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上这渠里说不定有水。”我根据经验做出推测,然后进行了实地考察,“有哩,有哩。”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
路边的小毛渠里有少许积水,不知是浇地遗留下来的还是下雨积存的,只是这水有些浑浊。但我当时口渴难耐,也就别无选择了。
“这水能喝?”小红也抿了抿干渴的嘴唇。
“能喝。”我肯定地说,“我村里吉成伯伯说,有一回他们拉炭去,走到路上渴极了,那水摊摊跟前有牛粪,还不照样喝哩?”
“我不敢喝,我怕喝了肚子里长虫虫呢。”小红终于没有喝。
“咱快走,不要把汽车误了。”我很有责任感地催促小红。
“走。”小红就又坐到了我的自行车后架上。
在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四、五里路的地方,也有一段路是大下坡。我有意把自行车的速度放得很快,是想在小红面前显示我骑车子的技艺高超。车子越来越快,对面不远处来了一辆老式的解放牌卡车,我估计我的技术从卡车旁边穿过去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小红听见汽车声就有些害怕,她说:“咱下来,我见了汽车害怕。”我想老天爷很早就在魏小红的脑子里安装了一种密码,向她预示着大汽车这种东西与她是有某种冤缘的。老天爷埋设的伏笔是她后来成为车轮下冤魂的前奏,而问题在于老天爷设计的密码人是没有办法在事先破译它的。
“你坐好,没事儿。我骑车子技术高着呢。”我告诉小红。
“我害怕得太。”小红的声音都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不怕。一点点事儿都没有。”我说。由我驾驶的自行车实际上还在加速。
“你停住,我要下来!”小红坚持着她的思维定势不听我的解释和劝告,“你再不停我就跳下来啦!”
我猛的一下把车闸捏得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车子在急刹闸的情况下东摇西晃,汽车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小红还是自作主张地跳了下去。
她跳下去的结果是摔了一个屁股墩儿,除了姿势不够优美之外,大约屁股还会有点儿疼,尽管她自己一个劲儿地说“不要紧不要紧。”而我比起她来就显得更悲惨一些。
小红自作主张的跳车动作,让我本来就有些东摇西晃的车子多表演了几个趔趄,差一点儿就要和那大汽车做一次亲吻动作。幸亏我技术高超,及时地将车子向右拐,从而避免了一起在那个年代并不十分多见的车祸,但是我还是摔到路边的树沟里去了。我不仅将脚脖子崴了,而且右小腿让一块锐利的石头给刺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那个口子不够整齐美观,但它的表情比我疼得呲牙咧嘴要安详得多,血也是无声地流着,不事张扬。
“哎呀,这可咋办呢?”小红看我的小腿汩汩流血,吓得脸黄黄的,“都怪我,都怪我。”她很自觉地检讨自己。
“没事儿。”我很男子汉地说,“我把车子链子安上,咱就走。”
自行车摔得车头歪了,链子也掉了。我努力地往起一站,脚脖子一阵儿钻心的疼,表现在脸上就是我又呲牙咧嘴了一回。
“看你的腿愣流血哩,春哥。”小红有些怯生生地说。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歉疚、惊惧和无措,我越看她的眼睛越觉得值得同情、可怜的人是她而不是我,越看她的眼睛越让我增加男子汉的豪情和责任感,我必须勇敢地面对困难,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这没事,没有一点点事。”我一边说一边从路边的地里抓起一把细黄土捂到了我的伤口上。这也是我们村里人止血治伤常用的方法,对这种方法我无师自通。
“走,咱走,小红。”我拉下裤腿儿遮住伤口,咬紧牙关不让疼痛在脸上表现出来,扶起自行车催促小红继续赶路。
“把你的腿栽成了这样,脚也崴了。你还疼不疼,春哥?”小红搀着我的胳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眼神里含义十分丰富。我在这以前似乎没有十分认真地阅读过别人的眼神,尤其没有详细地看过一个女孩子的眼睛。我从魏小红的眼睛里发现了新大陆,我第一次知道人的眼睛有时候比嘴更会说话。
“你还疼不疼啦?春哥。春哥!”小红十分用心地搀扶着我的胳膊,眼睛继续表达着丰富的内容。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鼻子里酸酸的。我也在这一瞬间里悟出与小红的分别是一件让人牵肠挂肚的事情,我真的希望她能别走,希望班车不再开行什么的。
“春哥,我不想走了。你对我好,你妈对我好,你一家子人都对我好。”小红眼睛里闪着真诚的泪花。
“我也不想叫你走。”我让她惹得也几乎要流泪。
但我们不敢违抗大人们的既定安排。
“春哥,春哥……”小红从汽车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朝我挥手,是再见的意思。她泪眼迷离。
“小红,小红……”这分明是一种动人心魄的告别,是一种少年人难以承受的告别。我也热泪盈眶。
此后,我有许多年没有再见过小红。
