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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向雪而归

?1.

终于圣诞节了,下午的时候,天空居然下起了雪,大朵大朵很干净的雪花,这太让人意外了。以前扬州下雪,都是先下小雨,下着下着变成雨夹雪,再下成小雪,如果运气好一点,才会下成大雪,覆盖地面。因为之前下过雨,雪很容易就脏了。

今年圣诞联欢会也有所调整,以前都是开场舞、小合唱、魔术、相声,然后才是大鱼出场,而今年第一个节目便是大鱼的歌,居然真的和那个高妹对唱《你最珍贵》。

高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抹胸的曳地晚礼服,像是一袭婚纱,而大鱼还是那件白衬衫,两个人站在一起,像是一对新人。第二个节目,高妹又跳了一段傣族孔雀舞,她细细长长的手指,婀娜的身姿,引得惊叫一片。

西校区的初中部也过来了,阿咪猫着腰,穿越人海,走到清绘旁边,递给她一支星光棒:“你看过节目单没,下一个节目,大鱼哥唱《哭砂》。”

“嘘……”清绘示意阿咪不要吵,灯光暗下去,全场噤声,大鱼的声音从一个角落响起: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尔会恶作剧的飘进我眼里,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你就真的像尘埃消失在风里……

清绘挤过一排又一排的人群,等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大鱼已经开始唱下一首《且行且珍惜》了。清绘回头看,满天的星光跟着大鱼的节奏摇晃,一个人的演唱已经演变成了全场大合唱,许多女生都哭了。

真的是很大的雪,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清绘骑着自行车穿过一盏又一盏路灯,雪花在路灯的光柱里翻涌,感觉就要穿越。

路过街边的小公园,清绘停下来,花展早已结束了,积雪覆盖了空旷的花池。清绘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去,抱着书包,坐在秋千上,轻轻摇一下,头顶的雪瞬间崩塌,落满头发。

“你的车又抛锚吗?”什么时候,大鱼跟了过来。

“没有啊,我有点累了,休息一下。”清绘依然低着头,抱紧怀里的书包,像是要把自己蜷进去。

“我也有点累了。”大鱼掸掉旁边秋千上的落雪,想要坐上去,才发现,上次断掉的铁链还没有被修好,只得默默站在一边。

“你唱完了?”清绘问他。

“还有一首。”

“哪一首?”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大鱼轻轻哼唱,淡淡的旋律。

“好老的歌,老得我都没有听过。”

“我以前也没有听过,是老班要听的,他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这首歌。”

“是吗?”清绘笑了一下。

“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家吧。”大鱼看看时间。

“不用了,我想再坐一会儿。”

“那好吧,我也再坐一会儿。”

“啊?”清绘站起来,“好像是有一点冷,我先回家了,拜拜。”

“拜拜。”

风雪交加,清绘的背影很快被吞没。大鱼爬上清绘刚刚坐过的秋千,整个人站在上面,拼命地摇,拼命地摇,荡到最高,又重重落下。

2.

爸爸拖着满满一车的水果,停在门口的雪地里,帽子和外套上积满了雪,他跳着脚,拍打着。地球真的越来越让人费解了,长江流域居然也会下如此浩瀚的暴雪。

“对折吗?”妈妈搬着一篮床单刚准备出门,又放下来,关切地问。

爸爸没有理她,忙着往屋里搬货:“让让让,冻坏了就卖不掉了。”

“啊呦,我问你话呢,对折吗?”妈妈急了。

“不巧,他人不在。”爸爸的话一听就像撒谎,声音小得蚊子一样哼哼。

“你就是没去吧?”妈妈一眼便看穿。

“我去了。”爸爸还嘴硬。

“行,全世界你最清高。你妈今天又来电话要钱了,天冷,你爸哮喘病老犯,想买台氧气机,你自己解决吧。”妈妈丢下搬了一半的苹果,一屁股坐在上面。

“家里不是还有点钱吗,先给老人寄过去吧。”爸爸一次搬两箱,压得踉踉跄跄。

“就那点钱,买个骨灰盒还不够。”妈妈不屑。

“你说什么?”爸爸的声音也大起来。

“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说给我自己买个骨灰盒。”妈妈咆哮着,企图压过爸爸的声音,“在进骨灰盒之前,我还有一件夙愿要了,那就是和你离婚。”

