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钟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当他大无畏地从窗户往外再迈了一步之后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他不是鸟,也不是蝙蝠。但是晚了。
事情的直接起因其实微不足道。
陈钟十二岁的独生女儿雯雯在学校也算得品学兼优,在家里却有点娇生惯养。陈钟的妻子张琪勤劳善良,但嘴碎,爱唠叨。在孩子面前威慑力不足,母女俩就吵架,使得陈钟家有点乱了纲常。
“还是大人,还是家长,说话一点不算数!”雯雯嘴撅得老高老高,脸拉得老长老长,嗓门放得老尖老尖,和妈妈认认真真地较劲儿。
“咋不算数?咋不算数?”张琪努力地想找回一点大人的自尊。
“就不算数!就不算数!”雯雯觉得道理在自己一边,所以一点也不示弱。
“不是我说话不算数。你听妈妈给你讲讲道理。”张琪大概意识到僵持下去会对自己不利,所以想找退路下台阶。
“不听!不听!不听!”雯雯已经很有些声嘶力竭的意思了,不给妈妈留一点儿面子。
“什么家长,什么大人,说话一点儿不算数!”
张琪已经默然了,小雯雯却仍然不依不饶。
刚刚下班躺在沙发上,想调节一下神经放松一下躯体的陈钟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他并不想弄明白这母女俩吵架的原因。
“雯雯,别吵了。”陈钟觉得应当使用一点儿父亲的权威了。
“什么家长,什么大人,说话一点儿不算数!”雯雯的态度和语调没有丝毫的变化,使陈钟自然而然地感到父亲的权威同样面临挑战。
“雯雯!”陈钟换成了威慑的语调。
“还是家长,还是大人,说话一点儿不算数!”雯雯无视爸爸的威慑,继续着小皇帝的威风。
“雯雯!”陈钟依然使用着简约的语言,并且想要达到目的。
“还是家长,还是大人,说话一点儿不算数!”雯雯的确有点儿犯混,而且有点儿不识时务。她的声音愈来愈尖锐。
陈钟从床上跳下来,上去朝雯雯就是一个耳光。不知道雯雯有多疼,反正他自己手掌觉得生疼生疼。
“哇……呜呜呜……”
雯雯遭到意料之外的沉重打击,委屈万分。哭,就成了她唯一的自卫武器。
“呜……哇……”雯雯哭得认真,哭得投入,哭得尖锐,哭得响亮,哭得没完没了。
陈钟当然不能继续采用高压政策体罚手段了,但他一时也再找不到更好的武器和手段了。陈钟显得十分恼火,也十分无奈。最后,陈钟摔破了一个茶杯,踢倒了一个暖瓶,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
陈钟连饭也没吃。
脾气变得这样坏,陈钟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了。
他一个人在街道的夜色里,对匆匆来去的行人视而不见,内心的孤寂无限膨胀。人到底活个什么劲儿呢?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酸甜苦辣都品尝过来了,人生还会有多少味道呢?诸如此类的问题充斥了他的大脑,想得他头疼。所思考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后来悟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步入人生谁都是糊里糊涂的,而“步出”人生却可以是清醒的,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比如自杀。
