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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五

斯特回来后,我们合力修好了飞行器。接着我们又出发了,在这剩余的路程中,我想我们不会再停落,除非那里是我们的终点。

第二天的时候,我们飞过了W区的边境,正式进入Z区。那一刻,我的感觉很奇怪,历经一年,我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而且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但我对它没有一点感觉。我在心里下意识的把它当成我们旅行中一个普通的区域,我只是这个区域的匆匆来客,转眼我又要飞走。

斯特说,“张野,我们又回来了”。

我说,“是啊,又飞回来了,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我记得在出发的时候,斯特站在舱门喊道,“有一天,我们会回到此处”,此刻,这句话又萦绕在我耳旁,现在我们真的回来了。

斯特说,“张野,春天要来了,这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地上开始冒出绿色”。

我说,“我们又要和冬天说再见了,再过几天,就是春节”。

斯特说,“噢,对,春节是中国最大的传统节日,张野,我提前祝你春节快乐”。

我说,“春节快乐”,然后我低下头对怀里的小鱼说,“小家伙,也祝你春节快乐”。

我明显的感觉到了斯特放慢了漂流者二号飞行的速度,我们在Z区上空慢慢飘过。这里将是我们旅行的终点,一切都将在这里结束。我们会在这里分别,斯特将带着阿丹的骨灰驾驶着漂流者二号升向太空,去追寻在宇宙中漂流的漂流者一号。我忘了说,Z区还有一个名字,飞行之城,许多宇宙飞船都在这里发射,一百年前,漂流者一号也在这个地方升空。

我们在Z区找到一家修理厂,将漂流者三号送去维修。起初,修理厂并不愿意维修,因为它损毁程度实在太严重,连车的模样都看不出来。我和斯特一再坚持,维修厂才答应将漂流者三号维修。

斯特说等漂流者三号修好了再出发,到时会将它留给我,给我当做纪念。这意味着我们将有几天的空闲时间,而这也会是我们最后待在一起的时间,车修好之后,我们就会分离。我对斯特说,“我们去Z区核心区域吧,到那里了我可以好好招待你,带你参观参观那里的景象”。

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去那里了,你也不要过去,等我们离开后你再回去”。

我说,“为什么,到那里我可以给你提供很多帮助,小鱼也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

斯特说,“张野,我只想和你以及阿丹待在这儿,不想去其他地方,也不想被打扰,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不要回去,也不要和家里人联系,答应我好吗”?

我说,“放心吧,我不会离开的”。

那几天,我们一直住在飞行器里,虽然我的父母和我的未婚妻近在咫尺,但我一直都没有和他们联络。我经常抱着小鱼站在高处,去看Z区的景观,我发现它相比我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整个区域车水马龙,灯火琉璃,机器人和运输机在空中快速穿梭,在远处,是高速悬浮公路,车辆来回穿梭,探照灯不断闪烁着。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好渺小,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微尘,不止是我,还有斯特,阿丹,我们都是这沧海一粟。在这个世界里随风沙摇摆飘荡,如果我们消失了,不会有人记得我们。因为这个世界太忙碌,世界并不会因为没有我们而变得有什么不同。

其实我很感谢上天能让我和他们相遇,人生的路那么长,这一年的旅行时光在我的人生中是短暂的,但我会永远铭记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看透了很多,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一刻,我的答案是人生的意义就是没意义。你到这个世界来了,你又从这个世界走了,你觉得你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你觉得你离开时也能带走些什么,你觉得你的人生很充实,你觉得你过得很幸福,你觉得你到这个世界没有白来,你有很多至理名言,你有许多安慰自己的话,你有坦然面对成败的勇气,你以胜负定输赢,你会说知足常乐,你喜欢拥抱你爱的人,你觉得你不虚此生,你告诉自己已经珍惜了。其实在我看来,你就是在自欺欺人,人总是喜欢这样,最喜欢欺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而且还想方设法的迫使自己相信自己的谎言,并安慰自己。你所自以为是的这一切,在死亡面前什么都不是,死了之后,一切成空。你所说的和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在自我安慰。随便找一个人,给他两个选择,永生或者只有几十年的寿命,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永生,什么价值观,什么做有意义的事,什么成功失败在那一刻都会被毫不留情的摒弃。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但我总会无意识的去思考。Unten说得对,“你想的越多,你就越累,就越孤独”。人群里面总是有着简单的大多数,我情愿去做那思想简单的大多数,而不愿做少数思想高深却孤独寂寞的人。阿丹的死我现在有些看开了,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地球上活下去。我相信在他的朋友告诉他不会离开监狱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死亡。所以他会在漫天大雪里疯狂的架势着漂流者三号,他故意不系安全带,在手术台上放弃生的希望。

