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儿到画堂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她拿着那个玉铭到画堂春的时候,才知
道那个女子是天下第一名妓。虽一早知道这是个风尘女子,可她依然不能把她和青楼女子联系起来。
“往后你和小月一起贴身伺候我吧,小月你得空教教她规矩,切记不要冲撞客人。”又吩咐小月告诉杨妍娘一声,小月转身去办。
夙昔闭眼仰在椅子上,窗外的太阳懒洋洋的照在她的身上,更显出她与日争光的明媚。
满儿点头,打量起她的住房,画堂春中另辟的院子,两层楼,底下会客楼上歇息,卧房简单,红楠木的大床及妆台,另一侧则是书架柜子,又开一外雕花门,重纱作帘,门外一方小台,左边一座花架子,摆满了盆栽小花,右面放软榻小几,小巧精致,楼下后方还有一花圃园子,恬静闲适。卧房北窗向着正阳大街,西方却是一条小巷。
这时小月走了进来对夙昔道:“陈大人走了。”
夙昔嗯了一声没回答。
小月见她神色继续答道:“本是要一直等着姑娘的,只是家里有人忽然报信说有急事,这才回去了。”
夙昔站起身来,心里忽然烦躁:“我要出门,告诉杨妍娘,今天不见客。”
又对满儿道:“去备轿。”
小月知她心情不好,不敢多说,下去吩咐了。
满儿见夙昔脸上虽不见愁容,但却能够感受到她心底的不快。她为夙昔拿过披风替她系上,心中却止不住好奇,不知道这个陈大人是谁,跟姑娘又是什么关系。
杨妍娘听到夙昔的话牙咬得死死的,想不答应可一想到那是夙昔,最后狠狠地对小月道:“早去早回。”说完兀自坐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夙昔回到画堂春已是午后,满儿已经打来温水,立在一边看小月为她净手,只听小月道:“陈大人又来过了。”
夙昔一顿,将水浇到手背上,淡声道:“他可有说来这里为着什么事?”
小月忙指向楠木桌上的一张纸道:“他说姑娘看了就知道了。”夙昔抬起手,
小月忙用云锦包住,轻轻为她拭去水珠。不等她完全擦拭干净夙昔便抽回手:“好了,你下去吧。”小月点点头,和满儿一起关门出去了。夙昔坐到桌边,手指抚上纸面,她眼中有丝期待又有丝欢愉,却又有丝惶然。
“我的小祖宗,你总算回来了,武安侯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门突然被打
开,小月一脸不快却又无可奈何地立在门边,夙昔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杨妍娘一脸谄媚的走上来,恨不能立刻拉着她去到武安侯身边。
“你是知道我今天出门了的。”她一边将那纸收到抽屉里一边懒懒地回答。
“是是是,可武安侯今天带了人来见你,没有走的意思,我怎么又能赶呢?好女儿啊你快点,可不能再让武安侯久等了。”她堆着笑,脸上的脂粉都陷进了褶皱里。
“谁是你的女儿?”她忽然回头看来,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一双眼睛直直
的看着她,眼神凌厉。
杨妍娘的脸一下子僵在那里,很快又赔笑:“瞧我这记性,该打该打,你别往心里去,快去准备一下见客吧。”
夙昔将盒子锁上合上抽屉转身向门外走去,在门口忽的驻了脚步,平静了心情,用听不出喜怒的语气对杨妍娘说:“思思我会教她,你要的我都会让你得到,那么我的要求也请你不要忘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杨妍娘一怔,忽然回想起初见她的情景。不过是个小娃娃,却有着一股让人
却步的贵气。她跟她说:“让我做你这里的姑娘,但你不能束缚我,只要你听我的,我一定保证画堂春从此名冠南歌。”她其实是不信的,更觉得好笑,可却又难以抑制地产生好奇和欲望,万一,万一她真的做到了呢?那时夙昔虽年纪小,可也看出是个美人胚子,虽然知道她有着私心,但那时她并不放在心上,没有第一又如何,这么个漂亮的丫头,如何都能有个好价钱。她总不会亏的。至于她要求的不许管教她,一个小丫头,还不怕她收拾不了?于是她同意了下来。
却是没有想到,她这么争气,幼时清澈雅致的长相出乎意料地越长越明媚娇娆。人又聪明什么都一教就会,琴棋书画五一不精,歌舞更是一绝。楼里的女子通常十四挂牌登台,夙昔十岁入楼,十二岁就声名远播引人争看,破例十三挂牌登台,一年就红遍华音,更蝉联三年花魁,整个南歌无不知晓夙昔之名。
