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暄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一场初雪倏忽而至。
日中,李彬顺利降生,哭声嘹亮,阖府皆闻。
我坐在积翠园后院溪上那座古木老桥上,手指冰凉。
海沄死了。
我最近脑海中总是一遍一遍回忆中秋那个夜晚,海沄的话。
“阿宁,你会不要我吗?”
“她不是了,再不是了..姐她对不起你—不,不,我不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宁,都不一样,和我们之前想的都不一样..”
“他们说,当年不是不小心把我弄丢的,他们..他们一开始就不准备要我了!!他们一开始就是要遗弃我!!!”
原来我并未发觉,那晚的海沄就像一个搪瓷娃娃,被活生生地摔碎了。
那个全身像是装满了阳光的女孩子,那个有如三月柳岸一树新绿的姑娘,那个喜欢唱软糯绵长的月光小调的海沄,她碎了。
被她最亲的亲人给摔碎了,被她数年来坚定不移的信念给摔碎了。
她把我一个人留下了。
所以我别无选择。我只能更加坚强。
你撑不下去了,走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撑。我会更加没心没肺,更加冥顽不灵,我要和这个冰冷的世界抗争到底,来吧,都来吧,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传到我耳中却是一阵刺耳的轰鸣。
我突然很想念穆青峰。
“阿宁。”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可是我半分也不想挪动自己的身体。
突然肩上一重,一袭荼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我勉力去看,才发现肩上多了一件外衫。
他身子一跃就坐到了我身侧,动作如同流水行云,优雅自然。
我们都没有说话。
自从海沄自杀那天,他每隔几天都会来看我,每次我们都是静静地坐着,看满园的落叶,或是捂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听府上的人说,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底河水就开始结冰了。这样冰冷的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带走了一个温暖热情的海沄的缘故。
“阿宁。”云杉轻唤。
我转头,只一声懒散的鼻音:“嗯?”
良久,他转换了一种微妙的语气,明显生涩地给我讲故事,“我记得我年幼时,父皇曾送了我一只度燕国朝贡的九转琉璃杯,那杯子生得极好,我一直舍不得用。有一年冬天,我一时心痒想做冻酒,便用那个杯子盛满了竹叶青,放在宫外的雪地里冻了一夜。”
我木木地问:“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一早我便去取酒,去时心里一阵欢喜,觉得冻酒肯定会做好。可是到时才发现,哪里还有什么酒?杯子被冰块撑裂了,碎了一地。”
“好可惜..”
他看着我,眸光清澈:“阿宁,人心也像这琉璃杯,胎薄质脆,里面的东西结冰了,就会把它挣碎。碎了的话,就再也拼不好了。赶快好起来,不要做第二个海沄。”
我眸光颤动,有泪从脸颊划过,静落无声。
“我们做件别的事情,如何?”
下一刻他站在厚厚的冰面上,身子飘雅灵秀。他俯下身子,从怀中取出两只奇怪的木制物件--一个平板下面黏着刀片一样的薄木--然后一一系在了我的脚踝上。
手指很轻,并未与我有任何肢体接触。
他给自己也系上了一双。
“这是冰鞋,穿着这个在冰面上可以滑得很快。要不要试一试?”
他把手伸向坐在古木老桥上的我。
我看到他笑了,笑容优雅好看,我把手伸了过去。
后院这条溪流很窄,冰面坚固晶莹,像条华贵的长毯,刚好能容得下我们两人。
他拉起我的手,耐心教我滑冰的技巧,我学得很慢,他没有一丝的不耐,依旧一遍一遍地复述和演示。
“脚要抬起来一些,慢慢往前滑。”
我们一直紧握着对方的手,他含笑看着我,像是在满溪的冰雪上悠闲漫步,那种感觉让我的心慢慢回归柔软。
我渐渐熟练,开始自己滑,踩着冰鞋慢慢转了个圈,心里正窃喜时,身子重心不稳,我直接摔到了冰面上。
“啊哟--”
“自己站起来。”
我坐在地上皱眉看着他:“你就不能拉我一把?”
“不能,只有自己站起来,以后才会摔得少。”
我故意拗着不起,扬起右手等他来扶。
他无奈浅笑,索性递过来一只手。
我将他的手猛地一拽,他未曾料到,直直跌倒。
我趁机站了起来,抓起旁边一团雪朝他扔去,“哈哈,哈哈!”
他见我笑了,眉宇间泛起柔意,“很好笑么?”