“你终于说出口了。”爸爸放下手里的苹果,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就因为我穷,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连呼吸都是错。”

“离婚”,这是多么重的两个字啊,以前妈妈不管如何吵,如何闹,但死都不会说出这两个字。老班也曾经说过,“离婚”是不能挂在嘴上说的,太重了,落地成真。

爸爸一个人整理完刚刚进的货物,又过来帮清绘整理房间,阿咪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今天终于可以伸直腿睡觉喽。”

妈妈抱着枕头进来,“今天晚上,你跟妈妈睡。”

“啊?”阿咪夸张地张大嘴巴:“战火终于升级到分居了?恭喜爸爸,今天晚上你可以伸直腿睡觉了。”

清绘掐一下她,小声说:“你这张破嘴,搞不清楚状况,如果他们平时吵架是挠痒痒的话,今天就是手术了。”

“呃……”阿咪还是不以为然,“顶多是刮痧吧?”

爸爸来来回回把清绘整理好的东西一件一件搬上楼,被子、衣服、箱子、盆栽、小鱼缸,还有那只半人高的毛茸茸的泰迪熊,一切如长镜头回放一般,慢动作,缱绻胶卷,重播默片,定格一瞬间。

清绘站在书架前,将掉落在地板上的书一本一本拣起来,《青春的伤口》被抽掉的那一格,留下一道伤口般的空隙。

在爸爸转身下楼的片刻,蹲在地上的清绘,突然停下捡书的动作,把脸埋进膝盖。

眼泪还来不及掉下来,楼梯又有脚步声响起,清绘赶紧站起来,走到窗口。她仰起头,看向雪后灰蓝的天空。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好久,好久……

是爸爸发现了清绘的眼泪?还是害怕清绘发现自己的眼泪?

3.

半夜,清绘听见楼下一阵杂乱的响声,好像是爸爸慌乱地跑来跑去。她赶紧披衣下床,趴在楼梯上问:“爸,怎么了?”

“你妈胃病又犯了,疼得满地打滚。”爸爸把抽屉翻得砰砰响,满世界找药箱。

清绘立刻跑下楼,看见妈妈穿着睡衣,披头散发,跪在地板上,怀里紧紧抱住一只枕头抵在腹部,整个人蜷成一团,脑袋死死顶在墙上。阿咪吓得整个人呆住了,傻傻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如何是好。

爸爸找到药箱,又丢掉,抓起柜台上红色的电话手忙脚乱地拨着号码:“柳湖路第一家,快快快,估计是急性胃炎……”

清绘从背后抱着妈妈,嘴巴里喊着:“妈、妈、妈……”她感觉妈妈全身冰凉,剧烈地颤抖,手臂都僵硬了。

救护车“哇呜,哇呜……”地开过来,轻车熟路,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工作人员抢先跳下车。“就是这里,我夏天的时候来过。”

妈妈被七手八脚地抬上担架,爸爸爬上车,清绘也跟着爬上去,工作人员想要阻止,爸爸已经让出了一段座位。

“你们要送到哪个医院?”救护人员给妈妈打了一支镇静剂,帮她止痛。

“就近吧,市人医,越快越好。”爸爸心急如焚。

“我建议还是送去东慈医院吧,他们最近邀请了一名胃肠方面的军区老专家。”救护人员热心推荐,清绘觉得,他太适合做救护了,笑眉笑眼的。

“好的,好的。”爸爸连连点头。

东慈医院的医生护士已经等在门口了,工作人员和爸爸将妈妈扶上病床:“推到CT室,先做一个腹部核磁共振。”

