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跟杨小胖嬉笑正欢时，一个肩挎竹篮的女孩闯入了我的视野，她在用一种恳求的口吻贩卖竹篮里的煮花生。我见那个竹篮上蒙着一层被花生撑的高高的屉布，我想这女孩今天的生意大概十分惨淡，九点多了花生还如山丘一样高。她身上穿了一件嵌着小碎花的白色衬衣，夜晚的寒风徐徐吹动着衣襟和她的发梢，夜色将月光揉碎后拍打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此刻我竟觉得她有点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般楚楚可怜。我见她弱不禁风的身体被冻的微微发颤，可叫卖声却依旧有力：“谁要花生，新出锅的煮花生贱卖了，五块钱二斤。”
“叔叔您买点吧，新煮的花生，可好吃了，先尝后买也行，不好吃我不要钱的。”女孩弯着腰十分诚恳的对面前两个民工打扮的中年男人兜售着这一篮满满的花生。其中一个民工伸出脏兮兮的手，在篮筐里挑了几个饱满的剥开，咀嚼过后不断点头，然后女孩卸下她后背上的绿色帆布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杆公斤秤，一边称花生，一边不停的道谢。
“二斤高高的，叔叔我再给您多抓一把。”女孩把娇嫩的小手伸进竹篮里，抓了一把花生手递手的送给了这个民工。民工则满心欢喜的从那件沾满泥土的裤兜里摸出一沓钱，数了五张递给女孩。
我在酒桌上和杨小胖打赌，我赌没人会再去买女孩的花生，赌资是谁输谁大声喊－－－－我是臭流氓。小胖认为这么多食客，不可能一个爱吃花生的都没有。我暗笑，小胖已经输了，因为他没留意到民工那十指黑黑的脏手。
女孩白皙的脸庞露出一丝浅笑，在她卖出第一份花生后像是看到了希望，叫卖的声音更加响亮且自信了起来。也许她高兴的有点早，除了那两个中年男人购买以外，之后便再无一人过问。我看了一眼杨小胖，然后撇起嘴得意忘形了起来。
女孩渐渐收回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锁，她似乎已经意识到花生销路的严峻前景。我见她的脚往前缓缓挪了半步，可又缓缓收回，再挪，再收回，反复几次过后，女孩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大步流星的走进大排档之中，对每桌的食客都解释着吃花生的好处。虽然她变换了销售方式，而且显得更富耐心，可生意却半分未见起色。
直到女孩走向我和我前面的那三个人时，她的脚步明显放慢了许多，这是最后的两桌，也是她仅有的两线希望。
女孩给我前面那桌三个喝成烂醉如泥的酒鬼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恳请这三个男人买一点她的花生。酒鬼们笑嘻嘻的问可以先尝后买是吧，女孩的希望似乎被重新点燃了，脑后的马尾辫随着她点头的姿势而不停的上下翻飞。之后每个酒鬼都在竹篮里抓了一大把花生，并十分娴熟的一一剥开，又把花生三五成群的放进嘴里。面前的这个小女孩仿佛瞬间就成为了空气，再无一人去理会她的存在。
我在一旁看着，哪有这样尝花生的，三把抓去了一斤多，这他娘的分明是在欺负人么。我血脉喷张的神情被杨小胖捕个正着，小胖用力拍了我的大腿：“哥们，别看了，闲事少管，来，喝住。”。
我没喝酒，也没搭理杨小胖，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看。
女孩红着脸怯怯的问：“哥哥，我的花生好吃吗，您买点吧，求求您了。”
那三个男人连声说好吃，在吃完手中的花生后，又要去抓。女孩警惕的把竹篮放在身后，那双晶莹的眼睛随着恐惧的产生而越发显得大了起来。
“哥哥，我家里穷，娘生病了没钱看，我放了学给娘做了饭，顺便煮了些花生，我每天就靠着这篮花生为我娘挣看病的钱。哥哥，你们行行好，买点吧，我我……我给你们鞠躬了。”女孩噙着泪水讲述出她来大排档来卖花生的原由。
我开始大口大口的喝酒，可视线始终没离开那桌。这个像是临家妹妹的女孩，用一席话使我打翻了心中的五味瓶。杨小胖一脸狐疑的望了我一眼，之后手中的筷子又不停的大把大把划着菜，他似乎没有任何闲暇去理会与肉无关的事情。
小胖咧开那张倾盆的大嘴，边蠕动腮帮子，边含含糊糊对我唠叨：“你吃饱了撑的是吧，那我都吃了啊，不然多浪费啊，浪费就是犯罪。”
这三个醉鬼和杨小胖一样，血液里流淌的似乎只有二锅头，女孩的泪水他们眼中似乎还不如一滴酒有价值。