同行羡慕她有这一个下蛋的金鸡,杨妍娘却是有苦难言,从她当上花魁起夙昔就只一旬一次登台演绎,会客还得看她心情,虽说每次夙昔登台都有不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让她赚个满盆钵,可谁会嫌钱多?何况夙昔挂牌那天就与她订了条款,成年之后放她离开,如今她已经十七,今年秋天就是她成年礼了。杨妍娘如何肯放弃?可要管教,这些年这个小小年纪的女孩手段让她有些心惊,她又不敢招惹。
杨妍娘咬着牙,不甘心地将怒气压下。
夙昔穿过回廊,走到湖心的小筑。这是画堂春最雅致的地方,赏月把酒,最
不过风流,通常是极有身份地位的人才会被安置在这里的。隔着重重的纱幕,她
看到武安侯赵阔和另外两个人正言谈甚欢,她一眼看到那个捧着茶对其他两人的
谈话甚是冷淡的人,眼中流出一种亲切而隐忍的欣喜,自上次在城门口见到他后,已经一月有余了。她稳了稳心神,敛去散漫,
柔媚而亲昵的笑容染上眉梢,走进小筑。
“让武安侯久等,夙昔陪礼了。”说完便是一个恭敬而妖娆的欠身,微抬眼帘,眼波流转。
“本候今日也是兴起来这里,未提前告知,不知者无罪,你起来吧。”
武安侯虚扶一把,夙昔从善如流,捡了武安侯的对座坐了下来。
“夙昔,给你好好介绍一下,这是子还公子,这是顾则言顾公子。”他先后指着位于她左右两侧的男子介绍道。
夙昔起身含笑致意,心思却急速转动,子还公子,不就是定安小王爷洛珩吗?这人怪得很,不喜人家叫他王爷,众人都叫他公子。武安侯带着定安王和顾则言来这里干什么?陈坠弃武学文就与眼前这位有关,以顾则言与陈坠的交情,按理是不可能把酒言欢的。夙昔垂下眼眸,手指暗抚袖口的花纹。
洛珩一脸笑意地同她套近乎,顾则言在她致意后有意地打量一番却是没开口。夙昔也不恼,她对二人行个万福,嘴角噙笑,纤纤玉手一起一落倒满了一杯茶,她先对着右手的顾则言道:“久闻将军文韬武略,英武不凡,夙昔敬仰,以茶代酒先敬公子。”
“不敢。”顾则言淡声道,声音清如山露,眉目俊朗,犹如一把隐在鞘中的利剑,寒光料峭却不慑人,配上嗓音给人一种千里之外的感觉。那如星的目光打量着她,如一把利剑将她寸寸剥开审视,夙昔心底泛上冷意,却又忍不住叫好。如此气魄,真正将才。夙昔佯装被他气势压迫,身子微颤,端起水杯喝热水压惊,眼神不敢看他。
顾则言见状收回目光,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她这一场做戏。
“姑娘好生偏心,只向他敬茶,便不向我敬了吗?莫不是因我没有英名在
外,不屑于与我相交?”洛珩却是有所不满,他与顾则言本就不对付,见夙昔弃他先交好顾则言本就不忿,又见顾则言故作威势震慑夙昔,吓得一朵娇花瑟瑟发抖,怜惜之情顿起,开口为她解除危机,又表达不满。
夙昔偷偷松口气,未曾想这么快与顾则言见面,她还有些不知所措,此刻洛珩解围倒是让她轻松不少。
“公子真会说笑,‘宁卧牡丹温柔乡,不肯为仕封贤臣',公子早已大名在外,夙昔又岂会不知。所以夙昔不敬茶,公子爱酒,自然是配酒。”说完,她抬起酒杯,朝他微微一笑,藏口而饮,一句话道出他的身份。
那笑容浅浅,却也使得湖光山色黯然了。顾则言不觉皱了皱眉,再次看向她,目露不喜。
夙昔有些莫名,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他了,不过他这个眼神,倒是跟小时候每次见到自己时一模一样。
洛珩眼神明亮,看到夙昔眼神落在顾则言身上,却是阴暗了一下,尤其顾则言还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冷哼一声,对顾则言挑眉道:“顾将军真让人大开眼界,人前冷冷清清一副正人君子高不可攀的样子,结果一听到夙昔的名字不还是巴巴地跟着来了。什么少年将军英武不凡,觊觎友妻的人可见龌蹉到什么地步了。”
夙昔忍不住抬眼打量顾则言的表情,她是知道这人与李筠也是青梅竹马,据说若不是李筠陈坠早早定亲,李筠现在究竟是顾夫人还是陈夫人都说不定呢。长大后她一次都没见过李筠,只是好奇似他这样冷淡的人究竟对人倾心会是什么模样,她从前渴望在他脸上看到,如此也依然好奇,虽然已没了当年的初衷。
顾则言脸色一黑,双眼嗖地一下直射洛珩:“小王爷,您的嘴喝酒吃肉都好,就是别乱说话。毁人名节的事同样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堂堂男子汉如妇人一般口舌,也难怪当年能做出暗箭伤人的事。”
言落杯碎,洛珩摔破酒杯噌地站起来,怒发冲冠地模样:“顾则言,别以为我怕你。我暗箭伤人,也比有人卖主求荣苟且偷生的好。”
“荣何来?偷的又是谁的生?你一把年纪还是是非不分。”
“顾则言!”