自杀?陈钟立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怎么能够想到自杀呢?荒唐。他于是认真告诫自己:你没有权利选择自杀。没有。再说,为什么要自杀呢?莫名其妙。荒唐。但陈钟心中的烦闷仍然无以排遣。
陈钟本是春风得意的。
陈钟在官场上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官运不是很好,仅仅混到副处级,但却能做到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上上下下都感到满意,自我感觉也就十分好。人缘好还在其次,工作也好得让别人无可挑剔。认真严谨,兢兢业业,再加上天生的一幅憨厚貌和大智若愚,领导和同事都对他信任有加;能力也是一流的,要笔头有笔头,要口才有口才,交际、办事也都不成问题,唯有酒桌上稍差,但酒量差也能弥补,也就在这方面能算得是差强人意了。单位的人都认为陈钟提升有望,是未来的领导,准领导。于是,一些有眼光有远见的人也就提前开始在陈钟身上下功夫了。见了他,脸上起劲儿堆积笑容,话也说得让陈钟觉得熨贴而后肉麻。陈钟也还没有糊涂到拣起麦秸筒儿当拐杖拄的程度,但一些人提前进入拍马溜须状态的做派,也能给他提个醒儿,使他比较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和形势,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准领导、后备领导,也该为前进一步做点什么,准备点什么了。
做什么呢?准备什么呢?陈钟也明白在当今社会不能太迂阔,不能把自己装扮得太一本正经了,因为那样不合群,太脱离实际,也就太容易丧失机遇、太容易自己把自己断送了。陈钟也不傻。
陈钟经过仔细地观察和分析,发现本单位、外单位凡是有希望升官进阶的人都在抓紧一切机会和条件请客送礼,暗地里展开了一场竞赛。春节将临,正是请客送礼的大好时节,机不可失,时不待我,是真正的你追我赶、争先恐后。认清了这种形势,陈钟才真正产生了危机感。他有时自己跟自己开玩笑,说是“知我者陈钟也”。他深知自己虽然优点一大堆,但也有致命的弱点,这就是脸皮太薄。而当今社会脸皮厚是一大优点、一大优势,缺少了这一点是万万不行的。比如眼下这请客送礼就绝对需要厚脸皮,拉不下脸皮怎么办?大智若愚的陈钟简直一筹莫展。
陈钟十分犯愁。
后来,陈钟的丈母娘解救了他。他丈母娘在老家及时地得了脑溢血,他的大舅哥及时地打电报把陈钟及其妻子张琪召唤了回去,让他有机会躲过了春节前后的请客送礼风。当时,陈钟对此是聊以自慰的,他觉得如此可以避免丧失人格,同时也可以取得上级领导的谅解。
谁家的老人不得病?谁家的老人病了,做儿女的能不去探望?通情达理的领导同志能不明白这点道理?明白道理的领导同志们还会因为我没有请客送礼而剥夺了我升官进阶的机会?
他按照自己的逻辑推论,对事情做出了合乎情理的解释。于是内心很平静,平静地等待着上帝的垂青。
然而,上帝并不像陈钟想象的那样公正。陈钟所在的部门这次没有提拔正处级干部,而是将一位比陈钟低了一个级别的正科级同仁提拔到副处级。而且,还授以权柄,让人明显地感到这个位置是向正处级的一个过渡,将来是要超过陈钟的。官场上门道挺多,陈钟虽也算是门内人,但还是捉摸不透。
于是,陈钟无意中吞下一只苍蝇,一只绿头大黑苍蝇。
问题不在于陈钟没有提拔,而在于不该提拔的人却得到了提拔重用,而且大大地超出了陈钟的想象。
被提拔了的汪丽本不在大家的视野之内,陈钟也根本没有把她当作竞争对手。而汪丽的优势就在于她是女的,且有几分姿色。这样的优势陈钟又是永远不会具有的。
当弄清楚了汪丽的提拔是借用了女人的优势之后,陈钟便觉得有几分凄凉。请客送礼拉不下脸皮,改变性别又是不可能的,我陈钟的优势何在?