透过视窗,清绘看见机器缓缓升起,将妈妈罩进一个太空飞船模样的仪器,感觉像是时光机。工作人员不停调整角度,随时准备穿越。

做完检查,妈妈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因为刚刚打过一针,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整个人还是虚脱一般睁不开眼睛,清绘在一旁拿着面纸轻轻帮妈妈擦着满头满脸的汗。

爸爸被医生叫去拿检验报告,已经很久了,他还没有回来。

每次有脚步声响起,妈妈才会挣扎着睁开眼睛。午夜的医院那么空旷,回声把突兀的脚步飘荡得无限大。

爸爸终于回来了,他努力对妈妈笑笑。

妈妈问:“怎么了?”剧烈的疼痛让她感觉到了自己这次病的不寻常。

“没有怎么,我就知道是急性胃炎。”爸爸故作轻松,表情一看就像说谎,笑得那么难看。

妈妈不相信他,努力挣扎着,想去抢爸爸手里的报告单。

爸爸躲闪,妈妈便什么都知道了。

她拖着爸爸的手:“说啊,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啊。”

爸爸的声音很轻,却又沉重:“胃部肿瘤。”

“癌?”妈妈气若游丝。

爸爸不说话。

“天啦,我不该自己咒自己,我这张破嘴、破嘴、破嘴……”妈妈猛地坐起来,拼命地抽着自己的嘴巴。

也许是痛得太累了,妈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便睡着了,月光洒在苍茫的雪地,映得黑夜如同白昼。清绘静静地趴在妈妈枕边,指尖拨弄着妈妈的头发。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一次看见妈妈如此安静,安静得像是……

窗外的月光。

4.

爸爸在妈妈的病房里蓄起一盆水仙,冰瓣玉蕊初初绽放,暗香涌动,涓净而馥郁。

清绘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她看见妈妈面对着爸爸坐的方向侧躺着,妈妈的病已经越来越重了,只能进流食,爸爸把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泡在牛奶里,可是妈妈才吃两口便吐了。

“我看着怪香的,想吃,能吃下去多好。”妈妈难过。

爸爸双手握着妈妈的右手,抵在额头,“等好了,我带你去冶春吃翡翠烧卖。”

“以前想去,舍不得钱,现在舍得钱也吃不下了,以后你一定要去一回,外地人坐飞机火车赶来吃,我们在扬州活了半辈子。”

爸爸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娶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你吃这么多的苦,那时候我以为我能给你的生活是‘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唉,我这一辈子都活在幻想中,年轻的时候想当然,老了又想当初……”

“不要说了……”妈妈疲倦地摇摇头。

爸爸把头埋得更深了,像是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妈妈的掌心,“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没能将今天变成你昨天想要的明天……”

“不要说了……”妈妈抽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着爸爸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恋爱时,在人生与梦想之间,你给了我勇气与欣赏;结婚后,在柴米油盐之间,你给了我砥砺与帮助,这种好,我不知道该如何报偿……”爸爸重又握紧紧妈妈的手,声音呜咽。

“不要说了……”妈妈的声音也哽住了,眼泪刷刷地爬满脸庞。

清绘轻轻地退回到空无一人的走廊,这一刻的美好,不忍打扰。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清绘又遇见那个寻找旧情人的老先生,依然是那身旧西服,外面罩了一件灰呢大衣,看见清绘走过,急忙追上来:“小姑娘,等一等,你见过照片里的这个女孩儿吗?”

他已经不记得清绘了,人老了就是这样吧,新事记不住、旧事忘不掉。

原来,有些过去,一直还没有过去,他还在不停地寻找,何时才能找到?英语课上,老师讲,look for“寻找”,用于现在进行时,find“找到”,用于一般完成时。寻找是过程,找到是结局。

清绘继续往前走,又有人追过来,在后面喊她的名字:“清绘。”

清绘转身,是大鱼。

“怎么最近你没有去上课?”大鱼跨在自行车上问,“老班让我来问问你。”

“家里发生了一点事情,我跟老班请过假了。”清绘回答。

“呃……”谎言被揭穿,大鱼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先走了。”清绘朝大鱼挥挥手。

“你家发生什么事了?”大鱼追上去,他很想知道。

“已经没事了,拜拜。”清绘继续往前走。

那位老先生还没有走远,正拿着照片向一间钟表店的店东打听,钟表店的店东很不耐烦:“走开,走开,我不管寻人的,时间停止了可以找我……”

清绘很想问问他,如果找你,可以让时间倒流吗?

