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前,无聊地看着天外的飞鸟,钦差大人杨亮节恨恨地一掌拍在了窗沿上。糊了细纱的窗子轻轻地嗡了一声,袅绕间,透着三分寂寞。
已经来福州五、六天了,除了第一天迎接圣旨时,见了文天祥一面。其他时候,那个刚愎的文天祥一直在忙、忙,不肯再来拜会他这个钦差大人。
这可让杨亮节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虽然他的品级差一些,但毕竟是当朝皇帝的舅舅。即使是在海上漂流时刻,各位大臣见了他也要抢先上前打招呼。如今身负皇命,却被冷冰冰地搁在宾馆,算个什么道理。
“这个大逆不道的谬种!”杨亮节忍不住骂出声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发觉附近全是自己带来的亲信,胆气顿时一壮,“谬种!奸佞!”,激愤的声音绕梁不绝。
临来福州前,几个交好的领军豪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无论如何也从文天祥手中把破虏弓和火炮要出来。说那是大伙建功立业,辅佐皇室的根本。杨亮节也拍着胸脯答应下了此事,皇亲国戚,到哪里,地方官员不赶上门来拍马屁?要粮、要饷,哪个不是加倍奉承。甭说一千把弩,百门炮,就是加上一倍,谅他文天祥也不敢不给。
谁料想,文天祥非但对提供军械一事,找借口百般敷衍。甚至连该给钦差大人的行仪都没有按规矩封好。这种冷淡的姿态,让杨亮节分外恼怒。终日在驿馆里骂骂咧咧,却唯恐被丞相府官员听见。
“一,一,一二一”,整齐的口令声,越过院墙,传入杨亮节耳朵。吓得钦差大人一缩脖子,半句骂人话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是出城训练的新兵收操回营。不知道是带队的军官无心,还是高级将领有意,每天早晚,都有大队的破虏军战士从钦差大人的馆驿前列队走过。虽然士兵们还穿着新兵的服色,但走起路来那份军容与军威,已经远远超过了杨亮节见到的任何一支军队。那些地方豪强的私兵,站在破虏军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行朝的民军,也无法跟人家比,就连张世杰视为珍宝的江淮劲卒,也摆不出破虏军这份士气。
那是有我无敌的士气,只有常胜之军,士气才会如此高昂。虽然看不出这么多内在门道,光从表面上,杨亮节知道,如果文天祥真的将这支队伍带回行朝,所有文武都没有立足之地。
所以,他有火气,只有忍着。有怨言,只能憋着。除了偶尔小声骂骂街,不敢多说半句。每天驿站外走过的军队,让钦差大人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如果文天祥真无谋反之心,大家纵是心存隔阂,表面上还能好聚好散。如果文天祥真的下定决心谋反,他这送上们来的皇亲国戚,刚好用来杀了祭旗。
“大人,户部度支员外郎杜大人求见!”一个侍从悄悄地跑上前,伏在杨亮节耳边汇报。
“杜大人,他来?”杨亮节迟疑地问道,旋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虽然这次带来的一堆官位,对小小的户部度支员外郎没什么印象。但度支员外郎分管丞相府物资,文天祥派这个职位的人前来回访,说明破虏军打算在供应朝廷军械的事情做出让步。
既然打算让步,就说明文天祥不会步泉州蒲家后尘。自己的安全就有保证。杨亮节焦躁的心,一下子又被高高在上的眩晕感充满。整顿衣冠,慢慢踱向了正堂。
“下官杜规,参加钦差大人!”一个小眼睛的胖子,在杨亮节面前,躬身施礼。
“嗯!”杨亮节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慢慢地回道:“免了,大家同殿为官,何必这么多虚礼。不知杜大人到此,有何贵干啊!”
“下官前来,乃是奉了我家丞相之命……”受了冷遇,杜规脸上的笑容依然暖若春风。商人出身的他,在投军之前看惯了各行各色人的嘴脸。像杨亮节这种仗势欺人的货色,越是摆架子,在杜规眼里越是个好算计的羊牯。
表面上让钦差大人风风光光,关键处能拖就拖,寸步不让,这是杜规早就替文天祥想好的主意。老儒陈龙复找上门来,二人的见解一拍即合。一个饱读史书,知道历史上一切肮脏龌龊手段,却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的老儒,一个走遍四海,看惯了各地官吏脸色,摸透贪赃枉法之徒的“奸商”,二人一核计,很快拿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几顶高帽子,伴者嘘寒问暖的客套话。片刻间,杜规已经与杨亮节成为莫逆。上座,奉茶,不慌不忙地,杜规已经将陈龙复交代的场面话转达清楚,不顾杨亮节有几分难看的脸色,拍拍手,让随从端上一个盖着红绸子的托盘。
“杨大人,您看,破虏军兵发泉州,准备洗朝廷被辱,三千皇族被杀之仇,大战在即,这火炮和强弩实在难以供给。还请大人回朝之后,在百官面前替破虏军分辩一二…..”杜规慢吞吞说着,轻轻用手揭开了绸布的一角。
“杜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杨亮节放下茶杯,腾地站了起来。
“大人勿怪。此乃肮脏之物,本来不该用来污大人之眼。怎奈百官之中,有几个如大人般清廉。所以,这区区行仪,乃是供大人回去,帮我家丞相送于百官。让以免那些对丞相不满者,借题发挥!”
