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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1)

营长,高华吉少校,狞恶的面孔显得衰落而毫无光彩,垂着头,目光隐隐地流射着忿怒和暴戾,仿佛心里正怀下了一种异样的巨重的痛苦,如果这时候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也许要为了孤独而掉下眼泪。

但是他找到了林青史。

他鼓着那粗大的,起着脊棱的颈脖,雷一样的吼叫着。

“唐桥方面为什么忽然又发出了地雷声,那又是爆破桥梁的么?”

林青史是第四连的连长,他穿一副新的黄色军服,挂着短剑,年轻而漂亮,太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叫他的军帽的黑皮舌头的边和上衣的钮扣发出新鲜、洁净的闪光,垂下着两手,少女一样的胆怯而庄严,在高华吉的面前静穆地直站着。

从这里刚才所听见的什么爆破桥梁的地雷声起,以至关于别的琐碎,纷杂,难以归类的突然事件的询问,高华吉的愤愤不平的气势似乎始终不可遏止。他又问了林青史家里的一些情形。

“这里有四十块钱,都拿去吧!我接到你的家里从嘉定转来的电报,说你的父亲病重将死,叫你回去……回去……我是想……”

他变得很和蔼的样子,情绪也似乎平静了些,擦一枝火柴吸起烟来了,嘴里发出的声音杂乱而模糊。

林青史的直立不动的身子,在鲜明的太阳光下整个地发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直着鼻子,合着细小美丽的嘴唇,垂下着视线,长长的睫毛呈着金黄色,像一座石像一样的静穆。

“电报……电报……”他用了庄重、良善的目光凝视着营长的凶恶而残暴的面孔,低声地这样说:“那是假的。我了解我的父亲,他恐怕我要在火线上‘战死’,所以叫我回去,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是的,我也这样想。那么,都拿去吧!把四十块钱都拿去吧!你的家里这时候会得到一点钱用,是适当的。”

说着,把四十元的钞票放在林青史的手里,非常舒适地摆动着两手,脊背变得有点驼,跨着阔步向左边的小河流的岸边去了。

他不断的回转头来,高举着的右手稍为弯曲着,上身向前面倾斜,伸长着脖子,背脊更驼些也不要紧,这样还了林青史的敬礼。

×××师第一线的阵地近在两公里外,猛烈的炮火疲乏地发出力竭声嘶的音波。炮弹掠过了高空,把天幕撕裂着,正如撕裂着一张绸子。

林青史的心里有点悲戚,他的洁净的面孔略呈绯红,黑色的灵活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转动着,胆怯而稚弱,简直要对着那强暴的炮声羞辱自己的无能。他踏着葫芦草,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塍上走着,四边没有树林,让自己的身体在鲜丽的太阳光下完全显露。前面,第四连的兄弟们,像忙碌的蚂蚁似的在浅褐色的土壤上工作着,田圃上的向日葵一排排以纯净,坦然的笑脸对太阳作着礼拜。

新的土壤喷着热的香气,还未完成的散兵壕在弟兄们迟钝而沉重的脚步下羞辱地发出烦腻的水影。散兵壕又狭又浅,铲子和铁锹都变得钝而无力,弟兄们疲困得像筐子里的赤虾。

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样唱:——我们这些蠢货,要拚命地开掘呵,今天我们把工作做好了,明天我们开到他妈的什么包家宅,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歌声没有节拍,好些地方完全像说白一样的进行着。别的人沉默起来了,想要发出强大的呼叫,但是神经过敏地感到了绝望和空虚而归于静寂。

“有一天会到来的,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自己守着……”

“不,话应该这样说,我们构筑的阵地,要让我们自己来守!”