看着洛珩几乎就要拔剑,武安侯这才出来打圆场:“二位二位,来这地方可不是打架的,看,夙昔姑娘都吓着了。”
夙昔也确实被吓了一跳,顾则言鲜有言语,能再三回嘴也算是让她开了眼界了,心里却是不禁想着李筠长成了何等人物,能让顾则言这般维护。当年又是怎样的真相,二人言谈间似乎涉及更深的事,陈坠守口如瓶,她无从得知。
“二位大人消消火,如此美景好酒浪费在火气上多不值当。听说公子有琴凤鸣,小女子神往已久,不知能否舔脸一试。”
洛珩不好落武安侯面子,被夙昔安抚也就顺着台阶下:“本就为姑娘琴声而来,凤鸣早已备上,子还有幸了。”
洛珩收了怒气,顾则言也不再相对,二人各自一方互不搭理。
夙昔忍住好笑,先命人给洛珩换上酒杯,再踱步到琴台,手指拂过琴弦,发出圆润清澈的琴声,夙昔暗自赞叹:“天下三大琴之一的凤鸣,夙昔真是不枉此生了。”说完侧身一转衣袂微扬,勾腰落座,几个动作浑然天成风姿绰约,武安侯瞥见洛珩幽深灼热的眼神不由微微一笑。夙昔双手落在弦上,手指微动拨个音,抬头看向三人,然后莞尔一笑,低头开始续续弹奏,琴音滑出,宛如月夜中银珠落泉,清脆空灵好似天籁,琴音渐渐紧密,像是风扬过麦田,吹起一阵阵麦浪,又如浪过深涧,拍起细浪回荡在谷中。琴音愈加急促,像是马啸西风黄沙拂面,又似汹涛怒号满天风暴,忽而仿佛雨后彩虹,琴音变得清新雅致,如喜鹊鸣唱群英齐绽,处处透出一种喜悦和雨后放晴的惬意。一个尾音挑响,远远不能歇,好似要飘向云端飘到天外,绵绵久远。
众人在余音中不能回神,顾则言难得的舒展了眉头,像是跟着琴演绎了音中的故事。
“果然不同凡响,夙昔,你真是让我惊喜得很。”洛珩脸上异样惊喜,双眼灼灼地看着夙昔,闪着莫名的光。
夙昔心里一突,事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顾则言已从琴声的震撼中回神,兀自饮着茶,对一切视若无睹。
武安侯转头看向洛珩,笑道,“公子觉得如何,可是比你以前所识的女子更为出色?”
“武安侯果然慧眼,无论容貌才色,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今天真是高兴,绝不后悔跟武安侯你来这一趟,”他顿了顿,看向夙昔,“今天收获颇丰。”话中深意无法忽视。
武安侯笑得开怀。
顾则言将茶杯一放,起身道:“在下还有事,侯爷,多谢款待。”肃身一拱,径直离开。
洛珩踱步走到她身边,贴近她的耳朵,吐气如丝:“凤鸣就送你了,以后,我还会来的。”
“恭候公子。”她含笑,眼光落入他宛若琉璃的眼底。
听到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远,心也跟着飘到了天外。她凭栏而依,眺着山水湖
色,深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杂念平复。
回屋打开抽屉,取出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良辰竟何许,夙昔梦佳期。
夙昔微微合上眼,刚刚平息的心境又生出无数杂草,一颗心似悲似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