杜规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索要贿赂的帽子扣到莫须有的他人头上。有宋一朝,送礼,本来有各种送礼的规矩。鲜有直接把黄白之物摆到高官面前者。但此时江山飘摇,百业凋零,自然不能玩那些曲线逢迎的调调,所以,杜规干脆选择直来直去。
“这…..”杨亮节皱着眉头,满脸为难。临来之前的承诺太满,回收起来自然有几分为难。况且几个交好的军中大员强调过,破虏军百战百胜,就是依赖火炮。如果杨亮节要来火炮,大伙就能跟鞑子正面交锋,不用再看张世杰的脸色。
可盘子里那黄中透红的光泽,实在过于亲切。只有实足真金也会透出这种温暖的红,海上漂泊的日子太久,杨亮节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这种诱人的颜色。
杜规看了看杨亮节的神态,对钦差大人的心思了然于胸。做生意讲究讨价还价,一点都不讨价还价的,要么是做不了主的,要么是根本不想买的。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水面上的新茗,笑着补充道:“破虏军这边,自然是昼夜赶工,努力为朝廷赶造火炮和强弩。在泉州没拿下来之前,海路被蒲家所据,陆路被索都狗贼所阻,我家丞相,即使有心提供朝廷所需,也无法安全运抵。大人自海上来,应该知道,路上风高浪急,每个人都可谓九死一生!”
“嗨,那些朝臣,怎知路上之艰难!”杨亮节长叹一声,轻轻地盖好了托盘上的红绸。好友的嘱咐,似乎没有眼前这个杜胖子的礼物亲切。况且福州是文天祥的天下,这伙人素来胆大包天,真惹了他,让自己回程时翻了船……,看来以后这种没把握的事情,还是少招揽为妙。
“钦差大人英明!”杜规笑着赞了一句,肉眼泡不经意间闪过丝缕嘲弄:“其实,大人千辛万苦把火炮给皇上运过去了,军中也无人会用。况且那东西用完了炮弹,就成了摆设。依下官之见,眼下广南战事不多,不如等到破虏军打通了福州到广州的通道,再商讨如何运送火炮适宜。一则,破虏军可护送火炮去广州,免去诸位大人奔波劳苦。二则,有破虏军炮手随行,也可以传授他人如何操炮。第三,我家丞相还说,届时他会亲自挑选人手,去广南传授造炮以及造弩之法,让诸军没有无炮弹可用之忧!”
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最后这一条承诺,明显打动了杨亮节。以最快速度收起了堆满金锭的托盘,钦差大人笑着答道:“既然丞相大人这里正于鞑子决战,好钢自然得用到刀刃上!这些话,本官替文丞相带回朝廷就是。只是不知福建蒲家,丞相大人打算何时肃清啊?”
这贪官也不是一个绝对的羊牯,还知道问问交货时限。杜规看了看杨亮节,回答的声音充满自信。“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泉州城头,定会插上大宋旗号!”
“当真!”虽然问期限只是走个形势,杨亮节还是被杜规的回答吓了一跳。一年前,张世杰纠集二十万大军攻打泉州,最后都刹羽而归。破虏军虽强,也未必强大到如此地步。
“钦差大人,可曾见过文丞相言而无信!”杜规笑着回了一句。放下茶杯,从衣袖中又掏出了一个红绸包,“我破虏军上下,皆赤心为国之士。听说朝廷在崖山落脚,无物自表忠心。丞相大人四下筹集了一批金银,遣人冒死换了北元流通的交钞。今日交与大人一并带回去。日后大军北伐,可遣前锋往荆湖富庶之地,收购所需粮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杨亮节迫不及待地点头,恨不得赶快找个地方,验一验交钞的面值。杜规接下来再说些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
北元所控之地,强行推广交钞。自元世祖元年(1260)年开始,商人买卖货物,必须先到官府指定部门将手中金银兑换成钞,然后才能到市面上交易。此刻交钞发行时间尚短,虽然在民间价值有所贬损,但一贯钞依然可顶三钱银子用(官方规定是半两)。杜规出手,就是这么厚厚一叠,又没明说数目。杨亮节从中抽几十张出来,亦不会有人追究。将来朝廷一旦不保,凭借今晚的元宝和交钞,也足够钦差大人隐藏在民间,做个陶朱公悠然渡日。
“那,还请钦差大人在朝廷之上,多多为我等分辩一二?大战在即,千万别让一些无聊之徒,在朝中弄出什么事来,让将士寒心!”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谁不知道文丞相是天下第一大忠臣。哪个敢给破虏军抹黑,我老杨第一个跟他们没完!”杨亮节信誓旦旦地保证,仿佛从此刻,他已经是破虏军的一员。
杜规笑了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战在即,他不希望朝廷那边再出现什么麻烦。这次军事行动,是破虏军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如果邹大人能力保老窝邵武不失掉,破虏军就会集合四个标,两万马进攻泉州,加上方家的海盗部队,绝对可以对泉州形成合围之势。
泉州是重要贸易基地。蒲家水师,也是目前蒙元最强大的一支水面力量。斩掉蒲家水师,崖山上的行朝,就可以多一分安全。
打下泉州后,与朝廷之间的联系也畅通无阻。那时,给行朝提供优质军械,请圣驾移到泉州,或教授诸军如何制造火器,都是可行之计。
这是破虏军对外的统一说辞,条陈已经写好了,钦差大人回去照着念给行朝众臣们听就行了。有那一千两黄金和杨亮节这个国舅在前面顶着,那些看破虏军眼红的人,翻不起什么大浪。
但杜规却清楚,文天祥这个兵发泉州的部署后,还隐藏着更深的一个局。
蒲所在的泉州,虽然号称城高池厚,但蒲家麾下那批拼凑出来的杂牌军,根本挡不住破虏军倾力一击。
光打一个泉州,也不需要调集那么多粮草补给。
破虏军这头老虎已经休息了几个月,养足了精神,磨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