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的蹄子突然收住了。回过花黄脑壳,迟疑地望了路北平一眼,嘴里连喘带哼地含糊叫着。牛群被他的踌躇整个收住了步子,像一片风车一样劈劈啪啪晃甩起了脑袋。
哩哩罗罗哇,哩哩罗罗哇……
那个仿如喝猪一样的尖厉的声音,更加放肆地叫了起来。
安东尼含糊的吼声终于变成一声长啸,——哞哞哞!它决意甩下新主人,头一扬,牛群便像车轮阵一样,从路北平身边滚踏而去。
路北平心头一颤:视线之内,荒林里闪出一个黑瘦黑瘦的身影,对着他嘿嘿地勾着小指头,叫道:阿路,你过来,你过来……
那个身影背后,一时间,已经簇拥着浮跃的牛头,托出那瘦影的森森鬼气。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在幽幽灯火下看到的“牛头马面”。
那瘦影不是别人,正是牛们的前主人——光棍阿金,金骨头。
3
路北平定了定神,向站在乱草丛中的金骨头大步迎了上去。
你过来,你过来……金骨头仍旧站着不动,幽幽说道。
牛们你挤我拥的,歪着脑袋哞哞叫着向金骨头撒欢亲热。路北平忽然觉得心头泛酸,眼角里瞄见:只有玛丽亚没有背叛他,拖着大肚子,远远地晃在他身后的树影里。日后阿佩告诉他:就是这条“玛丽亚”,当初是金骨头最爱在山头拿来泄欲泄火的老母牛,“吊不动就抽打,打得满山溅血,所以牛仔母一定最恨金骨头。”阿佩说。
阿金,刚才在林段那边,发怪声整蛊牛的,就是你吧?
不是我,是鬼。金骨头坑坑洼洼的脸上蓄满神秘,向他晃着脑袋:真是有鬼,是鬼把你领来,鬼在替你办事呀。
少废话吧老金头!刚才,是不是我的牛一进林段,你就静悄悄跟过来了?
嘿嘿,阿路,人生一世呀!金骨头手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白鼻哥!他叫着安东尼的旧名字,得了得了,不准闹了!还有你,花屎腹!
牛们马上安静下来。他顺着金骨头的指头望过去,斜阳下的乱草丛阴影很重,只见点点的黄绒花闪烁,他什么也看不见。
老金头,别装神扮鬼吓唬我,我什么也不怕的。路北平故意提高了声调。
金骨头突然爆发似的尖笑起来:嘎嘎嘎嘎!你不怕,你不怕?不是鬼招你,谁还敢招你到这里来?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骨碌碌的眼珠子滚逼过来,这里是死鬼阿娴的坟头呀!是你的阴府老婆招你这女婿来看她的呀!他蹑着手脚走向那片小黄花,探手往乱草里一掀,呵呀呀,我的老母呀!他忽然踉跄着跌坐在一边,脸色煞白,叫起来:不得了,真是有鬼呀!死鬼阿娴那块木头字碑不见啦!她的神主牌不见啦!
夕照下,星点黄花掩映着的乱草丛中,似乎确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土包前,还隐约可见一个浅浅的泥坑。他听见不远处的巴掌淡水,古怪地咝咝咻咻的流淌声。
路北平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这里果真就是阿娴的坟地么?正想着,一只臂膀却已被老金头鸡爪样的手指抓着拉到一边:走呀,快走开呀!他忽然想起当日队长老婆球婶捏掐他的那只精瘦的巴掌,便狠狠地一把甩开,推了他一个趔趄:去你的金骨头!你想干什么?
嘿,金骨头?你叫我金骨头?他吊起眼角诡秘地笑着,看来,你和阿佩他们,又有“古仔”(故事)喽?
你给我滚远点!路北平素知老金头属于那种欺软怕硬的主儿,便抡起拳头正色道:你再红嘴白牙地乱咬,我这九两半,可是不客气了!
人生一世呀!人生一世呀!金骨头一迭声叫起来:你过来,你过来,我再给你把话说完,这里阴气重,你我今天,都撞了邪呀!
路北平心里生疑,只好跟着他,走回到防风林边,金骨头已经手舞足蹈说起来:你以为我在整蛊你?我是吃饱饭没屎屙吗?你刚才看见了吧?凭你怎么赶,你的牛仔牛女们就是不肯吃这块荒地上的草,对不对?