“我笑逸清王也有今天,被我欺负得好不狼狈!”我又拿起一团雪扔了过去,他挥袖没挡严,落了满鬓碎雪。
他非但不怒,反倒眼带谑意道:“你接下来也不会比我好上多少。”
我一时没领会他的用意,谁知下一刻,脚底冰层开裂,我的一只脚直接掉进了冰窟窿里。
“呀!不准笑!”我朝他龇牙咧嘴。
“三公主的孩子已顺利降生,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要回绿幽谷去吗?”
“云杉,”我最近都这样叫他,“我是被穆青峰赶出来的,你信吗?”
“你被赶出来?倒也不稀奇。”
“穆青峰把我养大,但是从来不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一直想出谷查明自己的身世..可是海沄死了,玉牌丢了,我不敢再找了..”
他微讶,“原来你..”
“对,某种意义上讲,我也是个孤儿。”
他眸光有些暗淡,语气微妙,“如果,哪天你找到了那个玉牌呢?”
我思忖半晌,叹了口气,“我以前想的太过简单了,以为找到亲生父母就找到了那份归属感..其实不是的,海沄告诉我不是的。可我也不会因此就停下,现在停下我就会更加迷茫,我还是要找下去的!那玉牌应该是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如果能找到它,我就会继续上路,去南国。”
“南国?”他眼底一丝迟疑,“去做千夫人吗?”
“什么和什么啊!我怎么会--”我突然想起来云杉看到我亲千夜的那次了,脸上一窘,“我才不会找那个无赖呢!我压根就不认识他!怎么?你不信我?你好好看看我写满诚实的脸庞,觉得我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吗?”
他慢悠悠看了我半晌,最后淡淡道:“难说。”
一场大雪纷纷而落,天气愈发冷了。伴着漫天清雪,我和海清又去了西区棠源街,街中心那间布铺。
两个多月了,海清终于说服了宋家把海沄的名字登记在户籍上。
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这么做,可是海清这么做我又完全不能反驳。
且由她去吧。
那间布铺我从来都没进去过,每次都是守在门外。我甚至连她的家人的样子都没见过,我不屑见,也不想见。
棠源街是条很偏僻的街道,店铺倒不少,但规模都很小,市井小街而已。与北区杞安湖周边的商业巨流比起来,完全是小巫。
所以衣着太光鲜的人来这里,就会很刺眼,很不协调。
而且他是朝我身后这家平民布铺走来的,就更加不正常了。
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趁机把手伸进了随身带着的绿色织锦布包里。
“姑娘打扰了,”来人是个长相不错的绿衣男子,“在下初至此地,一时迷路了。请问去棠华街思源书局该怎么走?”
我漫不经心打量他一眼,“沿这条路直走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就到了。”
他微楞,一副吃惊的表情。
“你怎么不走啊?”我一脸的挑衅,“哦,我知道了。因为你知道我说的线路不对,是吧?”
我上前一步,眸光清冷:“你本来就认得路,却要装作迷路—你有什么企图?”
还未等他开口我就抓起布包里的薄荷粉撒到他脸上。
趁他分神时我死命地开逃。
千夜!一定是他!
是他又找来了!
方才那男子的口音连同停顿的语气都像极了千夜,我冷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中他模仿他家主子已到这种地步。
不知道拐来拐去地跑了多少路,最后我终于跑不动了,扶着旁边的一棵树大口喘气。
我抬头,低喃:“这是哪啊?”
“南区,承华巷。”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我循声抬头。
树上最粗的枝干上,斜倚着一个人。
千夜!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发现不是幻觉之后整个人都颓了—我跑不动了啊!
“你一直都跟着我?”
“不是,”他撇撇嘴,“我在这边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的?”骗人!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跑来的,是要跑到哪里去。
“你跑得实在太慢了,跟着你太费劲。而且我发现你一到路口就只会左拐,所以我推算着你会路过这里,索性在这边等你了。”
说话间他已经跳下了树,站在我身前。
说实话,他就这样站着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人模人样的!
“千夜,我们好好谈谈吧。”
“好啊。”他挑眉,“怎么谈?”
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布包里掏出了那卷针袋,然后朝千夜的脑袋扔去。
他条件反射地侧过头躲开。
“就这样‘弹’!”我勾唇一笑。
说完立即跑来。
身后传来千夜的痛呼声。
我转过身,看到千夜一手遮背而立,背上难掩一道雪痕,身侧那终于得以舒展的树枝光亮而,粗壮。
我刚才就发现了那个“蜷缩”树枝,就在千夜背后不远处,许是有人觉得那树枝太长挡着路了,就把它掰弯窝在其他树枝里。我用针袋扔过去,它正好受力弹开,完美地,打中了千夜。
我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得意地迅速跑开。
“小宁!”身后他气急败坏,“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