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加皱着眉头，显然也在细听着酒鼻子的醉话，他似乎并不像星月般完全迷惑不解，脸上是另一种难言的表情。
三人穿过了一片苍绿的小树林后，进入了慕容憔悴的寓所，阿迪加见酒鼻子一副随时呕吐的样子，便道：“星月，扶他到三楼的房间里去吧！”
酒鼻子似乎受到了伤害，冷笑道：“是不是怕我弄脏你们高雅的客厅啊？这里是慕容那小子家里吧！哈，这小子现在是大祭司了，见面都不认识老朋友了。”后面接着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粗话。
本在前面领路的阿迪加，回头冷冷地看着酒鼻子，淡然道：“查蒙博士，你好像忘了再见面是什么情况下了吧？”
风星月立刻想起地下书库失火后，慕容赶到现场，看他那群狼狈不堪酒友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奇异神情，隐约猜到问题所在，忙拖着查蒙快步踏上楼梯。
查蒙似乎也自知理亏，沉默了足有半刻，但进入阿迪加的房间后，看到午后的阳光映进来时，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
风星月的好奇心早已快到被引爆的地步，扶他坐下后，盯紧了查蒙的双眼，用充满磁性的声音问：“你今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阿迪加顿时感到周围空间微微荡漾，整间屋子瞬间充满宁和亲切的气息，风星月的气质此刻更变得圣洁无比。在他问话时，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以证实自己的诚恳，知道心神已被卷入了星月的精神力场，忙收摄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查蒙身上。
身在局中的查蒙觉得精神一阵抖擞，周围空间变得恬静温暖起来，眼前的星月更是可以值得无限信赖，叹了口气，颓然道：“实验失败了，我失败了，这次是真的没希望了，我们的将来都没希望了。”说到最后，语气也变得呜咽起来。
星月灿烂一笑，道：“人生很多时候，虽然失败后未必就是成功，付出后未必就有回报，苦果后未必就是甜蜜，风雨后未必就见彩虹，但在生命里，我们重视的体验过程，而不是结果，对吗？”
查蒙似懂非懂，惘然点了点头。
星月又续问：“能详细地告诉我情况吗？”
查蒙无意识地摇了摇头，黯然道：“这要从二十五年前，我进行太阳能仪器研究说起……
根据古书所说，太阳能是人类终极能源之一，它几乎取之不竭，是支持整个文明系统的根源。我当时一接触这门科学，立时入了迷，不顾同仁的劝告，放弃了原来研究的机械工程，全身心投入到太阳能的研究中。
几百年来因研究这门科技而疯狂的前辈们的故事并没有将我吓倒。因太阳能开发是图书馆的重点项目，资金和相关配套的科研工具相当齐全，七年后，我制造出第一台太阳能动力机。它完全按照了古书的示意图，可惜不知是何原因，结果失败了！
十五年后，我制造出了第二台，又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但我仍不死心，决定从头做起，我坚信，肯定是哪里出了错误才导致失败的！二十五年后，也就是今年，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机器已经被改良到了最佳状态，我认真地核对过每一个步骤，极其苛刻地对待着整个流程。结果，还是失败了！
古书里所说的，太阳能动力源，我都完全做出来了，分毫不差地做出来了！依然是失败！彻底的失败，几百年来一直失败，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就是太阳能根本就不存在！我们每天所看到的太阳是不存在的，它根本就是虚假的！”
查蒙神情越来越落寞，语气却是异常平静。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奇异的镜片，然后走到窗沿，将镜片迎向阳光，光线透过镜片会聚成一点，照在他的手指上。
查蒙茫然道：“二十五年前，有位前辈就是举类似的例子来告诉我，太阳能根本是不存在的，”他停顿了良久，盯着完好无缺的手指道，“如果按照古书所说，将太阳的光芒聚于一点，会产生惊人的热量，那么，现在我的手指皮，应该已经被灼伤了。
但我没听那个前辈的话。在那时候，我极其固执地相信着古人的经验是正确的。因为如果它的能源不存在，我们的世界怎么赖以生存呢？万物生长靠太阳，这是我过去奉之为真理的话。
