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些日子，我们在外随口叫惯了，回宫可要特别注意。”我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便上车了，回宫后，人前人后我们都只能以君臣之礼。
甄琅很听话，自从我这话出口，他便不苟言笑，变回了那块木头。
给太皇太后报了平安，我便安心在长信宫里过冬了。回来以后，我仍然拒绝见摄皇帝，作为当朝太后，这个权力我还是有的。于是甄琅像从前一样，去宣室殿一日一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应该很清楚了。我对这条鱼还是颇有自信。
刘婴的诗经已背得朗朗上口，不知是太傅的功劳还是甄琅的功劳。
夏盈在长安某个角落呆着，红云隔几天出去见他一次。我不想探究他与刘秀的关系，有时候知道真相没什么好处。
居摄三年春。
甄琅因护送太后、太子有功，封赏之外还被赐婚。我得到消息，只是出神地发愣。这条鱼要走了？今后谁来保护我和太子？我不能让他走。
为了这事，我第一次去见摄皇帝。
他是父亲，却向我行君臣大礼。
“哀家只来说一句话。甄琅必须守在长乐宫，其他人我都不放心！”
“可……他乃将帅之才，凉州一带正缺守关将士。”
“谁去都行，哀家不放他走。”
他面露为难之色，若论他信任的人，甄琅或许是最佳人选。一阵沉默后，他缓缓说道，“甄琅是急缺的人才，边关少不了他。若让他日日守在宫里，大材小用。只需一年，凉州安定后我就把他调回来。他大好前途，纵不能耽搁在后宫吧？”
我一怔，他是人才，他胸怀大志，我怎可自私将他拘在身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保护长信宫的安全，犯不着用上个将军。可心里如此不安，就像被人偷光了积蓄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我急忙赶回，正巧在殿外碰上甄琅，见他眼里眉间多了几分喜气。心里一窒，倒底是要成亲的人了……放慢脚步，悄然走近，却视而不见，与他擦肩而过。木头不木了，一只手强行拽住了我。
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怒火，正色威严呵道：“甄将军！”
他怔怔松开了，眼眸直视前方道：“末将即将远行，来向太后辞行。”
我深吸口气道：“去吧，哀家留不住你……”
他猛然一回头，盯着我惊喜道：“你想留我？”
我愕然，惊慌转过身，“除了你，哀家不放心别人来保护太子。”
尽管背对他，但隐约能感到他的欣喜之情。
“我只去一年，平定西域之乱便回来。”
“婚期近了吧？”我只平静问道，“让将军如此欣喜？”
他蓦的顿住了，我回头看，只觉得天地间都静止了下来，只剩一双深邃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不出的揪心，好似要将我生生吞噬。
我惊的往后一退，他落寞地转身，平日熟悉的稳健步伐备显凌乱。我伸出手想唤住他，但一时语塞，只得作罢，默默回到房中。
晚膳时，我让红云坐下一起吃。
“小姐，甄将军得摄皇帝赐婚，按辈分还是你兄长，过两日是不是也该送上贺礼？”
感觉喉咙哽了一下，放下筷子，端起茶来喝，就连茶水都感觉咽之困难。
“哪日成婚？”
“下月初三。”
“哦？听说他就要启程去凉州了，如何成婚？”
“小姐还不知道吧？换人了，甄寻自行请命要代甄将军出征。”
我懵了一下，喃喃道：“他不走了？这几日怎不见他？”
“他忙婚事罢。放心，他会回长乐宫。”
“是吗……”我又端起碗吃起来，只觉得味同嚼蜡。“那我挑些礼物，过两日我们一同送上府去吧。”
“太后要亲自去？他面子也太大了吧？”小七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小七，你还没去用膳？”红云瞪了她一眼。
“今日我当值呢。”
“那也不许多话！越来越没规矩，都是太后把你们惯的！”
“红云姐姐……你越来越凶了……人家说在爱情的滋润下女人会变得温柔呢……”
“死丫头！你……别跑！”
“嘿嘿！这是太后娘娘教我的！”
看着她们嬉笑打闹，我也放声笑起来，只是瞧着门外少了道木木的身影，很不习惯。