陈钟忽然觉得一股烦恼涌上心头。他的烦恼不在于自己没有被提拔,而在于有一种被人欺侮了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吃下去苍蝇的感觉。
这天下午,单位工会组织娱乐活动,唱卡拉OK。陈钟为了解闷,也去了。汪丽又唱又跳,十分活跃。陈钟自己觉得被比得黯然失色。他和另一位副处长同唱一首歌,对方一到高音区就早早地滑下来八度,只剩下陈钟一个人在高音区穷挣,唱完了他才觉得自己冒傻气,无端地又生出一种被人愚弄了的感觉,心绪一下子变得很坏很坏。回到家,本来想放松放松,又赶上雯雯淘气,他一下子冒出无名火,孩子也无谓地成了出气包。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陈钟突然想起这样一句歌词,他觉得这歌词颇具讽刺意味。夜色是不错。朦胧,凉爽,路灯昏黄但柔和,星星离城市人太远因而也就不会对人们构成威胁或纷扰。匆匆来去的人们也都按照各自的运行轨迹出现而又消逝,很少有相扰或者冲撞,陈钟的感觉就像是孤身一人流浪在黑夜里,十分孤独和凄冷。
陈钟很失落。
陈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好心情。
“小杨,下午两点市经委有个会,我得去一下。”陈钟对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说。
“……”办公室小杨主任望了陈钟一眼,眼神里有些不解,但没吭声。
午饭后,陈钟稍事休息,就早早地打好领带,梳理了一下头发,在家等着单位的车来接他去开会。小杨是个精明的年轻人,凡交代过的事都不会出差错。况这位杨主任以往对陈副处长十分孝敬,特别是前一时期风传陈钟将要提成正处长,杨主任对陈钟更是鞍前马后,伺候得十分周到。
一点半钟,陈钟就开始在阳台上望。他是一个守时的人,开会从来不迟到。
一点四十五分,陈钟有点待不住了,心想,我自己先下楼去吧。车子立刻就会来了。
一点五十分,陈钟已经站在楼下的马路边上,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盼望着车来。陈钟在一些小事上谨小慎微,比如开会迟到在本市政府机关也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唯有他一如既往地守时,显得有些迂腐。
两点整,车子依旧无影无踪,陈钟便急得团团转。他只好又回到楼上打电话。
“喂,小杨吗?车是怎么回事?”
“车?您要车了吗?”
“不是两点到经委开会嘛。”
“开会?开会您也没说要车啊。”年轻的办公室主任跟他的上司打官腔。
“不要车让我走着到市委去开会吗?”陈钟也让小杨的官腔惹火了,不觉有些声高。
“那现在也没有车啊,郑处长出差带着车,还没回来。还有的一辆车汪处长刚才要走了。您实在不行就骑自行车去吧。啊?”
陈钟拿着电话的手不由发抖,气的。新提拔的汪丽有车坐而他没有,更可气的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也敢和自己打官腔,还“骑自行车去吧”,还“啊”,陈钟把电话重重地扣下,急急地下楼。到小平房推出自行车,一捏车胎,没气,就只好再找打气筒。
自行车胎的气好不容易打饱了,陈钟的肚子也胀鼓鼓的。
这天开会,陈钟迟到了四十多分钟。
让陈钟胀气的事情何止一件?
在提拔汪丽的问题上起决定作用的那位局级的高主任,见了陈钟也跟他打官腔:“好好干,老陈,来日方长,你还有机会。你要好好支持汪丽同志的工作。她还年轻,帮助和培养年轻人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啊?”陈钟听了,更像是吃了一只大苍蝇,但他表面上也只能点头称是。
当初一位朋友告诉他,一个人在单位上是提拔对象,但又不是唯一的。那么你最好一举成功,要不然你竞争对手上去了,你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他听了这话曾大大地不以为然,但现在回过头来一想,还真让朋友言中了。就像办公室主任小杨那样的势利之徒,只不过给人制造一些不愉快,陈钟可以不去计较。但他逐渐地感觉到,官没升成似乎他人也一下子变得没水平没人缘了。周围人对他也一下子少了许多温情和笑脸,而冷漠和隔阂突然间增多了。这样,与他对立的力量虽然是无形的,但是很强大。而这强大的敌对力量还不包括他事实上的对手汪丽。
当然,汪丽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车子的不愉快之后不久,又是房子事件。
陈钟的办公室原来在二楼向阳的一面。窗外有树有草,冬天不冷,夏天也不热。而汪丽的办公室原来在一楼,又是阴面。她对陈钟的办公室早有垂涎之意。没提处长之前,就老夸陈钟的办公室光照充足,温度适宜,花卉长得茂盛;老在叹息自己的办公室阴冷,“把人能阴出病来”,“养的花八年也不开”,她说。她升任副处长之后,正事还什么也没干呢,就开始琢磨要把陈钟的办公室据为己有。
“陈处长,把您的办公室调一下吧。”又是那位小杨主任来跟陈钟发难。
“往哪儿调?”陈钟语调很冷。
“三楼。让您更上一层楼。”年轻人是有准备而来的,语调里带一点调侃和油滑,又显得不卑不亢。
“为什么要调?”陈钟拉下脸,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处长的威严。
“为了方便工作。汪处长主管的部门大都在二楼办公,把她调到您这里。”
“这事研究过吗?”