但他不该把自己的眼角膜给我,让我每时每刻都活在悔恨和愧疚当中,他已经带我寻找到了心中的光明,其实看得见不如看不见,毕竟这个世界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而是用心。如果阿丹没有死,我想我们还可以继续旅行,如果他仍想去太空,我会义无反顾的追随,即使我们会在宇宙里死去,变成一具干尸,但我们仍有前进的方向,漂流者二号会继续承载着我们飞行。当我变成一个灵,我会对那些在我之前逝去的朋友说,“我是为信仰而死”。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我必须要活着,走完人生剩余的路程。为了这片土地上所有在乎我的人,为了阿丹和斯特,我要替他们活下去,也为了小鱼,为了我的未婚妻,为了我的父母。

在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坐在一座废弃的吊桥上,整座城市都显得有些迷蒙,小鱼在我怀里伸着小手,抓着我的脸。斯特也走了过来,他坐在我旁边。他说,“没想到Z区的夕阳这么美”。

我说,“既然美,就多看它几眼,在心里记住它,说不定以后都看不到了”,斯特的表情很坚毅,他微微笑着,眼神中流露出温柔,夕阳撒在他的身上,就像画中的人物一般。他说,“我会用力的去看,不止是夕阳,这个世界每一个我能看到的东西,我都会用力的去看,把它们都记在心里,现在真有点羡慕你,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么美丽的夕阳”。

我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夕阳,要不我们俩换换,我去太空,你留在这里看夕阳,每天都能看”。

斯特说,“夕阳的美,是因为它的短暂,如果太阳永不落山,夕阳也就变得不美了,你要留在地球上,你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流浪成瘾的人,张野,不管以后你到哪儿,当你每次看夕阳的时候,都看得仔细一点,说不定我和阿丹的影子就藏在夕阳里面,哈哈,如果你看到了我们,记得要向我们挥挥手啊”。

我笑了笑,其实我心里却很难过,我没有说话,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伸出手臂抱住了斯特,他也抱住了我。他说,“好好活着”,我还是没有话说,小鱼瞪大了双眼好奇的看着我们,斯特捏捏她的小脸说,“叔叔不能看着你长大喽”。

天擦黑了,路上的探照灯亮了起来,整个区域的道路好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线路图,盘桓交错。那天晚上,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第二天,到了约定的去取漂流者三号车的日子,我们一同驾驶着飞行器前往。

一辆崭新的漂流者三号出现在我们面前,修理师按照我们的意愿,尽可能的将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连里面的布置设施都是一样的。我将它开到公路上,然后绕到一个没有车辆的地方,将它的车速调到最高,它还是像原来一样的快,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阿丹驾驶的车速大概和现在一样。我在想,如果我一直保持这样的车速下去会怎么样,而在我的心里,我也宁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速度,我根本不想停下,也不想回头。在我想到小鱼的那一刻,我还是踩住了刹车,漂流者三号倾斜着车身从弯道上滑过。

我们将车子重新放回到飞行器中,准备去往我们的目的地,那里是一个发射基地,距离此处三千五百公里。这一段距离,我们几乎用了一夜的时间。凌晨时分,银河一号报道称今天是漂流者一号升空一百周年纪念日,目前这艘飞船仍旧是没有任何下落,它依然是一个谜。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斯特将漂流者二号停在了荒滩上,在我们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大山,他准备在这里升空。

我将漂流者三号车子开了出来,天亮后,我会驾驶着它离开荒滩,带着小鱼和贝贝去往十二号天台。

斯特说,“天就快亮了,我们一起看一次日出吧”。

我说,“是应该好好看看,我们旅行了一年,好像还没有完整的看过一次日出”。

斯特说,“对,所以我们才要好好看看,而且这里地理位置很好,在我们的东边没有任何遮挡物,前方有一块断崖,我们可以爬到那上面去看”。

斯特从漂流者二号里抱出了阿丹的骨灰盒,他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看日出”。

我看着阿丹的骨灰盒说,“我们一起看”。

我们坐在断崖上,阿丹的骨灰盒就放在我和斯特中间,在我怀里,还有小鱼,贝贝则蹲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望着远方。这就是旅行结束时我们剩下的全部了,两个成年人,一个骨灰盒,一个幼小的婴儿,还有一条狗。