挑了些上等绸缎和进贡的珍贵药材，驾车浩浩荡荡往甄府去了。甄家当朝有三位将军，或许就数甄琅家的气派最小。事先我也没让人通知，就想让他猝不及防，看看他木讷窘迫的表情。
长安街道又加宽了，两旁是四季常青的树木，长得繁茂挺拔。我被羽林军簇拥着，在御道上缓缓前行。从前在路边看皇家队伍觉得威风凛凛，如今真正身处其中，却担惊受怕。两旁涌动的人太多了，冷不丁冒出几个刺客来可真是防不胜防。
果然，甄琅看到我时，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之前还听见里面谈笑风生，我一进来即刻鸦雀无声。
“乏味。”我高高在上自言自语吐了两个字出来，不料这大厅空旷，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几位老人都吓得面色发白。我赶紧赔笑道：“大家都坐下吧。甄将军对哀家有恩，这次只是聊表心意。”
“太后娘娘客气了，寒舍简陋，怎敢劳您亲自送来。”看样子，甄琅的父母只是平民。
“不知哪家千金？”
甄琅始终直视前方，不看我也不说话。
“是太学班博士的玄孙女，班少音小姐。”
我颔首微笑，“班家的女儿，定是秀外慧中，冰雪聪颖，甄将军有福了。”班家长期以来不愠不火，是贵族中最有书卷气的一族。太皇太后的下半生，几乎都是班婕妤陪伴度过的。
“是啊，确是我们甄家的福气。”
我不断用余光瞟向甄琅，他就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一动不动。于是装了一副慵懒的表情，起身说道：“哀家就先回宫了。甄将军，办完喜事赶紧复职吧。”
“是，娘娘！”
他终于说了句话，虽然只木木的三个字，我还是笑了。
不安分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从前发呆都能坐上一整天，现在怎么心浮气躁的。红云见我愁容不展，劝慰道：“快了，明日完婚之后，甄将军就回来复职。”
像被木鱼砸了下脑袋，我猛然警觉地看着红云，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嘴问道：“是因为甄将军我才坐立不安吗？”
“是啊，您昨天还跟我说只有甄将军守卫心里才会踏实。”
“哦。”我低低应了声，“他明日成婚？”
“是啊，小姐不用担心，没有甄将军，宫里守卫森严，也不会出什么事的。”红云啰啰嗦嗦念了半天，看我还是郁郁寡欢，便提议道，“要不然小姐去跳舞了，也很久没练了吧？”
“好吧，跳舞去。”我随口应下，去换了身衣服。
跳了几曲下来，觉得体力不支，心里却越来越郁闷，总是少了点什么。
甄琅成婚那日，宫中侍卫去了一半喝喜酒的。越发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忿忿道：“不就结个婚吗？大张旗鼓地干什么？”
“娘娘别恼，许多侍卫和军中士兵跟随甄将军已久，自然要喝杯喜酒。”
“他当将军很久了吗？”
“娘娘没问过他吗？奴婢也不太清楚，好像甄将军有二十三了吧，若不是赐婚，大家还不知他尚未娶亲呢！”
对啊，从没问过他是否娶亲，没问过他家中的情况。
“唉，问那么多做什么？与娘娘又没关系！”小八接话说道，“只要他对娘娘忠心就好。”
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我心思不知飘哪儿去了，信步走入了后花园。眼看着夕阳沉了下去，被黑夜吞噬。春风若真似剪刀，为何不能将所有愁绪剪断？宁愿习惯了心里空荡荡的，也比心乱如麻好过。
桃花依旧，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石桌，那些画面回放多次以后变得刻骨铭心了。也许在最美好的时刻失去的东西，才最让人眷恋。鼻尖又萦绕出茶的香气，我笑道：“还是红云了解我。”
转身见红云端着盘频频走来，正想上前，一个步子没踏稳，我整个身体失去平衡，一个踉跄被树根绊了脚，失声惊叫着落入荷塘中。
惊慌失措地在水里使劲扑腾着，看不清一帮丫头在忙什么，待站稳后发现其实水才没过腰，我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又皱了眉，好像挣扎的时候什么东西划伤了小腿，丝丝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