5.

水果店的小黑板上写上了“暂停营业”,本来爸爸是用白色粉笔写的,想一想又擦掉,换上了绿颜色的字。绿色是葱茏、绿色是通行、绿色是生命。

角落里堆满变质的水果,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糜烂的味道,像是甜酒酿。

隔一天,小黑板上的字变成了“转租”。爸爸决定把水果店兑出去。

上午张家阿婆带过来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零下5°的天,只穿一件衬衫,一件西服,脖子上挂着一串绿玉佛珠,笑起来满口烟熏牙,颇有些港商的范儿。

他在店里转了一圈之后,伸出一只手,微笑不语。

爸爸问:“多少?”

他还是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五万?”爸爸的声音明显不自信。

“五千。”

“五千?”爸爸泄气了,甚至愤怒,指着满屋子的烂水果:“五千,你全拖走。”

“对啊,我就是说这些水果五千。”哇,他果然高深莫测。

“他捐过一座希望小学的……”张家阿婆忙不迭地为他歌功颂德。

他还是一脸看透世事的笑:“哪里、哪里,不过我们有言在先,五千块等水果卖出去之后再给,也就两个月之内吧,一定结清。”

本以为天上掉馅儿饼,谁知道是蜜糖涂在后脑勺,吃不着、舔不着,白甜蜜。

港商走后,又陆陆续续来过一些人看过,其中包括以前街口冰店的肥姥,他听了爸爸的开价,吓一跳:“一个破水果店,你以为是水立方?”

爸爸坐在红色的电话前,像是赶着救命的人停在红灯前,犹豫不前。

“喂,我是……”爸爸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是谁啊?你是大救星,哈哈哈……”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有事你说话,兄弟我赴汤蹈火。”

“家里发生了一点事情,想找你借……”

“不借。”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生气,“要多少你说。”

“五万。”

电话“啪”地挂断了,爸爸握着电话坐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

隔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奥迪停在门口,一个满脸胡楂的男人走出来,爽朗地笑,手里拿着一只纸袋,“这里是五万,你先用着。”

“我把店抵给你。”爸爸没想到他会这么快。

那人环顾四周:“兄弟,你这店我可不敢要,旁边那个废园子邪的很,风水不好,干啥啥不成。”

“以后我会还你的。”爸爸又说。

“还什么呀,这是我还你的,我欠你一条命。”他永远声如洪钟,安慰爸爸,“小手术而已,不要说有病,人家没病的还做。”

“啊?没病也做,那不是有病?”阿咪刚好放学,偷听大人讲话。

“人的胃就像是一个有弹性的皮球,切掉一半再缝上,就变成一个小皮球了,随着进食的增加,胃会慢慢地撑开撑开,又变成一个大皮球了。胖子为什么减肥难,就因为之前吃太多,肚子里有个大皮球,切掉一半就瘦了。”他真的很和蔼,居然坐下来,一字一句地给阿咪解释。

爸爸蹙紧的眉终于展开了一半,褶皱的心估计也舒展一些了吧。

小黑板上的字又变回了“暂停营业”,既然是“暂停”,那么一切就很快都会过去。

6.

