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甄琅在身后,我惊呼道,“将军,对不起!”急急过去搀扶他,虽然外伤已好,但他行走时多有不便,看上去有些瘸。他推开我,淡淡说道,“我自己走,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从我身边掠过,原本应该幸福的神情此刻全是落寞。忍不住一时心酸,我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将军,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
“我知道,你不用对不起,回去歇着吧。”
心疼,真的好疼,我不放手,就那样紧紧抱着,脸贴着他的背,踏实极了。
他的语气软和下来,“明日要出发,早些回房休息。”他就那样从我怀里挣开,蹒跚离去。
“不好了!匈奴朝我们发兵了!”
大清早,宫里的人开始躁动不安,乌桓是一个小国,从鲜卑分裂出来的,他们要对付强大的匈奴毫无胜算。不管怎么说,匈奴人是我们引来的,国王请我们的将士一同作战,我不得不答应。可是唯一的大将甄琅却有伤在身,王莽派来接我的使臣也已抵达,不日出发回朝。
“我必须留下,没有主帅的队伍犹如一盘散沙,我们还要从广阳调一批军队过来驻守防线。”甄琅捧着地图思索了半日,才决定作战计划,顿了顿说道,“而你,必须先回去。”
“你的脚不方便,怎么还能上阵?”我倔强地赖在他房里不肯离去。
“骑马打战,有何不便。”他表情严肃无比,“你在这,只会乱我的心,反而不利,你走吧!”
本来一句赶我走的话,在我耳里却那么动听,我笑笑说:“那好,我不乱你的心了,我先回长安,你是战无不胜的将军,回朝那日,我为你大摆庆功宴!”
这时大法师进来给甄琅把脉,我下意识朝后看看问了句:“小师傅呢?”
他只是垂目答道,“走了。”
脑子里懵了一下,脱口而出,“去哪儿了?”
“云游四海。”
竟然走了,是因为我吗?心里莫名地难过起来。是因为还没死心,不相信世上有如此相像之人?他走了,云游四海,岂不是相见永无期……
“公主。”
“啊?”我回过神来看着他,“怎么了?”
“我说,海公公来了,你们快走罢。”他淡淡微笑看着我,目光里尽是不舍。
我莞尔一笑,在他脸颊轻轻留下淡粉的唇印,刹那间呼吸急促、面颊绯红,赶紧转身跑开,边跑边欢快笑道,“将军,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一路上总是回想起他留给我的最后那个表情,傻傻的、愣愣的,有些猝不及防。想起来就好笑,一笑出声,红云就很无奈地看我一眼,小海则莫名其妙。但在梦中,却总会见到那袭月光长袍,遗世独立。
我对小海说,“我见到皇上了呢?你信吗?”
小海却紧张万分望着我,“公主……奴才……也看见了!”
我噌地站起来,盯着他问,“在哪里?”
“在乌桓国,刚进宫时看见一个僧人模样的男子,奴才还上前问候了,但行为举止不像皇上,看奴才的表情也很陌生。”
心里又起了波澜,本已沉寂的思念重新燃了起来,“我要找到他,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皇上!”
边走边玩回到长安,已是十月,露似真珠,霞光璀璨。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在这一刻得到舒缓,正准备就寝时,安新公主入宫求见。
已过子时,她这么晚还来找我一定有急事。
“苋儿!”还未见到人就听见一阵哀恸的哭声,我震惊不已,连忙扶起她,“姐姐,究竟发生何事?”
“父皇……下令要诛甄家三族!”
一时竟站不稳,晴天霹雳般破碎了这静谧的夜。我不敢相信,可王芸的表情悲痛欲绝,“为何?”
“是甄丰!他又制造符命说‘黄皇室主应嫁甄寻’!他贪得无厌,想谋天下兵权!苋儿……他们都被押在廷尉狱中,甄家已经被抄家了!甄琅将军的父母兄嫂也一并收押,还有少音……去捉拿甄将军的队伍已经出发去乌桓。我去求了父皇,他逼甄寻写休书要休我,苋儿……”她悲痛万分,声泪俱下,泪水将衣裙都沾湿,“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写休书……不要他休了我!”
我木然看着她,原来爱得如此深竟浑然不知。甄丰,既然得到半壁江山又何必将自己逼上绝路,人的野心,总是在得到以后逐渐强烈,想要得到更多。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甄家满门一百多口人,全要被处于谋逆之罪……圣旨已下,无力回天!命运一直在捉弄我,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我再也没力量支撑下去,所有保护我和我想保护的人都将归于尘土,所有的一切都将风消云散。
我忽然笑了,泪两行。活到头了,也是一件好事,再看不见丑陋的人和事。我紧紧抱着她,第一次这样抱着她,在耳边低吟道,“姐姐,如果全部都要死,那我们就一起死,黄泉路上这么多人作伴,有何可怕?”
“不……我还有茗儿,你还有阿远,不能丢下他们!”
我颤颤巍巍端杯水送到唇边,全洒了。茗儿、阿远,他们才六岁,他们人生还没开始!
“苋儿,这事与你无关,你要活着,照顾他们长大成人!”她悲切地握紧我的手,美艳绝伦的容颜扭曲成惨淡的笑,“至少还有你活着。”
“不要!”我狠狠甩开她的手,“我去求皇上!”毅然站起来飞奔出去,还未出宫门,大队侍卫迅速包围长信宫,灯火蔓延至整个长乐宫。
一个宦官尖锐刻薄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奴才奉命给安新公主送药来了!”
“不——不要!”王芸面色惨白,凄厉尖叫。
“给公主喂药!”