于是林青史和他们做了这么一个结论。

“有一天会到来的……”

林青史在松而带有湿气的泥土上坐下来,把军帽子推到脑后去,黄色的裹腿松脱了,一条蛇似的胡乱地缠着,也不去管它。他不但疲困,而且简直是毫无把握的样子,松懈得要命。从营长的面前保留下来的端庄的体态像一件沉重的外衣似的从他的身上卸下来了,他仿佛坠入了更深的疲困和优愁。

他沉重地叹息着。

一颗炮弹飞来了,落在左侧很近的河滨里,高高地溅起了满空的烂泥。

相隔不到五秒钟,又飞来了第二颗,落在阵地的右端,炸死了三个列兵。

这是一个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的莫名其妙的队伍,它常常接受了一个新的奇特的任务,这新的奇特的任务又常常中途从它的手里抛开,换上了更新,更奇特的。

谁也不知道。

特务长说是联络友军。

连长在每一次的阵中讲话中也不曾提及。

营长是那样的暴躁而忙乱,像一只断头的油虫,东撞西碰,自己就有点捣搅不清。

十一月十八日从昆山到浏河,二十日从浏河到嘉定,二十二日从嘉定到大桥头,同日又从大桥头到广福。现在又从广福到包家宅来了。

早上,天下着微雨,白色的雾气一阵阵从土壤里喷射出来,压着低空,竹叶子簌簌地低泣着,挂着白光闪烁的泪水。

这里的阵地前面有一座独立家屋,它构成了射界里的两百米那么大的死角。凡是阵地前面的死角都把它消灭了吧!

十五个列兵,由班长作着带领,携带着铁棍和斧子,唱着歌,排着行列,与其说是为了战斗的利益倒不如说是为了泄愤,在对那独立家屋施行威猛的袭击。

他们发挥了强大的威力,像一下子就要把整个天地的容颜都加以改变似的,用了最大的决心和兴趣在处理这个微小得近乎开玩笑的任务。六个列兵像最厉害的强盗似的爬到屋顶上去了,强暴地挥动着沉重的铁棍,屋顶的瓦片像强大的恶兽在磨动着牙齿似的响亮地叫鸣着,屋顶一角一角的很快地洞穿了,破坏了。年长月累地给紧封在屋子里的沉淀了的气体,人的气息和烟火混合的沉淀了的气体直冲上来,发出一种刺鼻的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弟兄们的凶暴的兽性继续发展着,他们快活了,这是战地上常有的快活的日子……

“酒呵……火腿……”

屋子里叫出了模糊的声音。屋顶上的人,阔达地大笑了。瓦片和碎裂的木片像暴风雨似的倒泻下来,在这样的场合,就是把屋子里的人压死了也是一种娱乐。另外,有八个列兵排成了整齐的一列,一、二、三,把那江南式的、单薄的、弱不胜风的墙壁的一幅推倒下去了,暴戾而奇怪的声音高涨得简直是一齐地在喝彩。失去了支持的屋顶摇摇欲倒,互相间的凌辱和唾骂也继之而起了,屋顶上的人和下面的人很快地构成了对峙的壁垒,为了执行破坏的工作而发生的兴趣迅急地在起着奇特的变化和转移。

冒着碎片的暴风雨,从屋子里奔出来的是一个壮健、矫捷的上等兵,他仿佛在夜里独断独行似的充分地发挥他为了和人群相隔绝而更加盛炽起来的狭窄、私有、独占的根性,张开着强大的臂膊,低着腰,像凶狠的狼似的在劫夺他丰饶的猎取物。新制的柑黄色的衣橱的抽屉被搬出来了,这里有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真美善书局发行的黑皮银字的《克鲁泡特金全集》、席勒的《强盗》、小托尔斯泰的《丹东之死》,还有象牙制的又小又精致的人体的骷髅标本,而最重要的还是酒和火腿。

所有的人们都被吸引看来了,女人的袜子套在鼻尖上,书籍在空中飞舞,衣橱的抽屉成为向敌对者攻击的武器。

学生出身的班长远远地站立在旁边,发晕了似的坠入了复杂、烦琐的想象中去了。

他非常真挚地欢迎这一切新颖的景象的到临:对克鲁泡特金、席勒、小托尔斯泰和对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一样的尊重和注意。他非常怜悯地对那被残暴地围攻下来的上等兵作着这样的慰问。

“还有别的么?你的酒呢?火腿呢?”