三个醉鬼合力轻而易举就抢过女孩置于身后的篮子，然后一把将她搡倒，嘴里又不停嚷嚷着：“刚给过你钱了，又他娘的要钱，跟老子玩这套，你他娘的还嫩点。”
我原本以为这个躺在地上满身泥水的女孩会委屈的放声大哭，可出人意料的是她那张无暇如玉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液体滑出，她后来的举动震惊了我和杨小胖。
女孩慢慢爬起来，重新站在这三个男人面前，面露一种宁死不从的神情。这种神情让我想起一部电影－－－－《烈火中永生》。当年江姐被敌人严刑拷打时，流露的就是这种不屑的眼神。
女孩把那只纤细并沾满泥水的小手伸在桌子上，铿锵有力的说着：“吃了花生就得给钱。”
人声鼎沸的大排档此刻却变得鸦雀无声，三个男人的狂笑在这短暂的寂静里却无限的回荡。食客们或是回头，或是扭头，或是歪头，反正是纷纷投来姿势各异的目光，似乎只有我和杨小胖可以正视这一切。
带头的男人又一次将女孩搡倒，然后继续坐下剥花生，女孩就再站起来伸手要钱，之后又被另一个男人推倒，接着她又爬起来伸手要钱。女孩就像个瘦版的不倒翁一般，跌倒－－－－站起，再跌倒－－－－再站起。
我随着脑门暴跳出的青筋一起，腾的一下从板凳上窜起来，杨小胖也以相同的速度站起，不过我们的目的却不同。杨小胖是我的好兄弟，他很了解我的想法，小胖一只手拼命拽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把我按回座位，我没有太多反抗，他把我的肩膀按的生疼，使我不得不听命于他。虽然我身无解数，可我的眼却没闲着。
我怒目圆睁的看着杨小胖，但心里却想着另外一码事：上回我家装修，小胖帮我扛沙袋，他扛了半袋就一个劲说扛不动，可现在一只手却能抵上我全身的力气，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杨小胖竟然如此的高深莫测。
带头的醉鬼微侧着脑袋用余光瞟了一眼我和小胖，小胖满脸堆笑的恭维着：“我这兄弟刚才憋不住了，想上厕所，呵，没事没事，哥哥们接着吃花生，呵。”
杨小胖假模假式的笑声让我极为厌烦，我挣开了他抓我胳膊的那只手，倒了半杯酒一饮而尽。杨小胖则趴到我耳边，低声低语的告诉我：“你别乱动，那三个醉鬼我认识，都是货真价实的流氓，咱可惹不起。”
小胖的一席话浇灭了我心头的怒火，我那只绷足了劲，斗志昂扬的胳膊，忽然之间就像是一条被打到了七寸的蛇。如今这条绵软的胳膊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支撑起我那摇摇欲坠的身子不会轻易就滑到桌底。
女孩仍继续着顽强的反抗，她一次次被推倒后，手掌处已被磨出鲜血。我连忙低下头，不去正视眼前的这一场景。我像鸵鸟一样头把头深深埋起，脸蛋处蹭到漂着厚厚一层油的菜汤。
现在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继续喝酒还是回家走人？难道我还不如一个柔弱的女孩有勇气？我那双平日里并不算灵敏的耳朵，这时却如此清晰的收集着女孩因一次次跌倒而发出的惨叫声，那声音简直比我被我爹暴打时的叫声还要撕心裂肺。
我从没想到过我的忍耐力可以这样的好，我如坐针毡一般低着头闭着眼睛，想起这个女孩的楚楚模样，就好像看见当年那个为卖袜子而饱含艰辛的我。此刻我觉得胸口处好似钻进了一条会咬人的小蛇，我胸膛的热血似乎都被那小蛇咬的沸腾了起来。
我只顾埋着头，于是便看不到杨小胖的脸，但我想他的样子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去。以我对小胖的了解，他要发起善心来那简直比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全世界的穷人哪怕是和我一样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只要是他认为值得去同情的，就都能像对待亲爹一样默默付出而不求索要。
或许是我早年时和女孩雷同的境遇，而诱发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同情心。我心底种着善良的那片净土，终于还是战胜了脑细胞繁殖出的胆怯。
我仍旧闷头倒酒，一直到这瓶酒被倒的半滴不剩后，我右手攥着这把利刃－－－－‘空酒瓶‘，左手则端起倒出的半杯汾酒，豪饮而尽。我也不清楚这莫大的勇气，到底是酒精赋予的，还是酒瓶赋予的，但我清楚的是做好事时，向来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如今我早已把当年和杨小胖在砖墙上写下的座右铭－－－－日行一恶，远远抛于脑后。