天气越来越冷了,所有的人都把自己裹成了企鹅,像是贝类躲进了厚厚的壳。甚至连想说的话都被冻结,每个人都是沉默的,缩着脑袋,步履匆匆。

瘦西湖干涸了许多,露出一大片浅滩,附近的几个男孩子在桥栏上捆绑了一个篮球筐,每天来桥下打篮球。寒冷的天,他们只穿一件球衣,在冷风中跑跑跳跳、左冲右突。看着他们,清绘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十七岁就苍老。

隔一天,清绘忽然发现大鱼也混在人群中打球,所有的人都穿着蓝色红色的球衣,只有他穿白色的衬衫,看见清绘路过,抱着球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清绘、清绘,嘿,真巧。”

“呵呵。”面对这么刻意的偶遇,清绘尴尬地笑笑。

“你怎么穿这么多?”大鱼被鼓成一团的清绘吓了一跳。

“呵呵。”清绘又一次尴尬地笑笑,那天刚换上冬衣、棉鞋,在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倒影,清绘也被自己吓了一跳,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老了,怕冷。”清绘自嘲。

“老跟怕冷不划等号的。”大鱼指给她看远处的湖面,几个花甲老人正在飘荡的浮冰之间游来游去。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打球,一会儿就暖和了?”大鱼热情地邀请清绘。

“算了,我不想动。”清绘后退两步。

“那我也不打了。”大鱼转身把球丢给伙伴。

“啊?你还是去打球吧,我妈妈喊我回家吃饭,拜拜。”

清绘朝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她感觉大鱼的目光,一直在身后,如芒刺在背。它让你坐立不安,夜不能寐,而你却看不见它的模样。

清绘打开衣柜,想要寻找更厚一点衣服。在衣柜里,她看见满满一排的木头玫瑰,粉蓝、郁绿、黛紫、轻红……每一朵都栩栩如生,热烈而饱满。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清绘一朵一朵捏在指尖、握在掌心。她很难过,当初没有告诉他,她就喜欢那样木头颜色的玫瑰,上面有一圈一圈木头的纹理,像是我们的掌纹,写着缘分。

许安就这样离开了,消失在清绘的生命里,虽然他是那样的沉默,可清绘依然觉得,他离开之后的日子,开始变得沉静,他们之间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说。

清绘一直想问他,那一百块钱,是不是他故意丢在那里让妈妈拣到的。因为清绘压根儿没有弄丢那一百块钱,她是想偷偷藏起来,给他买一条南极人的保暖裤,可是来不及买,他便走了。

他虽然只是回了江西,对清绘来说,却像是回了南极那样遥远。

江西,江南西。

清绘想,他那边应该温暖许多吧,不然鸳鸯怎么都会迁徙去了婺水?

有数据显示:南极比北极更冷,因为北极是被陆地包围的海洋,最低气温只有零下40°;而南极是被海洋包围的陆地,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88°。

传统思想里,不是越北越冷吗?原来我们以为得,并不是我们以为得。

7.

医生办公室空无一人,爸爸静静坐在椅子上等待。浓浓消毒水的味道,栀子花一样惨白的灯光,走廊里偶尔乱作一团的脚步声。

医生终于过来了,戴着口罩,声音含糊不清:“病人的情况很不好,癌细胞扩散得太快,药物无法抑制。”

“那你告诉我,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少?”爸爸的目光几乎是哀求。

医生停顿了半分钟,似乎在心里计算:“这个,不好说,我们会尽全力,你们家属也要有心理准备。”

爸爸握着笔,指节都变得苍白,这是他一生写自己的名字,写得最艰难的一次。

妈妈躺在臃肿的白色被褥里,才几天,她已经瘦得形容枯槁,眼窝深深地陷进脸颊,显得眼睛特别的突兀,她的目光总是会落在一个地方,久久忘记移开。

“怕吗?”爸爸握着她的手,轻声问。

“怕。”细弱的声音,恍惚已至弥留之际。

“别怕,有我。”爸爸握紧她的手。

“我会不会死?”

