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就被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农家总是起得很早,他们有着许多农活要做。四弟家的地方,往往又是他们聚集的场所,吵吵嚷嚷的声音,让人想到麻雀云集在树上。
看看手机还早,又睡去。
一觉醒来,屋外已是一片安静,因为农家都已下地去了。
太阳很好,昌其夫妻把一袋袋玉米从家里抬出来,然后倒在场地上晒,金黄色的玉米在阳光下发出一片金灿灿的光来。秀云站在里面用锨一下一下地翻着,光在她的身边绕来绕去。金黄色的光在秋天里深沉敦厚,玉米从她的锨上落下来,黄色的,没有一点杂乱。
大路上开来了两辆手扶拖拉机,到三弟的门口停了下来。两个男人,一个年纪大点,一个年纪轻点,两人都穿着深蓝色的旧衣服,他们背着手,到屋前转转,看上了三弟房屋边上的几棵大树,问卖不卖。原来他们是来收树的。我说,不卖。二十年前,我们家从村前搬到这儿来住时,我们亲手栽下的,那时这几棵树还是幼苗,风风雨雨陪伴着我们,现在长大,它们是我们人生的一个坐标,有着手足一样的感情。
买树的人听了,指着那几棵粗壮的槐树,说,那几棵树不可以卖吗。我再次连声说不卖,不卖。现在我看这两个买树的人,觉得他们简直就是刽子手。他们的目光里隐藏着凶恶,每棵树在他们的眼里都是被屠宰的对象,他们看不出树是我们的朋友,他们看中的是这棵树的身躯倒下后可以赚多少钱。买树的人又不甘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树叶落下来,门口脏。我说,树能落多少叶子,扫掉就是了。据说这几个收树的人经常来村子里转,村子里许多大树都被他们伐去了,树认得他们,但树不说,它们相信,这些屠宰树的人,最后也会被另一个事物从根把他们锯去。
买树的人悻悻地到前面转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说前面的人家已答应把厕所边的几棵大树卖给他们了。其实这几棵大树也就在三弟家前面场地的边上,这几棵树我也是熟悉的,它们已有些年头了,几棵树像亲兄弟一样长在一起枝叶相握,夏季里树冠浓郁,像一把伞,冬天里落了叶子,高高的枝头直向天空,有着气势。现在,这几棵树站在秋天的阳光下,没有风,静静的,对于即将到来的悲剧,它们还像过去一样的沉静,没有一点悲伤或要逃走的样子。
买树的人就站在这几棵树下说话,并上下打量着,然后,他们开始商量如何锯掉这几棵树。他们先是用一根绳子,绕在树的高处,向空旷的地方拉,然后,另外一个人开动起电动锯子,锯子剧烈而兴奋地叫着,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锯子触到了树的身子,响起了撕咬的声音。很快一棵老树被锯倒了,它倒地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沉闷的声音。它庞大的树冠躺在了地面上,这些长在高处的树冠,第一次接触到了地面,它的身体一阵颤抖后,很快又平静下来。倒下的树干裸露着,可以看到深处那一圈圈隐秘的年轮。
他们就这样一棵一棵地锯,直到把三棵高高的槐树锯完。接下来,他们拿出皮尺,在树的身子上量来量去,再把树枝清去,把树身锯成一段一段的。这是一场屠宰,现场虽然没有一滴血,但可以闻见血的腥味。
他们忙了几个小时,把锯好的树码放到手扶拖拉机的拖斗里,每一个断处,都是一个白色的圆圈,这些圆圈堆放在一起形成了许多不瞑的眼睛。
小手扶拖着这几棵树突突地走了,在几棵树站立的地方有了一块空白。
我和几棵老槐树共同目睹了这场灾难,它们的年轮里一定刻下了这次记忆。晚上,我对父母说,这几棵老槐一定不要卖了,他们都表示同意。
阴