他沉默着把视线投向背叛了他的牛们。刚才,牛们向它们的老主人撒欢,也只是盘桓在林段边上,就是不肯把蹄子踏进荒草萋萋的空地里去。仿佛这荒林野地之间,果真隔着一道什么吓人的界限。
你看看这片荒地,四面都是林段,偏偏长满了鸡毛草。金骨头骨碌着眼珠子,只有烧过芭的荒地才爱长鸡毛草呀,你知不知道?这块地从前一定是火烧过的林段,你看见草里露出的那些胶树残桩没有?都知道牛爱吃鸡毛草,可是它们到了这里就是不吃,你说,这是为个丢?
它们刚才是不肯吃。他顺口应着。
细佬哥,人生一世呀!阿金连连眨着眼,我系你的过来人,我就是发现十号林段这边有块荒草地,把牛仔赶过来吃草它们却死活不肯吃,我觉得古怪,出了一身冷汗,才发现这里埋着死鬼阿娴的!听老人讲,牛爱吃山坟草,因为山坟草肥,可是埋着冤鬼的地方,草再旺牛也不吃——牛不吃冤魂草呀!……
冤魂草。不错,他在山里放牧也曾碰过这种怪事:牛们把满山头的草都吃平了,就有那么一两片草旺的地方,它们像犯了邪似的不肯吃——莫非那一汪汪青绿里,都聚着冤魂处处么?
路北平话里已经软了三分:阿金,你别跟我开玩笑,你今天怎么会知道,我要赶牛上这里来的?我不知道,鬼知道呀!今天不是鬼领你,谁领你我上这里来呢?嘿嘿,他突然又变得语无伦次起来:阿路,天上有神有佛,地下有冤有鬼。我不讲假,人生一世呀!下午落过雨,队长派工叫我做林保(林段保养),我过来想看看阿彩的林段,嘿嘿,阿彩没撞见,倒撞见了鬼!
什么阿彩的林段?
这就是阿彩割胶的林段呀!金骨头指头一点,色迷迷地又笑起来:日头落喽,后生哥,可惜没撞见阿彩呀——
路北平心头一点点沉坠下来。这片牛不吃草的荒林,火烧后的残桩,没有墓碑的土坟,如今,又冒出一个阿彩。——阿娴。阿娴无所不在。冥冥中显然有一根什么线索,把这一切都串了起来。阿娴是冤死的呀,阿娴是冤死的呀。他耳边又响起当日阿彩在他耳边叨咕的话。
暮色四合。他听见了巴掌溪流水弹落到石子上的噌噌声响,才觉得林子静透了,又该是轰牛回栏的时候。牛叫声里回转身,金骨头却已像魂一样地消失了。许久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听见了连部村口悠悠传来的收工钟声——
当当当当……
4
远远还没回到窝棚边,他就开始为那两斤渐渐发出异味的猪头肉发愁。那肉味甚至把山里的野物都招来了。昨晚,先是一头山猪拱穿了竹篾墙把他惊醒,他一亮手电却又把它惊跑了。他恼恨入山前听了队长的话,没有坚持再领一枝粉石火枪,不然,一枪之下这一摊鲜浓得带臊味的山猪肉,是足以令方圆百里内的黎胞猎户们口水滴成河的。可是,他刚睡下,又听见棚顶发出砰砰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悄走动,吓了他一大跳。这是以往夜半黑天里从未发生过的怪事。他刚钻出蚊帐,就看见窗口席棚上探出一个黑黢黢的小脑袋,心猛跳,骂了一声,那黑影便连同棚顶上噼噗滚落的重响一起消失了。冲出门去,手电光照出了一群细尾猴攀悬在门外树上向他捣手捣脚的身影,哇哇乱叫着跳远了。夜气里他闻到了棚屋飘出来的异味,这才想起,一定是锅里那两斤盐水腌着的猪头肉惹的祸了。他早听说,巴灶山里的野猴群都被黎胞打猎的火枪轰跑了,顺着母瑞山脉轰到陵水那边去了。可不是这臭肉味,把孙猴子们从花果山水帘洞那边招引回来了吗?这可是他入山以来,头一回和野猴子们打交道。天亮开门出去到水边洗脸,他在竹门边挖的排水沟上撒的那一圈石灰里,又发现了蛇们造访的痕迹。除了几道蛇的爬痕,甚至有一条至少该有手臂粗的黑琴蛇,在石灰边上遗下了它蜕下的一节花灰的蛇皮。蛇是爱异味的。山里的臭茅丛和野菠萝里,最容易逮着贪味的蛇。大概是石灰的阻杀作用使得它们越不过城池,却又贫恋那肉腥气,那黑琴蛇便恋栈不走,直到蜕落蛇皮为止吧!