在这样的场合,把酒喝,把火腿吃,不会比把它们放在脚底下踩踏,把瓶子敲碎,或者全都抛进河浜里去更有意义。

雨逐渐地加大了,未完成的散兵壕装上了水,从消灭死角的事继续下来的兴趣早已失掉了。弟兄们废弛地把铁锹和铲子都抛开了,躲在近边的竹林里,放纵地,有意地空过这个时机,因为雨的逐渐加大而使日本飞机不能活动的这个时机。严重的任务还是暂时地在另一处把它寄存着吧。

“动工!动工!”

学生出身的班长叫起来了,又吹着哨子。他的个子又矮又小,在阵地左端的未完成的掩蔽部的高高突起的顶上,木桩一样地直站着;他要作为一个真实的头目,一个标帜,让雨在头上淋着也不在乎,用他的毫不浮夸、毫不动怒的样子在对着所有的弟兄们施行吸引,又像作着怜惜似的这样说:“慢些来吧!这儿的雨正下着……”

弟兄们仿佛非常抱歉地、非常和睦地回答他一个“不要紧”,于是高举着脚跟,踮着脚尖,散乱地离开那竹林,沉重的铁铲和锹子像最难驱除的病魔似的侵蚀着他们每一个强健的体格和姿势,又像蛇似的死绊着他们,叫他们把铅一样沉重的头颅倒挂在胸口,像一条条奇异的毛虫似的死钉在那黯淡无光的土壤上面。

下午五时卅分,高华吉营长召集全营的官兵训话。

他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没有抑扬,有时忧愁地望着远方,目光严峻地发出痛楚的火焰,每当他说出了一句话,就皱着眉头,像咽下了一口很苦的药一样。

“‘一·二八’的当日我们在杨行战胜了敌人,和我共同作战的兄弟们,能忠心于我,忠心于军令的:无论已否战死,都成了我最亲爱的朋友。

“因为战斗需要勇猛,……我屡次要求你们拿出强盛的威力——对于战斗军纪,须以殉道者的洁净,诚意,永不追悔的态度去遵守,我今日还是这样的要求你们。”

雨停了,天空一团漆黑。队伍回避着公路,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径上走着,通过了×××师防线的侧面。猛烈的炮火把整个的阵地掩盖着。敌机在黑空里盘旋侦察不停,照明弹一颗颗由高空溜下,有如流星下坠,在那艳丽的亮光照耀之下,繁茂的灌木丛像碧绿的云彩,一阵阵在前面涌现着。为了防御空袭,队伍停止、掩蔽,竟至五六次之多。到达新阵地的时间在下半夜三时左右。

天还没有亮,营长命令到张家堰阵地前方侦察地形。林青史匆匆地叫何排长集合全连到村子背后的竹林下举行晨操,数周来忙于行军和构筑工事,一切应有的教练都无形中废弛了。

五时三十分到达营部,各连长都已到齐。高华吉营长站在门口吸烟。严峻,黯淡的样子不稍改变,大约是为了等待林青史一人而把时间耽误了吧。

林青史的稚弱而漂亮的面孔略呈浅绿,事实上,营长并不为了林青史的迟到而有所介意。他看林青史来了,还递给林青史一根烟卷。

阵地侦察完毕,阵地编成也大致决定了。第四连担任营左翼一排阵地之构筑,真是意外的事,这次的工作那样微小,是出发到现在所不曾有的。营长恐怕耽误了时间,再三吩咐林青史应于明天晚上把工事完成,还要在散兵壕加筑强固的掩盖,右边和第五连所构筑的阵地相连接的交通壕也归于第四连开掘。虽然增加了这个工作,而时间却还是充裕得很。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光景,敌机的强烈的马达声惊醒了弟兄们深浓的睡梦。从拂晓至天亮,落于×××师右翼阵地的重量炸弹不下两百多枚,炸弹的爆裂使整个的地壳沉重地发出颤抖。机关枪声也激烈地发作了,看来敌人的强大的攻击已经开始,在火线上的中国军究竟和敌人怎样战斗的情景,晕濛不明地被隔绝在一个神秘的炮火连天的世界里面。狂暴的战斗的惰性使炮火的音响停滞在一种坚凝不散的状态。而且逐渐的加重,至于使空气疲乏地发出气喘。