天还是阴的,前天洗的衣服还是湿的。阴干的衣服我不喜欢穿,仿佛穿在身上,那些阴暗也附在身上。我喜欢穿在太阳下晒过的衣服,身上仿佛就没有了阴暗。
阴的天,使得天空更矮小了,仿佛就要擦着前面的楼顶,挂着公园里那棵高高的水杉了。冬季的天本来就短,天气一阴,黑暗来得更早,使得白天更短了。
前天下的雨,路上还没有干,路面上的泥泞在行人的脚下踩来踩去,烂烂的,虽然是水泥的路面,但踩在上面没有一点筋骨,像水但又流淌不去,痛苦死了。
迎面看人的脸,在阴的光线下,如果不带一丝笑容,那真像有了怨仇,而狭路相逢。
阴,时间仿佛盛在一口口大的水缸里,快要溢出了,用手一摸,就有浅浅的涟漪;外婆的大瓢一舀,就能舀出浓浓的汁液。
下班回来,看到一位幼稚的小女孩对着手机模型,在自言自语地说话,问这个好那个好,然后开心地笑着,仿佛听到了对方也在向她问好。
孩子的眼睛里是没有阴天的,父母就是他们头顶上永远的太阳。
没有太阳的天总是有着阴冷,让人感到缩手缩脚,家里的光线也不足,早早地打开灯,灯的光亮增强了感觉上的爽意,使人的精神有了一些轻松。
天空上的鸟,飞得也急速而沉重起来,像一块扔出的石子,黑黑的一点,坠在远处的头上,不见了。
行人走在路上,穿着臃肿的衣服,急急的步子,仿佛不能慢了,因为这光线会瞬间消失,路程就不好走了。
天气也冷了许多,偶尔有一声炮竹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是在使劲儿地突破一种阻碍。
河水也宁静了,没有风,细微的波浪隐藏不了什么。
只有田野上的枯草,茂盛着,直立着,能使人想到,不久一定会燃烧起一场熊熊的大火。
早晨的风带着潮湿吹进来,一些细小的雨丝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有着点点的晶凉。天空还是阴暗的,下面的土地是泥泞的,赤脚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感到冰冷一层层地在土地里累积着,偶尔有长老了的茅草尖戳到脚板,冷冷的生痛。如果再下几场雨,就不能赤脚了。穿着打了补丁的胶鞋下地,就有了许多不利索,陈旧的胶鞋也不结实,偶尔一用力,就破了,泥泞从口子里渗进来黏着脚,里面的温暖被浸得一丝不剩,十分的难受,还不如不穿。
行走的人,踽踽的身影,打着一把黑雨伞,像一只硕大的黑蘑菇,田野在背后变得更加广阔。
地里到处是要收获的庄稼。成熟后的庄稼地,呈现着青的、黄的色彩,间隔在一起,沉静稳固,但雨还在下,花生还在土里,如果不赶紧收上来,就会发芽,那种白生生的芽就会从落了叶的秧子底下拱出来,一季的辛苦就会付诸东流;稻子也成熟了,黄黄的叶尖上顶着一层水珠,长得厚实的地方,便倒下去了一块,匍匐在稻田里,也得要赶紧收割的,晚了也会发芽的,那种细细的白芽弯曲着从饱满的稻壳里伸出来,这对农人来说一年的辛苦就会变成泡影。
田野里的庄稼都熙熙攘攘地赶集似的要离开田地,要往场地上去,要往仓库里去,农人单薄的身体被呼唤出一种巨大的力量,他们在田野上奔波,那么庞大的田野,都被他们弱小的身子一点点背回来了。
忙完了田地里的庄稼,冬天就来了,这个季节,叫冬闲。农家就开始嫁女娶亲了,这是一件大事,是生命的延续。新房的土墙上要贴上新买的年画。年画上有城里的高楼,马路上行走着幸福的人们;有南京长江大桥,上面车水马龙;有劳动的场面,男男女女都在工地上大会战。村子里领事的人,就开始家家户户凑份子了,每家出十元,吃三顿。这一天,村子里的人都到娶亲的人家来吃饭喝酒,村子里很热闹,洋溢着一股喜庆的气氛。
冬天越来越深了,夜晚的村子里通常是寂静的,有时深夜里群狗猛然狂吠起来,第二天,就有了桃色新闻。桃色新闻在人们的口中传播着,有着神秘和暧昧,是冬天的一个最诱人的话题。
那些长久笼罩在人们头顶上的阴天,已在人们喜悦的心头飘逝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