“胡说什么,小手术,没病的人还做呢,不信你问阿咪。”

“你又骗我,你骗了我一辈子。”妈妈闭上眼睛。

“真的,骗你我是小狗。”爸爸急切地解释。

“我是狗。”妈妈狠狠骂自己。

“嘿,这你也争?”爸爸笑她。

“如果我死了……”妈妈欲言又止。

“如果你死了,清绘和阿咪惨了,后妈一般都比较恶毒的。”爸爸逗她。

“我对不起你……”妈妈的声音哽住了,这几天在医院,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只剩下干涸的眼窝,愈发深陷。

“胡说什么,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你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吗?”爸爸轻声责备,像是在呵斥调皮的小孩,“湖水干涸后,两条鱼未能及时离开,受困于一方小洼,为了生存,它们相互吐沫来润湿对方。现在,我们就是那两条鱼。”

“我真的对不起你。”妈妈哭出声来,“就是前一个月……”

“前一个月?”爸爸这才听出来妈妈是要说其他事情。

“是的,阿诚来找过我,我们去了郊外的农家乐,那里有草莓田,芦苇搭的房子,特别像我们插队时住的地方。”

“嘿,你们怀旧也不叫上我,这可真对不起我啊。”

“后来我们都醉了,做了不该做的事,他说他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妈妈顿了一下,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又像是在积蓄继续说下去的力气。她太虚弱了,“我的病我知道,我不想带着愧疚去到另一个世界……”

爸爸沉默了,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看。他的掌心里,是妈妈瘦骨嶙峋的手,因为长期抓握熨斗,指关节都扭曲变形了。

“7号床准备,马上要手术了。”护士过来通知。

爸爸终于抬起头,重又握紧妈妈的手,“‘偷情’至少还有个‘情’字,‘做爱’也有个‘爱’字,有情人做爱做的事,有什么该不该的……”

妈妈要进手术室了,爸爸跟在护士后面,抓着妈妈的手追在病床旁,“过去的都过去了,什么都不要想,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爸爸突然俯身,重重地吻在妈妈嘴唇上,两个人脸上的眼泪交织在一起,这便是所谓的相濡以沫吧。

8.

就在妈妈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刹那,突然一群人冲进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系白绫,胸别黑纱。他们疯了一样见医生就打,见东西便砸。妈妈的主刀医生穿着无菌服,被几个妇女撕扯着按倒在地,抱着头,蜷成一具木乃伊。

又有几个人冲进医生办公室,将饮水机搬起来,砸到楼下去,将医生的办公桌掀得四脚朝天。花盆被砸进了鱼缸,头顶的日光灯垂在半空,光影来回摇晃,感觉整座大厦即将倾覆,呼叫机发出刺耳的啸叫:“机器故障,请稍候;机器故障,请稍候,哔……”

只是一瞬间,一片狼藉,如地震海啸。

爸爸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转身想要问护士。护士已经吓得钻进了妈妈的病床下面,瑟瑟发抖。爸爸赶紧去看躺在地上、缩成一团的主刀医生。他已经被打得满头满脸的血,破裂的眼镜片深深地刺进眼窝,一颗打脱的门牙血糊糊地粘在下巴。

爸爸冲进乱作一团的人群,抓着每个人的手喊:“别打了,别打了,我老婆手术,救命的,求你们了……”没有人肯停下来,冲动是魔鬼。

爸爸瘫坐在地上,一个满眼血丝的中年男人走到爸爸旁边,也一屁股坐在乱七八糟的杂物上。

“我们当初也是到这里来救命的,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小小的阑尾手术,人就没了……”他指着远处蹲在墙角、惊恐万分的小女孩说。

小女孩的手里捧着一架披着黑纱的相框,照片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妈妈笑得人心碎。

医院里的病人开始陆陆续续转院,下午,张家阿婆还有柳湖路的街坊四邻结伴来医院看望妈妈。张家阿婆塞给爸爸一个大红包:“大家商量了半天,也不知道买点什么才好,买水果吧,你们家开水果店的,那不是石头往山上背吗?”

