房里的气息,在村庄里进出。低矮的房屋,陈旧的色彩,在雨中的光线里,渐渐地变换着皮肤的颜色。青年的脚步还踏在乡村古老的泥泞里,但他们的脚下,已经开始坚实,不再是父辈无边的贫困和泥沼。
离乡
他们在走,路上的桥梁和驿站,联结着身体里的筋骨。
与他们脐带相连的道路从村口伸出。
一棵树的枝头是多么高啊,一片云的踪迹消失在一片庄稼地里。
脚步上的泥泞黏着沉重,他们不能停止,
遥远的城里,一块巨大的飞轮在旋转,切割着从城里到乡里的时光,他们的许多人进来就熔解了,再也没有回头。
乡下的草房子、土坯墙开始发黄,腐朽在一场夏雨后。
丰腴的土地上,生长出新人崭新的身影。
候车室
这些坐在灯下的人,他们的身子里隐藏着遥远的旅途,候车室里的空间,压迫在他们的头顶。他们各自的姿势,没有一个雷同,驮在肩上的包袱里,塞满了苍白的日程,内心里的焦虑,在列车临近时躁动,又在晚点的预告里,忍耐着时间的割伤。
——铁轨在泥泞里愈加锃亮,穿过长着庄稼的田地,多少次他们停下耕作遥望着一列火车蜿蜒而去,在大地敲打出轰轰隆隆的声音。
工地上
行道树直立着,像在等待着一场盛宴。
天空是灰色的,没有一丝松动的迹象。
民工们在大声地呦喊,拉起的钢索像他们鼓起的肌肉。
他们在工地上紧张地忙碌着。
如果楼群能够再低一点,就可以看到城郊以外的远山了,但他们砌起的楼群只能向上,他们用一块块红色的砖头,阻挡住了遥望的视线。
停不下来,停下来,他们的肌肉就会酸痛,这些灰头土脸的人,他们的身体质地坚硬,没有一丝人类的赝品。
他们忙碌着,贫困铆紧了每根骨头。
厨子在为他们准备着一天里粗糙的饭菜,粗大的碗,放在简陋的板皮上,宁静着,仿佛成佛。
说话
夜晚,我从工地边走过,空旷的楼房里传来民工们大声的说话声。
楼房还在脚手架里,每个框架里面都是黑沉沉的空洞,民工们就住宿在里面。
房内没有电,他们粗糙的脸孔,只能就着工地上的弧光灯照明。
他们嬉笑怒骂,从他们陌生的乡俚土语里,我仿佛看到了我曾经走过的遥远的小山村,那些低矮的房子坐落在山坡上,浓阴掩蔽着它们,土地上的庄稼,在风中哗哗地响着,空中飘荡着清爽味道。
在这短暂的休憩里,他们在空洞的楼房里大声地说着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语言,他们语言的背后是广袤的土地,安详宽阔,而这个城市的语言背后是水泥的楼群,越来越狭窄的空间里,只能流过湍急的躁动。
黑色的灯
路灯在天边排列着,它们整齐的灯光,像一棵棵树木站在山坡上。
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我心里的那盏灯是黑色的。
它照不见什么的,因为它要隐蔽着什么。
红色的灯是情人的,白色的灯是工人的,蓝色的灯是幸福的,唯有我的灯是沉重的。
我坐在这黑色的灯盏下呼喊。
卡夫卡,我在呼喊你,需要你把我从城堡里救出。
塞万提斯,我在呼喊你,我需要你把那匹瘦马收回,不要让人们再叫我堂吉诃德。
工地上的灯光
灯光就在不远处的工地上。
去年的这个时候,这儿还是一片月光,月光下是一片菜地。常常有一盏移动的灯光,那是捕泥鳅的人打着电筒,拿着一张小小的网,在水沟里捕泥鳅,电筒的光照在静静的一小片水洼里,浮起的一片晕黄,可以看到浅浅的水底和绿绿的纤细的水草,捕泥鳅的人也许什么也没捕到,但我喜欢这月光下一点移动的灯光。
现在,菜地全被推土机推开了,这儿成了一块工地。夜晚,一根高高的柱子上,一盏灯亮着巨大的光芒,月光落不下来了,庞大的水泥地在一天一天地向高处生长。
现在,工地上的灯光开始接近我,就像舞台上一块庞大的幕布,我想撕开这块布,看看它背后隐藏的是一只什么样的手?接下去将是谁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