但今天，在事实面前，它遭到了我的完全否定，太阳根本就是虚假的！它根本就是虚假的……”查蒙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低，双手抱紧自己，似乎正抵受着无穷的冰冷，窗外的阳光并不能给他丝毫温暖。
阿迪加心底也由衷地升起了一股凉意，他从背后的酒厨里掏出一瓶酒，仰头就喝掉了小半，精神才稍感振作。
星月用一种古怪的语调道：“如果‘万物生长靠太阳’里的‘太阳’已被否定的话，是否万物也被否定了呢？世界也被否定了呢？”
他顿了顿，续道：“太阳如果是虚假，是否我们这个世界也是虚假的，那么，会不会我们同样也是虚假的？”
窗外湖水碧波荡漾，岸柳低垂，莲菱薄苇，随风摇曳。湖边，亲密的情侣正浓情细语，挚诚的友人在开怀畅谈。屋外的世界依然那么的平静美丽。
但此刻，屋内每个人都受到了星月这个惊世骇俗，石破天惊推论的冲击，他完全否定了世界的存在。
查蒙又变回了激动：“对，万物是不可能离开太阳能源而生存的，既然太阳是虚假的，那么我们这个世界也是虚假的，每样东西都是虚假的！我们每个人根本是虚假的。”他说到最后，是用呜咽的声音来呐喊了。
阿迪加一口喝光了瓶中的酒，抵受着那莫名的冰冷，平静道：“查蒙博士，别这么悲哀！知道吗？其实，我过去走的也是物质流派的路线，曾经研究的，同样也是能源——不过是另一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看着两人疑惑的眼神，阿迪加续道：“那时候我还很年青，很年青，但已经是大地自白书里的重要科研人员，故事里常说‘当有一天来临时，他的一生就会因此而改变’，我也碰上了这么一天。”他眼中大有深意地看向了星月。
星月心中大奇，阿迪加何以投来如此奇怪的一瞥？猛然醒觉自己布下的精神力场还没解除，两人正感受着他心中的凉意，而且这种思绪正向四周慢慢扩散出去。他急忙悄悄地撤回精神力量，心中却暗暗诧异自己刚才怎么会这么大反应。
阿迪加隐约感到周围气息的变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续道：“大地自白书的博物馆里摆放着许多远古流传下来的古董，据说就算在远古时代，这些东西也是摆放在博物馆里的，馆里的文字戏释，只要将一种远古称之为‘石油’的黑色液体注入其中，它们就能重新发动。
那一天后，我开始查阅许多古文明典籍，知道石油曾经在已被人们遗忘的岁月里，在一个称之为‘黑暗时代’的历史中，它是根本能源，是支持那个时代的血液。后来直到新能源的出现，它才逐渐被淘汰，但相信在某种介质的地下，估计还蕴藏着一大部分石油。
当时，我无法按捺心中的激动，暗暗猜想，如果能大量地发掘出这种能源，对我们现在正处于的这个尴尬时代，会有多大的推动力啊！于是我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召集了一批志愿者，在爱神大陆上到处去探测着石油的所在。
根据古籍这方面的详尽记载，我知道在什么地形下可能会有油，经过了一年多的努力，我们找到了第一个可能产油的地点，在那里，一干就干了五年，也不知道钻到了多深，可是，依然没油，以失败告终。
于是，我们又用了一年时间，找到了另一处地方。中途，退出了一部分人，也加入另一部分人，但我们那几个中坚份子丝毫都不气馁。当时，我还是个无神论者，物质决定意识，我坚信着石油的存在！”
阿迪加看向目光呆滞的查蒙，叹道：“我比你幸运，博士！我们第二次就钻出了石油，所谓的石油！”
阿迪加的脸一阵诡异地抽动，似陷进那可怕的回忆中，语气却仍然是轻描淡写：“但我所受的冲击比你更强烈，和我一起奋斗多年的老朋友们，在当年的那个夜晚，疯掉了一半！
尤记得，当时我们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打出一桶桶黑色液体时，大家欢欣鼓舞，都觉得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可是突有一人发出疑问，我们怎么知道这就是石油呢？大家都愕住了，在这样的地形下钻出来的黑色液体，应该就是石油啊，谁也没怀疑过它的真实性！那人又道，但好像大陆上许多炼金士也能炼制出黑色液体的，黑色液体不等于就是石油。
于是，我们决定用最基本的方法，来测试这种黑色的液体到底是不是石油。因石油一遇火即被点燃，所以我们选择用火，去燃点其中一小部分。
实验的过程中，我们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但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深信这些黑色液体，一定能点燃！
可是……实验失败了！黑色液体根本不能点燃！它非但不能点燃，简直还能拿来救火。那个晚上，不知道多少火焰，被因实验失败而导致失常的伙伴们，拿着这一桶桶黑色液体浇熄。