我抄着手中的空酒瓶，猛的从板凳上跃起。就在双脚落地的一刹那，我却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所发出的怒吼。
在我即将为这熟悉的声音揭开面纱时，一个肥胖的身躯却和那三个精瘦的酒鬼厮打在一起。
初春的冷月像是积攒下白昼时遗留的光芒，在此刻变得异常皎洁，在它的映衬下四条张牙舞爪的身影像是一头熊殊死搏斗着三匹狼。我在一旁张目结舌的观摩，就犹如正欣赏着消失殆尽多年的HB民间艺术瑰宝－－－－驴皮影。
直到四条人影的晃动速度都放慢时，我和我手中的空瓶子才派上了用场。杨小胖气喘吁吁的喊我：“老游，你…你…你他娘的，赶快……赶快……”
杨小胖断断续续发出没说完整的求救信号，可我也照样懂了。我和小胖之间多年的默契，已然达到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境界。我知道他没说完的后半句，不过是想让我赶快上手帮忙速战速决，以便呼应出他出正面角色那种毫无惧色、大义凛然之举。
我把右手的酒瓶瞄准了中间那个醉鬼的脑袋，然后像是扔手榴弹一样，把酒瓶狠狠掷出。那酒鬼被我一击即中，立刻就捂着脑袋应声倒地。余下的两个醉鬼似乎有些抓狂，举着拳头转身就冲向我。我吓的连忙弯腰，手往地上摸。
杨小胖在我对面大声喊着：“别摸了，我他娘的就带了一瓶酒。”
要说干体力活，我还勉强有膀子力气，可打架我却并不太擅长，我的强项也就是背后下下黑手，小胖却比我专业的多。他边喊我，边甩着肚子冲上前去，一脚就将离我最近的一个醉鬼放倒，并且非常迅猛的骑在这个醉鬼身上，对敌人的面部挥拳如雨，姿势潇洒自如，一气呵成。
剩下的最后一个酒鬼，是三个里最为瘦小的。我见他这副身板，立刻来了信心，我用一种轻蔑并带有挑逗性的眼神看着他，并语出狂言：“我他娘的打断你的狗腿。”
那小个子酒鬼见我气势比杨小胖还要汹，嚣张的气焰顿时就荡然无存。他并没有直接冲向我，而是中途拐了弯，索性往树林里跑去，并边跑边喊：“有种别走，我叫人去。”
我嘿嘿一笑，然后看着两个仍旧在地上翻滚的醉鬼，心想这年头竟然连流氓都不讲义气了。
食客们这时也来了精神，掌声雷动，叫好声和口哨声铺天盖地，更有一名热情的妇女居然抢着要为我和小胖的这六个菜买单。
小胖拍了拍身上的土，走过来就给我肩膀一拳：“你这用的是你爹打你的招法吧，怎么还连吓带唬的。”
我也还了他一拳，沮丧个脸说：“咱是不是捅篓子了，这仨人往后是不是轻饶不了咱俩？”
“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去他娘的明天吧，咱哥们走着。”小胖从兜里掏出钱付了帐，拽着我的胳膊就要走。
卖花生的女孩立刻追了上来，拦住我和小胖的去路后，把那剩下的少半篮煮花生硬生生的塞给我和杨小胖，并连声道谢。我俩尝了几个花生又把篮子塞回她手，并告诉她花生很好吃，但我们不能要。我指着还没在地上爬起的两个醉鬼告诉她，日后会有更多坏人会来找咱们算账的，明天起别再来这儿卖花生了。
小胖更语重心长的告诉她社会是个大染缸，什么颜色的人都有，碰见坏人要智取，千万别跟今晚似的硬碰硬了。他说完后，女孩若有所思的眨着修长的睫毛点头回应。
女孩童真的笑容重新涌现，然后咯咯的笑出了声：“哥哥，多亏你们救了我，你们是好人，将来我一定要报答你们，我能知道你们的名字吗？”
小胖连忙摆手说：“不必了，没那必要。我们的志趣就是抱打不平，做好事既能培养特长，又能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
我也赶忙附和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然后把手摸进外套里面的兜，随即掏出一张塑料卡片，我转头看着杨小胖说：“咱以前是说过做好事不能留名字，可没说不能留身份证吧？”
女孩接过我手中那张蕴含着体温的身份证，大声的念出：“游幽，男，汉族，1983年7月30日生，家庭住址……”
没等她念完小胖就一把抢过身份证，瓮声瓮气的说：“老游跟你开玩笑呢，我们走了，你也回家吧，别让你娘担心。”
我对女孩挥了挥手，小胖却头也不回的径直走向通家的那条羊肠小道，我小跑的追上他，和他一起消失在凄白的月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