几个侍卫强行上前按住她,我竭力一面拉过王芸一面喊道,“那是什么药?!你们想做什么?!”愤怒在这一刻爆发,黝黑的药水一股股灌入她嘴里,全化作眼角汹涌的泪。我哭喊着,可过不去,身子已挣扎到了地上,他们死死按住我,就像抓捕动物一样面色狰狞。
“姐姐!”我第一次发次内心哭喊着这个称谓。
“奴才告退!”
“滚!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我死命朝他胯下踢了一脚,看他因痛苦扭曲成极度恶心的容颜,“有本宫在一天,就有你好过!”
王芸头发散乱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我急急拥她入怀,泪水涟涟道,“姐姐,他们给你喝的什么药?我这里有御医,别怕……”
她惨烈地笑了,那么放肆、那么狂傲,蓦然低低说道,“堕胎药……”
心“嗵”的一声像跌碎了,赶忙低头一看,殷红的血渐渐漫开来,漫过裙、漫过我的脚,只觉得一窒。流产怎会流这么多血?莫不是大出血?猛然惊道:“姐姐!坚持住,我传御医来!”
“苋儿……”她脸上的血色逐渐退去,眼里只剩下始终如一的平和淡定,“逃出宫去!这里是地狱!趁我的葬礼逃出宫去,帮我照顾茗儿……他们跟玉伯在后院里呢……”她一生所有的色彩都流尽,永远闭上了眼睛。
“姐姐——啊——!”歇斯底里的一声长啸,姐姐,我真心喊你姐姐呢,你还听得见吗?
“公主,御医来了!”
我边哭边笑道,“准备给公主发丧。”
我在血泊里蹲了一夜,红云也跟着哭了一夜。
“小姐。赶紧修书去乌桓,让将军千万别回来!”
我猛然惊醒,“对,红云你去帮我写!还有少音怎么办?”
“公主!”小八神色慌张跑进来,“去乌桓的队伍回来了!”
不!为什么这么快?我怔怔道,“他被抓了?”
“不,甄将军的副将求见!”
难道他得到消息已经逃走了?心稍微宽了些,急忙传。
来人是甄琅的副将,可是他手捧着一个小箱子,步履沉重。伴着不详的预感,他一步步逼近,却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声音颤抖道,“这是什么?”
“甄琅将军的遗物。”
刹那间,山崩地裂,心如刀绞。遗物?我在长安等来的竟是遗物?连你也不要我了!我一把将箱子摔在地上,泪流满面吼道,“我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是遗物就是遗物吗?!”
“匈奴用火攻烧了乌桓的一座山,将军葬身火海,化为灰烬了。”他悲愤不已,声泪俱下。
“灰烬?所有的一切就要化为灰烬是吗?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你下去罢。”
死而已,你们都会死,我也会。你们丢下我共赴黄泉,难道我不会追吗?那一箱子遗物,有他的衣物、鞋袜、铠甲、印章……还有一匹布帛。展开一看,竟是我多年前在邯郸写的四个字“悲辛无尽”。撕心裂肺的疼痛,此刻才是真正的悲辛无尽,原来我早已预知自己的命运……可在布帛的反面,赫然一个大大的血字:苋。看上去竟生机勃勃、充满生命的灵动之感。你也想让我好好活着?可今后谁来保护我?谁来保护我?
“小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来不及了!快想办法救救人,能救几个是几个!明日就处斩了!”
是,先救少音。我立即拿了甄琅的印章,写了封休书让海公公送去廷尉狱。再以王芸的安新公主加我黄皇室主的玺印按大新律例处被牵连进去十四岁以下、六十以上的流放。
马不停蹄到了未央宫,拼我最后一份气魄跪在宣室殿前。尽管知道这不起作用,但我必须为他们做点什么。夜幕惨淡无比,灯光昏暗如地狱,别去了一个又一个,永恒矗立不倒的是这座宫殿,地老与天荒都被隔在宫墙之外。秋雨微凉,点点涔入肌肤,竟是冻彻骨髓。
天边泛白,太阳照样升起。
他穿着新朝的帝服,我双膝已失去知觉。只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擦身而过。
红云在给我梳头,发髻上满是白花。
“这是甄寻托我转交的。”少音昔日欢颜此刻却是毫无血色。我接过来,用锦帕包着的玉镯,长安街头的初遇,他如清风朗月;天香楼里初识,他如墨玉柔光;希望他幸福,却在刚刚品尝到一丝甜蜜之后骤然坠落,粉身碎骨。一路走到现在,竟然只剩最初的那只玉镯默默守候着他发誓要一辈子保护的人。
“他说,你一定要靠自己坚强地活下去。”
“我累了,你们先下去。”
心力交瘁,但我不能倒下。用夏盈残留的一点余香,红云被换上我的衣服乖乖躺在榻上。身后是我的一千万贯嫁妆,现在是姐姐的殉葬品。它们将随着送葬队伍一路东行,除了钱,我只剩手上捧着的小箱子,甄琅的遗物。
躺在棺材里,面对姐姐纯白容颜,我笑靥如春。
姐姐,我听话,我一定会活着,逃出宫去,好好照顾茗儿和阿远。
你和寻哥哥在黄泉路上不会寂寞,记得帮我照顾甄琅,他腿脚不便,你们帮我扶他一把。
姐姐,如果见到箕子,请告诉他,对不起,我改嫁了。
新朝始建国三年,某山河间,衣冠冢前立着的墓碑,赫然刻着“夫君甄琅之墓”。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