“不用不用。”爸爸推脱着。

“也不是给你的,是给清绘妈妈的。”张家阿婆沉下脸,转身之后,却又是满脸笑,“阿咪过来,帮妈妈拿着。看把孩子瘦的,跟豆芽似的。”

这不是妈妈的比喻吗?阿婆这样说着,清绘的鼻子就酸了。她有点内疚,没有照顾好妹妹。爸爸妈妈不在家,长女为母。

“早点转院吧,我听说院长都被抓了。”有邻居提议。

“还是先不转,听说医院要赔偿每个病人损失的。”又有人反对。

“还赔偿?要钱不要命了,马上就转,立刻就转,我有个亲戚在市人医,我跟你们一起去。”张家阿婆一把年纪了,脾气还是火暴。

爸爸去办转院手续,卫生局敦促医院成立了专门的处理小组,一切都很顺利。

在隔壁的会议室,爸爸又看见那个中年男人,憔悴地靠在椅子上,几个人正在做他的工作吧,可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不要钱,我只要我老婆。”

9.

在市人医,治疗重先开始,拿到新的诊断报告,爸爸欲哭无泪。

那位年过半百的主任医生拍着桌子骂娘:“乱弹琴,丧尽天良,胃部检查做一个简单胃镜或是钡剂就可以了,腹部是核磁共振的盲区。他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多收检查费,为医院创收。他们哪里还是医生,哪里还配做医生,简直就是杀人犯。”

“不过,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她这种是属于胃息肉中的腺瘤型息肉,癌变的几率是15-40%,一定要及时治疗、正确治疗、精心治疗。”医生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转身对爸爸说。

爸爸箭一般冲回病房,蹲到妈妈病床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能有什么好消息?”妈妈的目光落在斜角关闭的电视上,自搬进来就没有离开过。

“你的好消息多啊,清绘阿咪考大学;清绘阿咪谈恋爱;清绘阿咪结婚成家生宝宝……”

“这些我都看不到了。”妈妈闭上眼睛。人半生操劳,图个什么呢,不就为了后半生看看孩子们过得好,听听她们的好消息吗?

“看得到,看得到,你根本就没病,是那家烂医院误诊。”爸爸恨得牙痒痒,“等你出院了,等他们装修好了,我们也去砸一回,太气人了。”

“你这辈子就骗我骗到死吧”妈妈还是不相信。

爸爸拿出报告单给她看,护士进来量体温也证实:“恭喜恭喜。”

妈妈的目光终于收回来,她轻轻笑了一下,一长串的眼泪春水涨潮一般滚出眼眶、爬满脸庞,顺着脖子,一直流到心窝。

清绘骑着车去很远的瓜洲江边买回来一条巨大的江鲢。她计划好了,鱼头熬汤,鱼身红烧。妈妈以前都是这样给鱼分配任务的。

可是那条鱼生命力太强悍了,清绘将它按在砧板上,它三下两下挣脱,蹦到水池里,又从水池蹦到地上,又蹦出厨房……

清绘扑过去,单膝跪在鱼身上:“小样儿,蹦啊?要想蹦回长江,还有十公里。”

“呀,家庭暴力,有你这么欺负大鱼哥的吗?”阿咪在一旁打趣她。

“闭嘴,不然今天晚上我们吃鱼,你吃豆芽。”清绘威胁。

“啊?都说我瘦得像豆芽,还让我吃豆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阿咪哇哇大哭,她也是演技派:“我的亲姐姐啊,你的大鱼哥,能不能分我吃一点啊?”

“拳头吃不吃啊?”清绘终于制服了大鱼,自觉勇猛无比。

“哼哼哈嘿,让你一拳一脚,再让你三招。”阿咪摆出了拳击的架势,她可是一根精壮的豆芽。

清绘收起拳头:“我投降,天蓬元帅都不是你的对手,不是有一道菜叫做‘乱棍打死猪八戒’吗?讲的就是你。”

“什么菜、什么菜?原来我这么神勇。”阿咪追着问。

“豆芽烩猪头,哈哈哈。”清绘捧腹大笑。

“啊……能不能烩鱼头啊?”阿咪垂头丧气:“我还是喜欢大鱼。”

清绘很有烹饪天赋呢,不一会儿,浓浓的鱼香便融融地飘在黄昏的柳湖路,令人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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