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这一辈都不会忘记那个眼神了。它像是一枚钢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心脏外壳的罅隙里,以一种凌厉的姿态,以一股冷硬的力度,“噗嗤”一声,一针见血。
一时间,我好像在迷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了一缝刺目的光。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
就在云汀将要走出门口的那个瞬间,她回过头,凝视着唇角微翘的三公主,面无表情道:“三皇姐,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就是云汀那个眼神,让我刻骨铭心。
被所有人遗弃,被所有人冷落,被所有人视作异类,但是热情无邪的天性不甘寂寞,于是委身讨好,于是赤心相对,可是最后却换来一个飞蛾扑火的结局。
飞蛾扑火,最终燃落为灰。
我想问:云汀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三公主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自幼无父无母,自然教养不够”?
皓月临梢,我呆坐在天井中玉兰花树下的长木凳上,双臂圈膝,仰脸望月。
我终究是无法释怀。我急切想要去告诉三公主,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你们不知道无父无母的人对温暖的感情是有多么饥渴。。
我要去找她!
我知道三公主并未去参加宫宴,此刻就在她的碧华园,我只需像往常送药一般走过熟悉的路去找她就好!
我正准备起身,却在这时,肩上突然一重。
我才发现,长凳上多了一个人,是海沄。
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双眼紧闭,眉线蹙成一种隐忍的弧度。
“海沄,”我轻唤,“你怎么了?”
“阿宁,你会不要我吗?”
“臭丫头!虽说今天是中秋节,但也不要这么煽情吧?你怎么了?什么事把你蔫成这样啊?你成天跟我这么一个热爱生活的小神医在一起,身心健康都如此有保障,还有什么可烦心的啊?”
“我只剩下你了,阿宁,只剩下你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很不正常。
“胡说!还有海清姐姐呢!那可是你的亲姐,记住了!”
她摇头,“不是,”声音哽咽而且挣扎,“她不是了,再不是了。。姐她对不起你—不,不,我不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满腹困惑,试探道:“海沄你在说什么啊?”
她并不回答,我们沉默了半晌。
“阿宁,我找到了。”她的声音低沉克制,似乎一个不小心悲伤会汹涌而出一般。
“找到什么了?”话音未落我就恍然大悟了,“父母!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对不对?什么时候找到的?刚刚吗?”
我一时很惊喜,喜过于惊,喜得像找到亲人的是我一样。
她把头从我肩膀移开,正对着我,月光下她的眼泪滚滚流落,像是远古神话里鲛人泣下的明珠,苍冷而晶莹。
“阿宁,都不一样,和我们之前想的都不一样。。”
她鼻间压抑的抽泣声让我的心猛地一缩。
我猛然发现,原来她和我一样,哭泣是没有声音的。
“海沄,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东西,阿宁,我找到了他们,不会错的,我记得我娘的样子,还有右耳的那颗红痣,可是阿宁,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好像不是我想的那样的,不是见到后就会成为真正的父母,不是找到之后就真的是一家人了。。”
我有些听不懂她的语无伦次。
“我找到了他们,大约有半个月了,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们,因为我。。他们知道我就是阿华(阿华:海沄未与家人失散前的名字)之后,并没有很开心。我这些天一直去那边,帮他们打理铺子,帮他们洗衣服,可是他们并不太喜欢我这样,他们不允许我碰钱柜,一步都不准靠近,洗过衣服后我爹总是会给我一钱银子,我明明不是外人啊,我是她们的女儿。。”
“也许。。是因为你们多年不见,感情生疏了,穆青峰不是说过,血浓于水。慢慢就会好的,海沄。”
“不,不是的,”她摇头,满脸晶莹湿润,像是水中投映的月光,“我听见了,阿宁,要是我没听见该有多好。。今天是八月十五,大团圆的日子,我想好好表现,让他们了解我的心意。我就爬到杆子上挂灯笼,他们以为我在上面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其实我都听到了。。”
“他们说我是野丫头,也不准备把我的名字重新写进户籍,而且。。”她的喉间发出一种海啸来临那一刻,崩溃瓦解一切的声音,“他们说,当年不是不小心把我弄丢的,他们。。他们一开始就不准备要我了!!他们一开始就是要遗弃我!!!”
她起身跑开了。带起的风像是数枚银针,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听到了海啸的声音。
耳中一阵轰鸣,我动不了,也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语言去安慰她。同时,我开始对我的将来感到恐慌。
“你爹从不关心你们的死活,你就当他也死了吧。”
夜风一点都不凉,可我还是打了个寒噤。
呆怔中,耳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宁大夫!不好了!方才公主突然见红了,而且疼得厉害!宁大夫快去看看吧!”
