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宗祠上,陈想眉一脸漠然,听着宗长念念有词。夙昔已经改名陈曦,正式上了陈家族谱,夙昔看着这个名字,怎么都有点儿讽刺的意思。陈曦,晨曦,光明与希望吗?可跟她一点都不像。陈坠脸色依然苍白,眼神空洞。李筠眼底有清愁,还是硬撑着完成仪式。
主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陈坠的眼神不住往夙昔身上看,陈想眉气闷得不行,仪式一完就立刻让陈坠回房。
李筠坐在一旁不动声色,陈想眉在陈坠走后脸色一下沉下来了:“皇上的旨意我们做臣子的不会违逆,但你也要记住,你现在姓陈,是陈家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陈家。过去那些事我也不说了,今后,你最好安安分分地呆在你的院子里,没我的命令,不许出你的院子,更不许出门。听见没有?”
夙昔摇头。
陈想眉呼吸一重:“你是说你没听到?嫌我说话声音小了吗?”陈想眉难得疾言厉色,李筠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再三打量惹得姑姑盛怒的夙昔。
夙昔乖乖巧巧地一笑:“姑姑,不是没听到,而是没法答应,您看,我这身衣服可穿了三天了。以前的衣服,您也不愿意再让我穿的是吧?”
李筠忙道:“是我疏忽了,下午我就让人来量衣。给妹妹重新做衣服。”
陈想眉忍着怒气:“自然认了我兄长为义父,就是我们陈家的小姐了,这些身外之物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对你我也只有一个要求,别给陈家丢脸。”说着看了看她的打扮,“你那些个首饰也别戴了,哪家小姐是你这身打扮?胭脂抹掉,花钿也摘了,口脂那么红做什么……”越数落越生气,这一身打扮就不是个良家女子,想到她成了自己的侄女,心中不由怄气,厌烦道,“改日给你找个嬷嬷,好生教教你规矩,走路一摇一摆的成什么样子。”
夙昔从善如流,不再顶撞她。
陈想眉揉揉眉心,让她退了出去。
灌下好几口茶方才消了怒火。李筠过意不去,蹲坐在她下首两手握住她的手:“姑姑,都是我不好。”
陈想眉哪里还有对待夙昔那等严厉,此时慈眉善目,眼里心里都是疼爱:“傻孩子说什么话?这件事,你才是受了委屈,外面那些人的传言都不要往心里去,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他也知道。”
李筠就势靠在她身上:“姑姑,我难受,为子落,也为言哥哥。”
陈想眉摸摸她的头,终是叹口气:“你们都是好孩子,一切会好起来的,到时候,行之什么样的女子都能有。”
李筠埋在她胸口,闷声回答一声:“嗯。”
夙昔临完一篇庄子,小月就进了屋,夙昔揉揉微酸的手腕,示意满儿将纸收起,一边看向小月:“拿个小食需要这么久?”
小月一边打量夙昔的脸色,一边说:“姑娘,我在院子里碰到陈……老爷了。”见夙昔不说话,再接再厉道;“他似乎在那里呆了很久了,端午过了,这日头渐渐毒了,您看……”看见夙昔定眼瞧她,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
夙昔接过满儿端来的茶:“我这婚事是我自己求的,又是皇帝赐的,除非我死,否则绝没有取消的可能。而如果一旦我有任何出格的事,就是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意,就是对皇帝的不满意,说大了,是要掉脑袋的。”
小月一下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满儿见状想劝又不敢劝,她是不赞同小月的做法的,在她心里顾将军比陈大人好一百倍,而且还没有妻子,又是皇上下旨赐婚。
“我说过,别再替我拿主意。小月,嫂嫂说过让我重新挑选丫头的。”夙昔说着两句不相干的话。
小月只觉得外面的日头也照不进她心里,她跟着夙昔这么久,始终以为自己是了解她的,她说到做到,如果当真惹了她厌恶怕是再难翻身,更何况对于背叛的人,她更难再看一眼。当下便道:“小月知道了。”
夙昔点点头,却又吩咐她:“把他请进来吧。”
小月不解:“姑娘……”
有些事,总要断得干净的好。可她未对小月解释,只吩咐她这样做。
院子里除了她们二人,还有一个妈妈,四个小丫头,以及两个杂扫婆子,李筠倒是也没亏待她。此时这些人见到自家老爷被请进来,自然要去报信的,夫人虽然没说,可她们在这里不就是起这么个作用的吗?
夙昔也随着她们,她才不怕李筠过来听到什么,自己安心在书房里等着他。
陈坠站在园子里看着书房,她立在窗边,伸手去摘垂在窗檐上的杏子,身子一半探出窗子,勾出窈窕的影子。他忽然想起有次在别院里,她也是这样勾下一串葡萄喂他,他在一旁看她摘葡萄,将她的样子画了下来。
夙昔看到了他:“你来了。”
陈坠没有说话。
夙昔让小月端来火盆,她走到陈坠身旁,将一叠纸放到他面前:“你还记得这些吗?”
