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村距离肃州府三百里,途经九县十九村,若是正常赶路,不需半月便可到达。
迎着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今年第一场雪,秦思省与方年团坐在秦家老宅中,依旧是香喷喷的狗肉和暖身的烈酒,一夜天明。
打开房门,大雪已经停了,覆盖大地的厚厚白雪在朝阳的映射下说不出的清净。方年抬脚出门,留下一串脚印直通向家的方向。
此时的集市,皑皑白雪上已经聚集了全村老少,离别之时却是安静异常。或许这一夜全村无人入睡,离别之言已然随着一夜的大雪尽然落于各自的心间,随着两行清泪悄然无声。
折身返回的方年身上多了一个包裹,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崭新的棉袄递到孑然一身的秦思省手中,笑了笑说道:“我本想等着除夕之夜再将这棉袄送给你换点狗肉什么的,没想到一连吃了你几天的狗肉,我倒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了。”
秦思省听了方年的话咧嘴一番傻笑,接过棉袄的他低下头终于叹了口气,这算是玩笑的话,其实是方年这么多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
秦思省将棉袄折好背在了身上,继而将紧紧握在手中的佩刀再次悬在腰间,随着方年的步伐在秦家老宅与集市间留下两串并齐的脚印。
全村在册男丁加上秦思省与方年正好七十人,一行队伍自朝阳村出发进入肃州府,好在此行三百里是一马平川,因此众人也是走的心平气和。
奔走一日直至日落,众人已是乏倦,方年便安排众人在不远处的一个岗林里歇息过夜。十人一组,各自好不容易的找来一些干燥柴木,生了火便围火而坐。众人虽然困意上涌,但是刺骨寒风却是无孔不入,肆意的冲击着身体的各个部位,着实难以睡得着。
众人各自拿出离家时家人给自己准备的干粮充饥,秦思省与方年走到一边坐下,拿过之前刘老爷那闺女偷偷塞给自己的包裹,里面有肉铺与干粮。秦思省分给方年之后便大口的吃起来,而一边的方年却是一脸疑惑的看着秦思省。
“难道你不知道刘家闺女的那点事?”秦思省意识到方年的眼神,将一大块肉铺丢进嘴里自顾自的说道:“虽然我还没成亲,但是我知道,看一眼绝对怀不了孕!”
方年听了秦思省的话轻轻的笑了笑,掰下一块肉铺放进嘴里对着秦思省说道:“我是在想,你到底又做了什么勾当,让要死不活了三年整日嚷着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刘小姐这般性情大变。还有,昨天站出来说你是瘸子的正是刘老爷吧?”
秦思省转过脸看着方年一脸狐疑的神情,索性将手撑到袖子里,缩了缩身子说道:“啥意思?”
“刘小姐肚子里那孩子的爹,不会是你吧?”
秦思省斜着眼看了眼方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转身就走,还不忘咧着嘴嬉笑怒骂的说了个“滚”字。
一夜无事,昨晚熊熊燃烧的柴木已然只剩下一堆堆落着白霜的灰烬,秦思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左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还在腰间的佩刀,松了口气站起身将众人喊醒。
过了岗林二十余里之外便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山头“鬼山”。据说此山在秦汉时期发生过一场大战,死伤无数,遍地尸骨无人掩埋以至于此山长久以来都是怨气缠绕阴魂不散。
秦思省似是被他那早死的秀才老爹所感染,对于牛鬼蛇神一直倾向于书中所言的“心中无鬼则世间无鬼,心有神明则世间有神明”。至于方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秦思省这个“珠玉”在前,他自然不会甘落下风,况且他打小便听说,妖魔鬼怪白天是不敢出来的。
入山片刻,众人面如往常实则内心忐忑不安的里外不一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幕提到了顶点。
随着一阵铺天盖地的嘶吼,黑压压的一群人自山顶一哄而下,人人手中都持着一柄亮晃晃的长刀,眼神犹如饥渴的汉子见到风姿绰约的娘们一般直勾勾的看着众人,嘴角的邪笑,喉咙的呐喊更是痞气十足。
秦思省被这突如其来的人群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双手紧紧的握着腰间的佩刀,眼神快速的扫过人群,微微转脸看了眼也是浑身紧绷的方年,不由的咽了口吐沫,心里叫苦不迭。
他娘的,感情这是遇上山贼了!