我们当中有的人颓废，有人低泣，更多的人陷入了半疯狂状态。
人生，抛下了一切去追逐一个梦，但经过无限努力，最后发现这个梦想根本是虚无的，尤其还是眼看着快要梦想成真的时候，这种失落，或许是最痛苦的。
有个成年点的团员试图安慰我们，或许这些并不是石油，真正的石油是在别的地方呢！看着他说这话时，明显的底气不足，我当时心中只觉得，生存，真的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我们团队管理很严，队内不允许带酒，可是那晚大多数人都像喝醉了似的。一大群人围在一起，说的话题越来越疯狂，虽不至于否定世界的存在，但也到了否定人类进程的地步，怀疑着古书里每一个文字的可靠性，怀疑着人类历史长河中每一滴水珠的真实，指天骂地，又哭又笑。
我也陷入了群众的狂烈疯狂情绪中，根本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也不觉饥饿，只懂大声的和周围的每一个人争论着什么，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才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茫茫然醒来后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痛苦地发现身边有近半人已经变成了疯子……
剩下我们这些尚算正常的家伙，搀扶着心智已经失常的同仁们，茫然地从来路走回。
来到附近一个镇上，我们买了一间大屋，请了一批人照顾他们，并留下了足够的金钱后，才黯然的各奔东西。
我也不欲留在这个伤心地，踏上了一条商船，离开了爱神大陆，来到了这里……”
阿迪加凝视窗外，默然良久，叹了一口气道：“我从那时候开始，也渐渐转变成了精神流派的一员，更在不知不觉中，在慕容家一待就是几十年。精神流派里提出‘精神不灭，生命不熄’的理念，那时候，是何其吸引着我。”
他盯着查蒙道：“就算一切都是虚假的，就算生命只是神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起码，还有‘我的思想’是真实的，精神的世界比物质世界更广阔。”
阿迪加说完这句话，眼睛最后却是落在星月的脸庞上。星月陷入了一片沉思中，大叔的话似乎讲得很有道理，可是完全将物质凌驾于精神之上，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呢？虽说我猜想世界是虚幻的，但毕竟身边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实实在在的存在啊。
查蒙的情绪慢慢恢复了平静，默默地看者窗外的湖景，三人就沉浸于一片沉默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查蒙转身向阿迪加道：“谢谢你，阿迪加！我想，我该走了。”
他说罢，就迈开蹒跚的步子往门外走去，星月见他酒气未退，忙上前道：“我送你一程吧，酒鼻子。”
查蒙也没推辞，感激地向星月笑了笑，不知是感激星月的相送，还是感激他体谅的不作挽留。阿迪加也没说什么，默然地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一起静静走在路上，一直走过“银色前奏曲”，来到分岔路口。
查蒙道：“两位不必相送了，再走几步就有银色卫士将我护送回图书馆了。”
查蒙抹掉了脸上的易容，露出他矍铄的真实面貌。他向两人深深鞠了一躬，微笑道：“很高兴认识你们！阿迪加先生，风星月老弟，要不是你们的出现，或许，我已经步了前辈们的后尘，就算没变成了一个疯子，也会从此一蹶不振。”
风星月看着他真实面貌，并没有太大的惊奇，和阿迪加一起鞠躬还礼后，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酒鼻子先生。”
阿迪加看着查蒙正闪烁光芒的双眼，问：“博士似乎已解开了心结，何去何从呢？”
查蒙微笑道：“我已经想通了，就算这个世界是虚幻的，我也不会辜负我虚幻的生命。希望能在生命剩余的时间里，跳出我们物质流派一直以来的误区——以古籍作为依据，来进行科研工作。我希望研究出一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新能源出来，呵，希望不会太迟吧。”
阿迪加豪迈一笑，道：“博士，只要肯做，没有事情会迟的，阿迪加真心替你感到高兴！”
查蒙会心的一笑，点了点头，向两人摆摆手，毅然转身走回银色图书馆。虽然在残余酒精的刺激下，查蒙的脚步是蹒跚的，但他的精神意识却变得异常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