那天早上,我们在断崖上等待了很长时间,天已经完全亮了,可是太阳还没有出来。

斯特说,“老天真会开玩笑,没想到今天是阴天,我们看不到日出了”。

我说,“要不再等等,说不定太阳一会儿就出来了”。

斯特说,“就算太阳出来,它也已经升的很高了,那已经不是日出了,张野,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我说,“真的要离别了,我,我”。

斯特说,“张野,不要太难过,中国有句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从我们相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这场离别,好好活下去,把小鱼养大成人”。

我说,“我祝你们一路顺风,噢,我连这个都忘了,宇宙里面是没有风的,我祝你们一切顺利”。

斯特站了起来,他抱起了阿丹的骨灰。很认真的看着我说,“张野,答应我一个请求好吗?这也是阿丹对你的请求”。

我说,“你说吧,不管什么我都答应你们”。

斯特说,“我知道你会回去,回到十二号天台,但请你答应我,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你都要振作,不能放弃希望,你要相信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可以代替”。

我说,“我懂,我答应你,以后人生中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勇敢面对,坚强的活着”。

斯特说,“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我点点头,“我会经常看夜空,会经常仰望你们”。

斯特笑了,他走回漂流者二号旁,抱着阿丹的骨灰站在原地,他说,“走吧,张野,我在这里看着你走”。

我缓缓走向漂流者三号,将小鱼在副驾驶上放好,又将贝贝放到车后座,我启动了车子,在车开出几米之后,我踩下了刹车,打开车门快速走到斯特面前,死死的抱住他,我们头对着头。我说,“照顾好阿丹,在宇宙里别和他分散了,其实他很害怕孤独的,我会永远记住你们”

斯特用一只手紧紧的抱着我,他的另一只手里抱着阿丹,他说,“我会的”。我松开他,流着眼泪背身向着他,斯特眼睛也是通红的。我们都不愿对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我就这样留给了斯特一个背影,然后上了漂流者三号。

他在我身后喊道,“走吧,不要回头,也不要说再见,你要替我们在地球上活下去”。

我踩着离合器,车子慢慢向前驱动,在我的身后,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但我再也不可能看到他们了。我开出了荒滩,一声轰鸣声从我身后远方传来,那是漂流者二号启动的声音,它启用了所有的马力,轰鸣声才会那么响。

我知道斯特和阿丹已经升空了,我没有转头看他们,即使我知道他们此时正在缓缓上升。我看了一眼小鱼,小家伙正安稳的躺在副驾驶座上,开心的笑着,我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然后拐上了371区道,这条路一直通到十二号天台。据说它是Z区最美的道路,因为它很安静,在距离它一公里的地方,就是海岸和沙滩,而且海景连绵不断,直至延伸到这条公路的尽头。

在我行进了二十公里后,太阳出来了,颜色呈血一样的鲜红,金红色的阳光挥洒在整条公路上,大海也被它渲染成了红色,我感到有些刺眼。此时我放慢了车速,转头看向那片荒滩的上空,红色的阳光穿破了云层,像瀑布一样的倾泄而下。我心里对自己说,“以往我们总是把日落当成日出来看,可这次日出却像日落一样”,它足够的悲壮,我低声说,“这是最辉煌的落日,这是最悲壮的日出”。

我将漂流者三号停在路边,抱着小鱼看远处的海岸,她似乎对一切都很好奇,小手不停的抓啊抓啊,好像能把一切都能握在手里似的。我想为自己点支烟,当我把烟放在嘴中的时候,我还是放弃了,我看到小鱼好像有些不开心了,她嘟着小嘴儿。于是我说,“你不要不开心了,我不抽了好不好”。她忽然又笑了。

在我停车的那段时间,不停的有路人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都谢绝了,告诉他们,“我只是想停下来透透气,顺便感怀一下老朋友”,还有个司机,他问我是否需要火来点燃嘴中的香烟,我说不必了,然后我又用目光看着小鱼说,“她妈妈知道我抽烟会不开心的”。

在云层完全被太阳冲破之后,我觉得我该出发了,目的地是十二号天台,它距离我还有六百公里,我会在那里回到我原有的生活。我将见到我的未婚妻,见到我的父母,他们看到我恢复了光明一定会很开心,我会把我旅行的故事告诉他们,当然我只会跟他们说开心的事情。至于小鱼,我会说明她的来历,她那么可爱,我的家人一定会接受她的。

阳光照在我的前方,它会照耀着漂流者三号前行,剩余的路程已经不多,归家的潮水向我涌来。我对小鱼还有贝贝说,“走吧,我带你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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