这等山贼为首之人乃是一位浑身横肉胡须掩面的中年大汉,大汉肩上扛着一柄大刀,上前几步横刀阔马看了看众人,慢悠悠的将长刀立到了地上继而不言不语的看着众人。
秦思省见状转脸向方年看去,后者皱了皱眉踏出几步对着大汉说道:“光天化日之下,诸位兄台占个山头做起了拦路打劫的勾当,难道眼中就没有王法可言?”
“王法?”带头大汉听了方年的话故作姿态的大惊失色继而转脸看了看身后的一众兄弟,博的众喽啰一阵肆意的狂笑。
“王法是什么?是皇上!皇上登基大赦天下,这又叫什么?这叫皇上英明!”带头大汉大笑几声拔起长刀指着方年淡淡的说道:“大爷我不想废话,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赶紧的交出来,念你们是本大爷的第一单买卖,只劫财,不杀人。若是你们非得说些多谢不杀之恩之类的话,别对大爷我说,有机会对皇上喊几声,英明!”
秦思省默默的躲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大汉,手渐渐的离开佩刀习惯性的撑到袖子里,眉头皱了又皱,终于弯着本就佝偻的背,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人畜无害的贼笑慢慢的挪着步子走到大汉面前,抽出手对着大汉抱了抱拳说道:“大哥,我们兄弟是奉了刺史大人的命令,将这群劳力送到刺史府。我们兄弟都是穷苦人家,也不曾有什么银两傍身,有的只是些途中所用的干粮,大哥您若是不嫌弃,干粮您拿去便是。”
大汉微微低下头斜眼看了看秦思省,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继而嘴角自顾的笑了笑,突然抬手将大刀抵在了秦思省的脖子边,狠声的对着身后喊道:“都还愣着干啥?抢!”
伴随着身后一众劳力的一阵惊恐,秦思省一个踉跄,身子一动不敢动,翻着眼珠子紧张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刃,手抬了抬却始终不敢去触碰那随时可能砍了自己脑袋的大刀。秦思省艰难的转眼看了眼方年,只见一个个举着大刀的身影飞快的从眼角略过,口干舌燥的咽了口吐沫刚想说话,此时却听到一个老迈却洪亮的声音自远而来。
“诸位小哥且住手!”
在场众人皆是一同看着来者,秦思省感受着脖子边的大刀似乎少了些力道,这才慢慢的挪了挪脖子转脸向身后看去,只见一位拄着木棍的老者正在一位少年的搀扶下缓缓而来。老者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打有补丁的灰色古朴长衫里包裹的身躯骨瘦如柴。岁月的侵蚀在老者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深硬的皱纹,满头枯发如胡须一般花白。
老者似乎是好不容易的才走到众人面前,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慢慢的拂去少年的手,对着众人抱了抱拳满脸笑意的说道:“老朽老远就看到这边的情况,此刻就倚老卖老一番,不知道诸位小哥可愿意听老朽说几句我这个场外人的,公道话?“
此时的山脚下,秦思省与方年等人皆受制于中年大汉,老者一番言语自然得看中年大汉同意与否。在场之人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投向中年大汉,只见中年大汉斜着眼看了眼老者,一把推开身边的秦思省,将大刀再次扛到肩上,对着老者淡淡的说道:“那就听你说道说道。”
老者应声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缓缓的走到一边一块凸起的石头边坐了下来,歇了口气这才自顾的笑了笑抬起头看了看众人说道:“这二位小哥领着这么一大帮子人,而且全是壮丁劳力,想必是受命朝廷公务在身,此行只怕是一心想着做完差事保住脑袋,也没有揣金带银的心思了。”说罢,老者接过身边少年递过来的水袋喝了一口方才看着中年大汉继续说道:“而小哥你,之所以拦路打劫,无非是想让跟着你的一大帮子兄弟有口热饭吃。两位公差小哥护着差事,没错,而小哥你为兄弟们着想也没错。既然如此,老朽看见了,而诸位也给了老朽一些薄面,那就让老朽处理这事如何?”
老者抬头看着中年大汉,只见后者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老者干笑了一声,对着身边的少年耳语一番,少年不情不愿的拿出一个钱袋递到老者手中,老者站起身看着中年大汉说道:“小哥,这是老朽离家前带的一点盘缠,如今给了你,你有了钱财,而那两位小哥也能如期的交了差事,你看如何?”