早晨轰牛出栏以前,他实在为如何搁置这两斤已经异味袅袅的肉们犯愁。该怎么打发它们呢?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腌着这两斤肉就是不想动火,朦胧的意向中,大概是想留给山背那边的阿扁、阿佩他们一起享用吧。可为什么又不紧着送过去呢?等什么呢?他真的说不清楚。天热,腌得再咸的肉也不经摆。还像昨天一样盖在锅里显然是不行了。恐怕他前脚走,那些逐味而来的山猪野猴们就要把茅棚掀翻。他在早晨的溪边盘桓良久,打算把肉锅空悬在树桩子上再立到溪水里去,这样山猪野猴连同蛇虫鼠蚁的都能防住了,可又生怕让山里那些空降兵一样的大雕鹰们占了便宜。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他把肉锅放进了盛满水的铁桶里,上面再压上一块大石头,然后把压着石头的水桶,埋到了溪水边做饭炉灶的火灰里。水和火灰都可以阻隔异味,这一个应变措施,该算是天衣无缝了。
可是,眼下,他刚刚陪着脚步蹒跚的玛丽亚,从河曲边那棵长满瘤根的鸡头术转过来,他竟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肉香味!不单是他,连牛们,都被这股在山里落晚的各种气味中像锐刀一样尖利的肉香揪快了脚步,一片急蹄的山响。
好香好香的肉香味呀!这一辈子,再没有闻过比这更浓烈、更神奇的肉香味了!多少年后,路北平依然沉醉着向阿苍感慨。大概因为“三分臭,七分香”的道理,刚刚开始腐坏的肉质一经火炖,就幻放出奇观了。它荡漾在向晚山中透明清凉的空气里,让人想起一种类似碎玛瑙拌在软水晶里的感觉,香气袭人,却又晶莹生光。
路北平一整天被死鬼阿娴所笼罩纠缠的种种阴影,那片荒坟如同重物一样坠在心底里的谜团,设若没有这片醇酒似的肉香,无论如何是化解不开的。山道如弦,那肉香味便是一只酥手在弦上拨动,只凭一瞬,便点透了灵犀——那肉香味,让他忽然获得了某种顿悟一般的预感。
他把欢叫着的牛群轰回栏去。点过数,扣上门,一抬眼便看见窝棚背后的水边升起了一缕乳白的炊烟。他会意地笑了,那晶莹的香气,正是从那片乳白里发散开来的。
他几乎是踏着牛们哞哞合唱着的节拍从屋后跳向水边去的。他的视线在第一个瞬间看见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光洁裸露的背影,这是一个蓄满了预谋和等待的背影。随即,那背影配着他的脚步拍子,一跃,跳到水里去了。
是阿佩。她显然已经在水边洗浴了好一阵子了。一鬏厚重的湿发挡住半边脸。刚才裸着的背影并不白皙,但水光托出了腰臀间的曲线,如今清水填满了她的肌肤,却反而浮漾着细致的白润了。
一锅肉,炖在水边石头堆起的炉灶上,噗噗响着。
他在收住脚步的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奇异的肉香,在那一刹那间,成了他抒放所有勇气和欲望的最好的中介。
那一天,她在岸上,我在水里,多少年后,路北平这样对阿苍说,这一回,她在水里,我在岸上。一先一后,都是光裸着。他问道:你想,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阿苍说,你上一回说过的:就这样。
对的,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
阿扁呢?这是他站在水边,向水里的她,发问的第一句话。
一提到阿扁我就整个人舒坦下来了,路北平对阿苍说,我告诉过你的,这孩子和我,有孽缘。
阿佩在水里撩起湿淋淋的头发,细长的眼睛向他掠过一道亮光:你就只记挂着阿扁哪?四眼。
他在岸上呵呵地搓着手,视线散乱,笑得有点不自然:嘿,你来多久啦?你把我的肉,煮得好香。
你的肉呀?哈,我在煮你的肉呀?呀呵呵呵呵呵!……阿佩在水中放肆地大笑起来,身子在水里仰合着,那肩头胸脯的浑圆,便在夸饰地抖颤。笑声抖动着溪谷间清寂的空气,撞在山崖上,嘤嘤作响。
路北平也在随声大笑着。
这笑声是一种屏障,就像醇酒常常是性情的屏障一样。
抖着笑过了,阿佩止住声,直直望着路北平,眉尖眼角送着坦明的意味:四眼,阿扁说你是牛魔王。牛魔王,你下来。
他昂立在水边方石上,暧昧地嘿嘿笑着。
牛魔王,你敢不敢下来?