陈坠看到那些纸脸色一变,眼中忽然涌出痛苦,他看着她:“阿昔—”
夙昔恍若未闻,她蹲下身来,将手里的纸一张张放到火盆里,陈坠看着那
些纸一张张变成灰烬,仿若他们的昨天也一样成为灰烬,他眼中痛色弥深。
“阿昔,对不起。对不起—”
夙昔一边烧一边点头:“嗯,你对不起我,陈坠,这一辈子,你都要记住,你对不起我。”
“阿昔—”
夙昔将最后一张纸放进盆里,然后站起来看他:“子落,我们之间,也只有
这些灰烬了。”说完她转身走向抽屉,取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两块玉,一枚是铭牌,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另一块是圆形的白玉,上面什么都没有。玉铭是他送她的,上面的字是他为她刻的,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识他送她的,那白玉,却是陈家家传,他拿那块玉给她,让她等他娶她。
陈坠看着那两块玉眼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中充满了愧疚与心痛。愧疚夙昔,心痛李筠。
夙昔把玩两块玉说道:“我从宫里出来就到了这里,小月她们从杨妍娘那里只抢回了这一盒子东西,因为那是我藏得最好的。里面除了一小匣子银两就是那些纸和两块玉。你知道我是如何到画春堂的,这么多年我报了仇,等着凑够银子赎身离开,可是遇到了你。所以,最后我就只得了这些东西。我在画春堂战战兢兢的七年,就只剩这些了。可如今,”夙昔说着,将右手的玉铭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一地,那一笔一划刻下的名字也四分五裂,“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说完将手里的玉还给了他:“义兄,这块玉给嫂嫂吧,她该得的。”
李筠走到门口听到这一句,不知心里如何感想。她在门口待了片刻,到底让卷碧扶她回去了。
夙昔说完就将玉放在桌上,离开书房去了里屋。外面蝉鸣一声一声,此刻她的心却很平静,三年的逢场作戏,终于结束了。
陈坠性格她多少是知道的,这番利用,无论如何他心里是有愧疚的,说不原谅他,他还要好受些。李筠……她是讨厌她对自己的利用手段,但她也欣赏她,欣赏她对自己的手段,欣赏她的果断。她和陈坠,何尝又不是牺牲者呢,怪只怪命运捉弄吧。
没有想和他们走成这样的,那年陈坠秋闱夺魁,授礼部侍郎,他们在画春堂第一次相遇,彼时她认出了少年时的子落哥哥,于是想着接近他,一面想要听一些则辽的事,和她哥哥当年出事的细节,一方面是存了和他坦白身份的心的。可后来阴差阳错,小月的种种算计,让陈坠以为自己是皇帝的人,接近她是为了某些目的。也是那时,夙昔才发现小月是武安侯的眼线。那时珝姐姐刚走,她又不知陈坠装作被自己吸引的目的何在,小月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只能将计就计,没想到就成了这样。
这些年陈坠对她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恐怕他也不知道,可对夙昔来说,他也是她辽远的记忆和慰藉,总有几分不同。她虽决定不再耽于过往,但也是希望他们好的。毕竟自己命不久矣,这世上让她牵挂的人不多,而他们又恰在其中。总要有人幸福的不是吗?
陈坠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屋子,他对夙昔并非完全无情,怜她身世,欣赏她的才华,有时会觉得她很亲近。他知道夙昔或许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样钦慕自己,但她从未伤害过他,甚至有时待他如友如兄。有信任,有依赖,甚至有点他也说不明白的亲切。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辜负她的感觉。可如今她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欠她的,他却感觉心中一颗石头落地,既然欠她,那就用其他方式偿还吧。
等到回到房间,他忍不住对李筠道:“如果夙昔不是皇帝的人,以后就给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放她自由。”
“言哥哥这点是能够做到的。”李筠安慰他。
陈坠点头,忽而又叹一声:“但愿她不是吧。”
这头他们还在为夙昔今后的着落费心思,那头祁殇已经在劝自家主子先下手为强了:“那女人果然就是故意的。公子当真要娶她进门?虽说只是个摆设,可到底要上族谱的。以后公子遇到心爱的女子,难道还要让她在那个女人面前执妾礼?她不是有疾吗?咱们动动手,让她在成亲前过世,就是皇帝也说不出话来。”
“她的命暂时留着。难不成你想她死后皇帝又送个不知底细的人来?倒不如就是她,我们一直防着就好了,毕竟观察四年,多少还是有底的。”
“可是……可是,任这么个女人做公子的当家主母……我替公子不值!”祁殇觉得,就算不是他们夏家的小姐,也得是个家世清白的大家闺秀。如今这个夙昔,哪一点都不配他们公子。祁殇甚至觉得羞耻,夙昔抛头露面这么多年,又是好几届花魁,谁不认识,以后公子还怎么在这些官员中露面,什么面子都没了。说是清倌人,可那种地方他又不是不知道,唬人还差不多。指不定华音中的几人就笑着看公子头上的绿帽子呢,当真可恨!