“我这不是在征求您的意见嘛。这是件小事,办公室先考虑了一个初步意见。让您上三楼是我的意思。”杨主任继续着他的不卑不亢。
陈钟也不傻,他知道让他腾地方是谁的意思。他觉得对这位杨主任也得刮目相看。见风使舵如此之快,趋炎附势如此之坚定,溜须拍马如此之不动声色,也是需要点儿功夫的。陈钟觉得他以前对这年轻人还了解不够,认识欠深度。眼下倒是一个加深认识的机会。
“晤,事情我知道了,我再考虑考虑吧。”陈钟还得考虑自己的形象,考虑不能失却处长的风度,不能跟小人一般见识。于是,他冷冷地打发走了杨主任。
但房子最后还是搬了。
汪丽副处长搬进陈钟的办公室,如愿以偿,不由得喜形于色。而三楼陈钟新的办公室在阴面不说,还临近厕所,每天有丝丝缕缕的厕所气味飘来,时时提醒着陈处长的不快,让他总像在吞苍蝇一般。
这段时间,陈钟回到家里脾气也就显得特别不好,使家里充斥了沉闷,似乎还蕴含着浓浓的火药味。
“雯雯,你再不听话,小心着!”“再这样我……”他想说“我掐死你”,“我宰了你”,但说不出口,他的态度却真是恶狠狠的。他有时觉得自己要失去自我控制了,但又奈何不了自己。
“你的脾气咋变成了这样?”妻子张琪在被窝里问他。
“……”他无言。他用劲搂了搂妻子,表示一点歉意,但他的烦恼依然无法消解。
“陈处长,”陈钟的另一个下属,财务会计科的女科长赵淑君将手伸给陈钟,手里是两张粉红色的舞票。“请您和嫂夫人去跳舞,我跟梁晨也去。”
赵淑君是一位窈窕淑女,是从里往外美的那种。貌美倒不要紧,主要是气质很容易让人倾倒。她平素就对陈钟友善,最近看陈钟心绪不佳,就越发地和他接近。往往是不知不觉的,她就把一份关切传递给了陈钟。不管陈钟愿不愿意,她我行我素。其实,陈钟并不拒绝温馨,陈钟不是麻木不仁的人。
“谢谢你。我不想去。”陈钟也绝不是故作矜持,他确实没情绪。
“去吧。我请你。”赵淑君把舞票放在办公桌上,用白皙的、细腻而圆润的手指将舞票推倒陈钟面前。
“梁晨也去。”赵淑君说。梁晨是赵淑君的丈夫。
陈钟往赵淑君的脸上一望。她的神情没有一丝轻佻,但却有无尽的恳切。
“那好,去吧。”陈钟觉得无法再拒绝。
“晚上见。”赵淑君科长告辞。
入夜,陈钟如约携夫人到舞场。赵淑君和梁晨早在门口等着他。
这是本市一家比较高雅的营业性舞厅,声誉不错,挂着某机构授予的“文明”牌匾,但灯光依然很暗。歌舞厅灯光越暗,越能挣钱,这已经是一种不可更改的现实。
“别看她提拔了,你知道大家怎么说她?”赵淑君一边走着轻捷的舞步,一边和陈钟说话。
“……”
“那样上去的,谁能瞧得起她?”
“……”陈钟没说话,他专心地听着音乐,舞步走得很轻快。他觉得赵淑君真是一个好舞伴。
“谁有多大的分量,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赵淑君说着,觉得陈钟好像不认真听。于是,她和陈钟左手握在一起的右手用了用劲儿,是一种提醒。陈钟也两只手都加了一点力,把赵淑君的腰抱得紧了一点,手握得紧了一点,但是他仍然没有接赵淑君的话茬。
“她……”赵淑君还要说,陈钟制止了她。
“跳舞。跳舞。音乐多好。”陈钟说。
此后,他们似乎有了一种默契,真的专心专意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