一股热气蹿上脑门,路北平一脚踢掉脚上的胶雨靴,说:丢,我是牛魔王,你就是山妖!
山妖?我现在是水妖哪。阿佩向他撩打着水花,四眼,你下来。
阿佩!你听我讲,我是牛魔王,你就是盘丝洞里的那只野豹精变的山妖!他咬牙说着,盯着阿佩火辣辣递过来的目光,把头上的“白羊肚手巾”——那件汗透的背心一把撸下来,摔到地上,然后,徐徐把腰间绷着的那件运动短裤,褪了下来。
他赤裸着他的已被晒成铁黑、仿佛带着烤蓝色的躯体,迎着同样赤裸着的阿佩,探腿踏进水里去。
夕照打在水面上,斑斓刺眼。他的裸身上的每一寸茂草都在抖擞着,听得见脑门腾腾地跳。
水里的阿佩,开始还噼噼啪啪拍打着溪水装着要向他比试水花。他向她逼近着。一片银亮的水光之中,两个身影却蓦地并拢了,贴紧了。
是阿佩冲上去先把他紧紧搂住的,随后,是他的年轻的男性的臂膀,铁一样地箍住了那个赤裸的浑圆,直到把她箍得喘不上气来。
四眼,四眼,她急喘着,她的变得异常酥软的肌体如同水一样地在他身上流淌着,在他耳边喃喃道,我要和你好,我等着要和你好。
他不回话,闭上了眼睛,只是把他的滚烫湿漉的脸庞,埋向她的乱发间项脖间,双乳间,贴着,拱着,亲着。
肉锅在炉火上噗噗地响着。这玛瑙样、琥珀样、水晶样的肉香气氤氲着金黄的流光,那简直就像是萦绕在高高祭坛之上的流光,在灰蓝色的溪谷里,荡漾弥漫。
多少年后,路北平坦白告诉阿苍,在他的这个“人生第一次”的起首,他甚至还不知道该如何去吻一个女人。是阿佩把他忙乱的脑袋用力扳了过来,先把她的双唇像山丘一样埋尽了他的,然后,他的唇的触觉、舌的触觉,才被调动起来,牵动起来,搅动起来。脚底卵石下流走的土地和头顶被藤蔓遮严的天空,也同时开始旋转起来。
溪水的冰凉仿若淬火的铁砧,一阵一阵冲撞着他们的小腹、身背。好几回他们几乎要仰翻到水里了,水花却又更坚实地,把两个颠颤的肉体,捶打得更加严丝合缝。阿佩最先从忘情中抽身出来,仰脸搂着他、亲着他、拽着他的臂膀一点点往水边走。她褪下的白碎花短褂和黑蓝花裤就撂在岸边的一片乱草里,草上甚至摊着几片肥绿的野芭蕉叶。他是在好多天后的回味里才明白,她为这一刻,其实是做了周全的准备的。当她拽着、坠着热昏中的他的躯体,两人重重摔落在乱草蕉叶上的一刻,也许是情境的改变或是凉风的刺激,路北平的神志突然清醒过来。
他狠劲地一把将阿佩推开,一个屈身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不不不不,他梦游般盯视着被推得歪倒在一边的阿佩,我发神经了,我发神经了……
我也发神经了,我也发神经了!阿佩撩着湿发陡然坐起来,抖声唤着:四眼,四眼!后生仔,学生哥……前两声是喘息的、迷乱的,后两声却是清晰的、挑逗的。她扑过去,非常果决地把两只手搭上他的肩头,死死捏攥着,抖摇着,眼中吐出两道烧红的光桂,火烫烫地掘进了他的时而迷茫时而清澈的眸子里——
四眼,我今天,是发定了这个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