其实,小红就在与我有着不到一百公里空间的地方沿着上天为她安排好的人生轨迹不动声色地义无反顾地走向一个又一个崭新的悲喜剧。
魏小红的妈妈,也就是我的那个二老妗子梅琴很快就改嫁了。她招架不住一个无赖和一个骑士的轮番进攻,她仓促地选择了第三条道路。她嫁给了一个老实人,一个她自己并不喜欢的老实人。后来有一次她也像她的女儿魏小红一样到我家来度暑假(她是一位中学教员),她和我妈单独相处的时候不住地流泪,她一往情深地思念她的前夫我的那个二老舅魏作臣,她把我妈当成了可以倾诉心里话的知音。她对我妈说:“建国(她现任的丈夫名叫张建国)那人我也说不上瞎好,我只想着能有个人帮助我把娃娃拉扯大,能有个人一搭里过旁人也就不敢再欺负我了。”她的婚姻观念过分的功利,这就决定了她的第二次婚姻注定要不幸福。
首先是小红和她的那位继父合不来。小红就像她的妈妈一样深切地怀念生父魏作臣,她从思想上根本就不愿意接受一个继父,何况那个块头很大、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张建国是那样的木讷,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获得有点儿任性的小红对他这位继父的认可。小红不仅从来没有叫过张建国一声爸爸,而且经常给这个木讷的男人脸色看。而继父并没有和小红发生正面的冲突,他只是有时在晚上把自己的怨怅发泄给梅琴老妗子一部分。小红她妈于是很为难。
小红初中毕业的时候曾和同学相约有过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三个女生流落西安街头差一点儿落入坏人之手。她勉强把初中和高中加在一起总共四年的中学课程读完,就作为知识青年下乡插队了。等小红当“知青”的时候,城镇知识青年到农村锻炼真正成了象征性的过程。她本来可以在农村和她妈居住的县城来回穿梭,混过一年两年就可以进城安排工作。但小红就是因为与继父不和,经常待在村里不回来。同样是因为与继父不和,她就需要在自己所处的环境里寻找精神寄托,她就十分草率地和一个农村小伙子恋爱了,同居了,甚至怀孕了,而后就又被那个小伙儿抛弃了。在这次草率的因而也就只能是不幸的恋爱过程中,小红也曾想要从母亲那里获取心灵的慰藉,但每次回到梅琴老妗子那里,都是因为她自己的原因和继父弄得不欢而散,因而也每次都是住不上几天就又返回乡下去了。在这个所谓的恋爱过程结束之后,魏小红还遭受了一次更大的身心伤害——一个五大三粗的农村生产队干部看她是个孤单单的弱女子,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强奸了独自一人住在知青屋里的我的小红姨姨。这个时候糟害女知青已经不像有一个时期那样要当作弥天大罪来绳之以法了,那个强奸犯被从轻发落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这也和她自己抱定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不无关系。
后来我听说了这些事情以后,一点儿也想不明白聪明伶俐的小红怎么能如此不聪明,怎么能如此地对自己不负责任。我妈说过,再聪明的人一生中也都要有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但我认为小红在自己的初恋时期遭受的一系列不幸,是不能用一时糊涂来解释的。一个幼小时失去父爱因而变得十分忧郁的女子,在青春躁动的日子里是需要加倍呵护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是她们最容易陷进去的泥潭;一个人一旦遭遇了大不幸而再抱定破罐子破摔的态度,那么再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应当是不奇怪的了。
好在魏小红后来还是有了一个幸福的婚姻。
小红在她插队的乡村待得一塌糊涂之后,她也就基本具备了回城的资格。她的继父张建国在二老妗子的催促下,也算是为小红的回城和安排工作付出了一定努力。小红回到县城以后,就在她父亲工作过的县民政局做打字员。
小红的爱人志坤是个军人。到了他们这一代军人找对象的时候,姑娘们早已不再对穿绿军装的人趋之若鹜了,志坤的订婚找对象也就耽误到了二十四五岁。经人介绍他与比他还大两岁的魏小红相识,小红的美貌一下子就击倒了他,让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主动。把志坤对魏小红的爱解释成一见钟情绝对没有错。而从小红这个方面来说,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对她珍爱的男人,相逢志坤以后也完全是新感觉。恋爱了大约才有半年,志坤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志坤的家人出于一种对儿子负责的态度,了解到了一些小红过去的事情,从而对这桩婚事提出了疑问。无奈志坤在对待小红的问题上早已执迷不悟了,他表现出了一种军人的坚定,向家里人表示非魏小红不娶。小红对于志坤家的人摇摆犹疑不屑一顾。志坤他爹在摇头叹息之后,也就只好默认了儿子和小红成家的现实。
关于小红成家以后的情况,我听到过一次二老妗子和妈妈的议论。
“志坤对小红好不好?”我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