林青史下令各排推出警戒兵到驻地前方严密警戒,以防备第一线的溃退。但是直到午前十一时,前线的阵地还是屹然不动。

高华吉营长到连部来了。

营长,林青史,二连长郭杰,三连长周明,还有上尉营副等等,为了视察昨日构筑的工事,他们匆匆地又离开了连部。正午十二时视察完毕。临走的时候,营长吩咐林青史,限于今晚八时前把工事完成,因为恐怕又有了新的任务。

正午以后,前线似乎比较平静些了,但是炮火依然猛烈得很,间或有一二炮弹飞来,狂暴的爆炸声中,可以听得弹片落在水里,为了骤然遇冷而叫出的向人追索的可怖的嘶声。飞机还是在阵地上空盘旋着,弟兄们永远是那样的一种愚蠢的样子,一点也不懂得掩蔽,对那“司空见惯”的敌机保持着浓烈的兴趣,百看不厌。这样一来,阵地的目标完全暴露了。等到炸弹下降才知道危险,已经无济于事。对着这可恨的蠢笨,林青史曾经屡次地加以斥责,却还是没有效果,只好处罚十多人在树林里立正二十分钟。对弟兄们施行暴力教练这还是最初第一次。

一点钟光景,全连又出动了,为了继续那未完成的工事。

铁铲和锹子残害了整个的队伍的姿容,弟兄们铁青着面孔,瘦削的脖子阔大的衣领上不由自主地动荡着,臃肿的军服使他们变成了无灵魂的傀儡。

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这样唱:我们这些蠢货……

“唱吧!第二个声音接着这样叫:兄弟们,唱吧,我们都懂的……”

沙哑声音又开始这样唱。渐渐的得到了人们的附和。

我们这些蠢货,要拚命地开掘呵,今天把工事做好了,明天开到他妈的。

喂,这又是一个什么去处?张家堰!

他的妈什么张家堰,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风,禾苗和树林都显出了枯干的样子,天气骤然变冷了,前线的炮声稍为稀疏些,机关枪还是无时停止。……对于战斗的激发紧张的想象,为稳定下来而毫无变化的现状所击碎,离开了幻梦,归还了原来的自己,英勇、杰出的人物似乎也变成了平庸无奇。

营长带领着各连长在新阵地视察了一周,把所有的工事都加以分配。第四连担任营第一线右翼一排及营的前进阵地的构筑,恐怕时短工多,特加派团担架排兵士十名协助搬运木料,阵地前面的障碍物和坦克车的陷阱,团部已另派工兵营前往开设去了。

回来后立即将队伍移来新阵地后头不远的陆家窑,这里距张家堰只一华里,张家堰阵地定于明日移交十一师据守,未交代之前还是由第四连负责,这样麻烦的事逐渐加多了。九时三十分,林青史已经把属于本连的工作区分配完妥,第一二排筑营之前进阵地,第三排第一线右翼一排阵地,各排除了土工之外还得采集木料,担架兵十名协助一三排工作;各排长随即依着这分配各自动工,前进阵地则由林青史亲自开始。

……一如战士们所期待,凶恶的战斗场面终于在阵地前面展开了:从阵地望去,相距约六百米远,中国军第一线左翼突然现出了一个缺口,溃败下来了,像决堤之水似的溃败下来了。这里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在那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喷射的泥土和烟火中,溃败的中国军似乎把方向迷失了,只管在愚蠢地寻觅着。他们的战斗力完全为日本的强大的炮火所攫夺,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手中的武器,甚至他们整个的身体仿佛对于他们残败下来的灵魂都成为可悲的赘累。敌人的炮弹已经开始延伸射击了,密集的炮弹依据着错综复杂的线作着舞蹈,它们带来了一阵阵的威武的旋风,在迫临着地面的低空里像有无数的鸱鸟在头上飞过似的发出令人颤抖的叫鸣,然后一齐地猛袭下来,使整个的地壳发出惊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着别处传播,却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叹息和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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