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押好啦,押好就甭动啦。”赌场看场子的李二大声吆喝着。他拿着根细长的竹条,仔细地拨弄着赌桌上的钱币。其实他是用不着仔细看的,看场子20多年了,钱币的厚度一落他的眼他就能估摸着有多少现洋。可是这一碗(骰子赌博赌单双时,用一酒碗盖住骰子,下垫一瓷碟,庄家摇定,赌客下钱,揭开酒碗便知输赢。揭开一次称“一碗”)太有点猛了,赌客们全押在“单”上,“双”客一个也没有。
“刘老庄,一共983块大洋。”李二骨碌地转着精明的小眼睛,对着庄家刘银山道。
庄家刘银山坐在上首,他没有做声,捻了捻几根不多的胡须,看了看手边的钱袋。他不想揭碗了,万一再揭个“单”,他的钱是不够赔的。在埋甲村,听说几百年来没有谁敢揭不赔钱的“飞碗”。
见刘老庄不做声,押钱的人们好像商量好似的,目光齐刷刷地如箭一般身向赌桌角落边的一个人。那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纪也有了50上下光景,额头发亮,脑后的油光的长辫子快垂到脚后跟。
“揭。”那人轻声地笑着说。
“叭”地一响,刘老庄手起杯落。两粒骰子,一个“2”点,一个“5”点,果真是个“单”。
“张一碗,又对不住你了。”刘老庄应了一句。眉清目秀的张一碗拿过脚边的钱袋,开始赔钱。
“还剩10多个大洋哩。”张一碗拿着刚才还装了1000大洋如今只有几块大洋的瘪钱袋,嘴角仍然浮着一丝笑意。然后,迈开方字步儿,踱出了赌场。
埋甲村应该算是个有来历的村子。据说是元末陈友谅的起义军在这吃了败仗,不少兵士便脱了衣甲给埋在这儿,在这儿生存了下来,也就给村子取名叫“埋甲村”。从那时起,兵士出身的埋甲村村民们就有了个骰子赌博的习惯。
骰子赌博在过年时最有看头。一年到头了,田地里的收成都变成了大把大把的银票。在商铺跑生意的爷们背着钱袋回来了,在窑子做买卖的娘们也兜里装满了咣当咣当的洋钱折进了家门。腊月里小年一过,两张八仙方桌一拼,就成了赌场。骰子是用牛骨头磨成,放在大大的瓷碟上,用小酒碗一盖,就成了最简单的赌具。自然会有有点家底的爷们出来做庄家,因为做庄家会有输赢颇大的风险的。庄家往上首一座,老少爷们,大小娘们便围了拢来。庄家端起大大的瓷碟,神色凝重地开始摇动,骰子在碟碗间碰撞,叮咚叮咚,比村头小骚娘们的唱腔还动听。
张一碗就出生在埋甲村。这时节已经是清朝末年了。清朝末年社会是****不安的,偏偏应了那句“乱世出英雄”的古语,张一碗虽自不上英雄,却在汉口有了家颇具规模的昌茂纺织厂。当然,张一碗真名是不叫张一碗的,真叫什么名如今除了埋甲村只有50多岁的老人知道。这“张一碗”的名号正和骰子赌博有关。张一碗在汉口有了自己的纺织厂,一年里不少时间就用在工厂的事务上,但每到过年时,张一碗一定会回埋甲村赌博。他只赌一碗,就是赌桌上只押了一边,赌注最大,其他人包括做庄家的刘银山也开不了碗的时候,这一碗就是他张一碗的。这一碗,不管输赢,他赌完了就走人。这样,“张一碗”这个名号倒成了他的真名一般。看场子看了20多年的李二在心里记了个数,20多年来,张一碗赢过3次。输的次数里最少一次输了410光洋,最多一次输了2780光洋。那赢的3次,每次赢了他都是逢着小孩便给压岁钱,也不知给了多少。
这一年过年时雪下得特别大,埋甲村的男女老少又围紧了赌桌。张一碗这次来得很迟,快散场了,他才现身,身边多了个穿着黑衣戴着小帽的下巴光光的瘦小老头。
“我和他来赌一把。”张一碗指着瘦小老头说,人们都停住了押钱的手。
仍然是刘银山做庄摇骰子。
瘦小老头拿出一个盒子,并不打开,径直押在了“双”上。
“揭!”张一碗说,语气比每一年都重。
两粒骰子,一样的一个“1”眼,像个大大的要吞人的窟窿。
“天牌,双。”李二嚷道,用手碰了碰那盒子。
“这真是天意了。”张一碗说罢,和瘦小老头走出了赌场。
“啥?那盒里是啥?”人们急切地问李二。
“没啥。只有一张写着‘昌茂纺织厂’的字条。”
人们一惊,立即有人进来说,村头有好些穿着军服挂着腰刀的兵士在游走,好早就来了。
老庄家刘银山听了,长叹一声:“我今年的这一碗害了张一碗啦……”
果然,第二天有人到城里一打听,到处在传说着这样一件事,昨天京城里的李公公到过埋甲村,听说是去向昌盛纺织厂的当家张一碗募集军费的。当时就遭到了张一碗的拒绝,说李公公该不是募捐赔款吧,要不就赌一碗从我手中赢走“昌盛”纺织厂。居然,在埋甲村揭了个“天牌”,让当家的张一碗拱手让出了昌盛纺织厂……
张一碗再没有回到埋甲村。
埋甲村人们惦记着张一碗。尤其是每年过年赌博老庄家刘银山揭不开那一碗时,人们便会异口同声:“要是张一碗回来就好了。”孩子们也口里念着:“几年了,再没有得到一碗爷爷的压岁钱了。”
看场子出身的李二进省城办事,瞅空去汉口的大赌场瞧了瞧。回来说,那场子里有个看场子的人,特像张一碗,就是身上穿着一点也不光鲜,他看场子猜宝是一猜一个中,但从不押钱。我叫他他也不应……
真个是无钱猜灵宝了。李二加了一句,又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