闵秋在我身边连喊了几声,我望了眼海沄屋子紧闭的房门,权衡再三,还是转头出了积翠园的远门。
出门那刻,我心里突然涌动着一种不安感,背后如芒在刺,我感觉到那漆黑的屋子被打开了一条缝,缝后一双眼睛正含泪看着我。我迅速转过身去看,浓黑的夜色中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祥和,我想是我多虑了。
绕过那扇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我进了内室,入目一张花梨木大床占据着内室整个东南侧,隔着及地的淡金色纱帐略能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
我挑开纱帐进去的同时,看到闵秋的手迅速从三公主的枕边拂过。
三公主躺在床上,双目微阖,脸色苍白。
“怎么回事?”我问闵秋。
闵秋垂眸不语,我把头转向了临夏。临夏也低着头,脸红着吞吞吐吐:“公主她,她刚才去了书房,书房里灯光昏暗,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我冷哼一声,道:“脸这么红,怕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编的谎话,竟还指望别人信你?”
临夏腿一软,瘫倒在地上,脸色郁结为难。
“公主,”我冷冷道,“你不告诉我缘由,我是没办法医治的。到底是不小心碰着了,还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还是别的原因?”
她的眼泪沿着眼角流进细密的发间,枕上已是泪迹赫然。
“阿宁,把孩子拿掉吧,我不要了。”她因为脱力,声音很轻,可听在我耳,却字句如万雷滚落。
“你说什么?”我呆怔。
“拿掉他。”
我难以置信地咬紧牙,太阳穴传来一阵恍惚的酸痛,“公主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闭目不语,眼泪却在眼角汹涌而出,犹如决堤的洪。我的气性一下子就来了。
“拿掉?到这个关头你竟然还会说出这种话?当初你信誓旦旦,就算自己死了都要保住这孩子,我和驸马为此费尽心思处处照顾你,如今你转脸轻飘飘一句‘不要了’,你可对得起驸马和我?你可对得起当初自己的誓言?你撑不住了是吗?你想放弃了?那你当初何必要苦苦哀求于我?何必为难我们所有人?!”
我的火气越发旺烈,吓得闵秋临夏都跪了下来。
“你们怎么都这么自私?”我咬着牙,指着她,泪珠自眼眶滑落,“就因为你是他母亲,他的生杀大权就都掌握在你手里了?你可以一句话结束他的生命,可以什么都不说就把她拖进火海一起烧死!凭什么?!你们有没有问过他们同不同意?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三公主眸光震颤,眼中尽是伤痛与绝望。
“我一定会拼尽全力保住他!”我攥住她的手腕,看着她一字一句,“至于你,给我用力撑着!你听到没有,不准放弃!他的生死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能这么自私!”
她摇了摇头,眸色恍惚,用绝望的口吻:“他死了,他都死了。。我还撑什么,我不想撑了。。”
“公主!”闵秋面色紧张。
我急忙否定了跃入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怎么会怎么会,她是神志不清了,口不对脑乱说的,当务之急是保住小李彬,小李彬,对,小李彬。。
几个小丫鬟端来一盆又一盆温水,闵秋给我打下手,临夏去喊海清海沄来帮忙。
她的胎像很不稳,是心病。我脑中又跳出了那第一个念头,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迅速镇定下来忙手头的事情。
海清很快便来了。
“海沄那丫头早睡下了,我叫了两声也没见醒,便一个人来了。”
我并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临夏,把春眠香点上,就放在床边,”我看了眼海清,略微思考,又道,“不用了临夏,交给海清姐姐去做吧。海清姐姐,除了原料,再加一味郁金,一味辟寒,和一味辟邪胶。”
海清微讶:“辟邪胶?”
“嗯。”我点头,不再理她。
“这边药橱里并没有这味香,”她为难道,走到我跟前,“小姐,这味香很要紧吗?”
“自然要紧。”
“小姐,难道不能催产吗?公主的胎已经过了七个月了。”
我抬眼看她,道:“不行。公主这胎本就腹中受过创伤,月中不足,这时候早产孩子恐怕会带病甚至畸形,所以绝对不能催产。”
她朝门外瞥了眼,又见屋内众人都在忙里忙外,无奈道:“那好,我去药阁取辟邪胶来。”
海清刚走,我就叫住了要去煎药的临夏。
“临夏,把海清给你的那副安胎药扔掉,用海沄之前配的保产无忧散。”
临夏一愣,而后心领意会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