中年大汉看了眼钱袋伸手接过颠了颠,换换抬起头看着老者,突然轻轻的笑了笑,道:“我说老人家,银子可不扎手,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打劫的嫌银子多了?”
老者听了大汉的话顿了顿刚想说话却听大汉接着说道:“你可以走了。”
“兄弟们,一个铜板都不能放过!”
随着大汉的一声令下,众多喽啰举着大刀呼喊着跑进人群。大汉走到秦思省身边,眼睛看着秦思省肩上的包裹,将刀换到了左手伸手抓住包裹,只是秦思省死死闪躲着以至于迟迟不能得手。
就在方年四处的保护着众人之时,混乱中只听一声惨叫,转脸看去,只见那大汉颓然的趴在秦思省的肩上,而秦思省的脸上却是沾满了血。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的看着一动不动的秦思省,只见秦思省微微张着嘴吹着粗气,瞪得浑圆的眼睛轻轻的眨了眨,好久方才抬起似乎是僵住的手臂一把推开了大汉,而大汉应势倒地,众人看的真切,大汉的脖子处一道正在冒着血的刀痕。
秦思省缓了缓神,咽了口吐沫,抬起手,袖子在脸上一抹,血迹散开,宛如杀神一般。秦思省慢慢的弯下腰拿起被大汉紧紧攥住的包裹,将手中的刀轻轻的掷到了地上。
秦思省转过脸看着表情各异的众人,缓了口气淡淡的说道:“不想死的,快走!”
随着话音落下,之前还亢奋异常的众喽啰不知道是在谁的带领下,只是瞬间便一哄而散,留下的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秦思省的众劳力和方年以及老者。
“狗蹄子!”
方年喊了一声,抬了抬脚却始终没有挪动。
秦思省自顾自打开包裹,里面是方年送给自己的新棉袄,还好没有沾上血迹,只是落了些灰尘。秦思省叹了口气,转过脸看着眯着眼缝盯着自己的老者,皱了皱眉,捡起佩刀丢到了老者面前。
“自己动手吧!”
方年转过脸看着瞬间变得陌生的秦思省,眨了眨眼终于说道:“他是想救我们!”
“前后的官兵到这里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秦思省猛然转脸,眼睛死死的盯着方年,“他不死,我就得死!”
方年怔怔的看着此时秦思省那很是狰狞的面孔,眉头皱了又皱,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你们快走!”方年看着老者的眼神,那是一种决绝的赌博。
老者看了看方年,顿了顿对着背向自己的秦思省抱了抱拳说道:“小哥,贼子已死,你是为民除害,更是救了老朽的命,老朽又岂能去告发?”
秦思省听了老者的话转过身,看着老者手中那柄自己的佩刀,想了想终于伸手接过。将刀上的血迹擦去,秦思省静静的将刀归鞘,看也不看老者,“快走!”
“老朽姓娄,日后倘若二位小哥到了神都,老朽定报救命之恩!”
看着娄姓老者与那少年离开,方年走到秦思省身边,刚准备说话却只见秦思省的身体一阵颓然,猛地跌坐在地上。
方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只好静静的坐在秦思省身边,他虽然知道此时秦思省的内心很乱,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乱,因为他没有杀过人。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过了头顶,方年转脸看着双手撑在袖子里,身子蜷缩着倚靠着石块的秦思省,顿了顿轻轻的说道:“狗蹄子,时间不早了,再不赶路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
秦思省缓缓站起身,下意识的将手放到刀柄上,转脸看了眼方年,咧了咧嘴角便率先往前走去。
就在方年带着众人赶上秦思省的时候,只见秦思省突然停下脚步,眼睛紧紧的盯着前方一动不动。方年刚想询问,秦思省猛然转身,看着空荡荡的身后,缓缓转脸,神情愕然的盯着方年。
“怎么了?”方年试探的问了一句。
秦思省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将手撑到袖子里,身体还是一如往常的佝偻,好久方才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那老头说他姓什么?”
“娄。”
“家住哪里?”
“神都。”
“哦!”
方年看着一惊一乍的秦思省,轻轻的笑了笑问道:“到底怎么了?”
“我好像着了道了。”
“啥意思?”方年一脸不解。
“我怎么觉着,那老头就是在等着我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