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一部国产电影,妻看得哭出声来,我也流下两行热泪。事后,我坐在沙发上沉思:看电影和电视,很容易流下眼泪;但阅读文章和书籍,要流下眼泪,则很不容易。纵览我几十年的“阅读生涯”,曾有过的几次流泪,我都清晰地记得。
自古而今,第一次是阅读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我喜欢这篇文章,读过不知多少遍了,每次阅读,都有些感慨激烈,愤郁不平。有一回,我读到“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这一段,忽然心弦震动,想了一想,眼泪就涌了出来。
西汉的法律,可以用钱赎罪,就是宫刑,也能用钱来免除。可是司马迁凑不够这笔钱,家里没有,朋友又不帮,我就是想到了这一点,心里特别难过,便流下了眼泪。
于是,他被无情地推进蚕室,身受阉割的奇耻大辱。那一天,他想到过自杀,但他最终隐忍苟活,是为了要继续写作《史记》,把自己的文采传诸后世。可以想象,这位手握千秋史笔的巨匠,夜以继日地在那些竹简上,一个接一个地写字时,经常会内心悲伤。我想到此,又一次热泪盈眶。
其次是阅读韩愈的《祭十二郎文》。那是在一个清明节的深夜,屋外没有声响,偶有暗风吹雨,洒在窗玻璃上。我在这种时候,特意选读一篇祭文,乃是心情的需要。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我看下去,耳畔仿佛就听见了韩愈的哭声,看到了他的悲伤憔悴的模样。他流着眼泪,祭奠十二郎,这位和他年龄相差无几,又和他自幼相守的侄子,充满了深情和真情。我看下去,想到了自己,我也和韩愈当时一样,早到了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的人生季节;我的内心,也有悲哀的事情。在这一刻,寂静忧伤的清明夜晚,我的同情的泪水悄悄溢出了眼眶。
如此祭文,在将近千年之后,还有袁枚的《祭妹文》。满纸笔墨挥洒,尽是妹妹的好、妹妹的不幸,以及自己的悔恨。这种兄妹之间的亲情,镂心刻骨,牵肠挂肚,读到最后的“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我就再也忍不住,摘掉眼镜,举袖拭泪矣。
但让我在阅读时流泪最多的,则是冒襄(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其实,阅读伊始,我只是怀着猎奇的心理,来观看一场才子和佳人(董小宛)的情爱纠葛。我就这样,渐渐看到了第四卷,忽然,我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人顿时发热,眼泪夺眶而出。
甲申之变,天下大乱,冒襄举家渡江逃亡,几番出生入死,受尽了惊吓劳累,冒襄病倒了。痢疾加上疟疾,一连病了五个月。“此百五十日,姬(董小宛)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被拂,痛则抚摩……”战乱过后回到故乡,冒襄又胃病拉血,在酷暑中,董小宛“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不料过了不久,冒襄又得了背疽,不能躺下去睡觉。已经弱骨如柴的董小宛,就坐在床上,把冒襄抱在怀里,让他靠着她睡,这样整整一百天……
冒襄说,五年之中,他生了三次大病,如果没有小宛,他未必能活下来;而小宛自己,却因惊悸劳瘁,27岁就死去了。冒襄还说,小宛跟他九年,缠绵恩爱,他一生的清福,真是“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我从来没有因为看书而这样泪水横溢。看不清文字了,就起来擦了眼泪,再坐下来看,我连看了两遍。然后,我躺在沙发上休息,心里仍不停地在说,董小宛这么好,她怎么会这么好啊……而眼泪又涌出来了,我把它擦干;过一会儿,它又涌出来了。
还有一本书,就是《红楼梦》。第五十七回里,紫娟骗宝玉说,林妹妹要回苏州家去了,林妹妹吩咐了,从前小时候,她送他的东西,要他打点出来还给她,而且,他送她的,她也已经打叠在那里,就要来还他了。我就是在读到“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这一句,泪水便汹涌而出。接下去,泪眼模糊地看到,晴雯走来,把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的宝玉,领回到怡红院中。
可见,依恋林妹妹,一听说不好的消息,便到失魂落魄的地步,我的心竟是和宝玉相通的。甚至他的挨打,我也是如同身受。
那就是因为琪官、金钏儿的事情,贾政将宝玉着着实实地打了一顿。先是小厮们“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接着是“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此时,我的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直到“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泪水便似滚珠一般滚了下来。
写到贾政和宝玉,我想起了毗陵驿,《红楼梦》最后一回中,这是他们父子最后见面的地方。前年深秋,我在常州(古名毗陵)时,曾特地去凭吊过西门外的毗陵驿。我手抚着毗陵驿的石碑,想着宝玉,这个聪明灵秀、纯洁善良的孩子,在古运河边坐了好半天。
然后就是外国文学作品了。外国的小说,曾使我掉泪的,唯有英国狄更斯的《老古玩店》(许君远译)。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正值“文革”后,外国文学名著开始陆续出版,我在上海买到了这本书,珍重地带回鄂西。我新婚宴尔,但为了清静地阅读,便在星期天的上午,骑着自行车,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前往距家几里地外的农村,寻到一块山坡上的玉米地,坐进里面去看书。
这部小说,描写了一个老人(老古玩店的店主)和他的外孙女(耐尔)相依为命的悲惨故事。看到最后的场景:在荒凉的英国乡村,一所教堂的破屋中,小耐尔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我和那位可怜的外祖父一样,不相信她已经死了,只当她是过度疲劳,而沉沉地入睡了。可是,教堂的丧钟,终于徐徐敲响,美丽善良的小耐尔,受尽了苦难的小耐尔,确实已经静静地死去,如同一道温暖的霞光,在寒冷的黄昏中缓缓地消失。我战栗起来,热泪涟涟,泪珠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中。
比《老古玩店》再早四五年,则是普希金的叙事长诗《欧根·奥涅金》。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拿来的,是一个手抄本,写着查良铮翻译,我如获至宝。当时,我住在山顶的一个石棉瓦棚子里,每天下班后,我就端出两张方凳和一张小凳,借着鄂西的迟暮天光,在门前狭窄的山道上,一边抄一边读。几百节诗歌,花了许多天才抄完,抄到最后几行:
满满斟一杯酒,却不饮到底,
人生的故事,也不必读完,
要能突然分手,不动感情,
唉,一如我和你,我的奥涅金。
我伏在凳子上难过起来,泪水浸湿了抄本。为了可怜的奥涅金,也为了可爱的达吉亚娜,那些日子,我愁肠百转,满脑子是他俩的事情。我刚20岁,刚远离家乡,很适合阅读这样的诗歌。
诚然,往事历历在目。我现在又将那些文章和书籍,拿出来重新翻阅;对于那些先贤、那些已逝的岁月,以及那些朴实无华的人性之美,我都永远地记在了心里。
阅读曾经流泪,在文学创作时,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泪眼模糊,许多作家都有过这种经历。我不是作家,但就在去年参加北仑的一个文学征文,写一篇《回到故乡》的散文,在写到祖母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那天,我从电脑前站起来,朝厨房走,一边对妻子说,我想阿娘(祖母)了,心里难过死了,然后眼泪汪汪地站在她的跟前。她去拿了一张面巾纸,帮我把眼泪擦去。
2010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