“好了,这不就是皇帝的目的吗?让我在这里无从立足,她那里好好呆着就好,也不过就这两年,浪费不了几年粮食。我再跟你说一次,别冲动,知道底细的钉子,比隐在暗处的箭要好,正好还可以看看能不能从她那里探听些什么。”
祁殇知他说得有理,不得不同意。
夙昔从住进陈家开始,就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家姑奶奶当真找来了嬷嬷教导她礼仪,夙昔学得认真,那嬷嬷起初瞧不上她,后来见她举手投足间极有风韵,似乎骨子里就有着贵气和高傲。暗自咋舌,这个姑娘不简单,想着结个善缘总是好的,于是教得越发认真了。
李筠偶尔过来看看她,见她学得极好,心中纳罕,真不知这小姑娘究竟什么来历。
将这事告诉姑姑和子落,姑姑不喜夙昔,闻言只是放了心,只要不丢他们家的脸就好。子落似是有些感叹:“她天分极好的,可惜了。”
李筠点头,她看过夙昔写字,都说字如其人,夙昔的字是自有风骨的,可却锋芒太露,有些凌厉,想着她的身世,跟着也是唏嘘。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离婚期还有一个月了。陈府暗处有不少人盯着,小月又时时跟着她,夙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找俟风了。算着时间,行云应该也从桑渡回来了,等到三更一过,夙昔确认小月和满儿都被她迷晕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离开陈府。
依旧是食为天的后院,院内灯火如昼,想来是知道她回来。
推门进去,三人已经在里面了。
“胖了,气色也好了。”行云看她两眼,评价道。
“吃得好睡得好,想得少,都快成猪了。”夙昔自嘲地笑笑。
“这样好,这样好,”阿沅道,“阿昔不如你不嫁顾则言,就住在陈家一辈子算了,反正你都是他们家女儿了。”
“傻话,”夙昔笑着轻拍她脑袋,“不用做事啊?不过是想着趁这段时间养好身子,去了将军府,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
罗靖皱眉:“你觉得他们还是怀疑你?”
夙昔有些无奈:“毕竟当年我是真的有心接近他,也的确是刻意向他套话。谁又能想到皇帝会故意安排个人到我这种平平无奇的人身边呢?宫里的事,他们还是有些犹疑的,最近我虽很听话,可周围监视的眼睛可没少,今天出门还费了不少事,”说着又肃正身子,“我时间不多,咱们抓紧时间吧。行云,那边出了什么事?”
行云有些欲言又止,见夙昔看他,还是老实答了:“之前我们查到玉石斋有大批银子流向华北,不是一直想知道是经手给那边的谁吗?本来最近有机会得逞了,可有人捷足先登,却被人发现了。玉石斋反应十分迅速,当即就开始肃清了。罗四他们不敢妄动,只能暂时停止联系了。”
“有人也在查玉石斋?”阿沅吃惊的问,他们在玉石斋筹划了八年,竟没发现还有其他人在,会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可见夙昔似乎不吃惊的样子,阿沅知她猜到是谁了。
“除了他,还能有谁。”夙昔似叹似笑,“你也猜到了是不?没有让他们查到你出手吧?”
行云点头:“如果那边察觉有人帮忙,我实在怕他们刨根问底。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但你现在就要嫁给他了,那是不是要告诉他?”
夙昔摆手:“暂时不要。我的身份不用告诉他,但之前我的想法跟你们提过,不知你们考虑得如何?”
行云罗靖对视一眼:“你是说跟洛珩合作?”
夙昔点头:“我仔细想过了,与其让他们这样怀疑,让我们束手束脚,倒不如摊开给他们看。我们知道的东西,和我们手上的人,难不成还跟他们谈不好?毕竟你们要的跟他们并不冲突,洛珩那么狡猾的人才不会不同意。”
俟风沉吟:“你打算怎么摊开看?”
“如果我说,我是梁珝呢?”
气氛一下子有些压抑。
只听夙昔幽幽说着:“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身份可以解释一切。珝姐姐知道,也会同意的。”
“可她大你三岁。”行云嗓子有些涩。
“我这个年纪,三岁是可以瞒过去的,实在不行可以推到天蛊上。”
“你真的决定了吗?阿昔,如果要瞒,就要瞒一辈子,如果他们知道你说谎,大概再不会信任你了。”俟风道。
夙昔闻言眼神闪烁,有些犹疑有些茫然,双手渐渐成拳,她的目光坚定起来:“我活着,不是为了让他们信任的。”
如果从一开始和他们相遇会有着相认的打算,可顾则言的到来,这些年的面面纱一层层撕开,她慢慢开始懂得,他们都不是小时候了。十年前的事改变了她,让她面目全非,而十年间的事一件件也改变了他们。他们认不出她,可他们如今多疑防备,心思深沉的样子,她又何尝认识?
她身上背负的东西,注定让她要舍弃一些东西,既然抓不住,那就不再执着,完成她活着的意义就好,她从来没忘记,她是为了什么活着的。
行云看她坚定不移的模样,知她心意已决,遂问道:“怎么做?”
夙昔看向三人,低低说着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