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真调皮。它从北部湾汹涌澎湃而来,打了个旋转,在冲沙洋盘出一个辽阔的圆形的港湾来。儿时,我总觉得这湾子老在笑,霞光里笑得最甜。波光泛动,轻轻的,还有小酒窝呢。唉,到雨天,或者刮大风的时候,湾子不但不笑,而且哭成个泪人儿,水波抽泣,断断续续地撩人。这时候,我常常同妹妹走出村子,站在望海崖上落泪。多盼阳光冒出来呀!阳光一冒出来就好了,湾子就会笑了。湾子笑的时候,妹妹也乐了。
老人说:“傻孩子,湾子要哭就让她哭吧!唉!自从珍珠女死后,这湾子哭得更惨了。”
谁叫珍珠女呢?老人说,民国初年,村里有个美丽勤劳的姑娘叫佩珠。八岁出海,十岁潜海,十二岁会在湾子的五尺浪下捞贝取珍珠。她取的珍珠粒粒洁白光滑,串成的项链有一种雪白的光环。村里人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珍珠女。珍珠女串成四条项链的时候遭难了。海霸王星五要把珍珠女连人带珠抢走。珍珠女喜欢把珍珠链全佩带在脖子上睡觉。一个漆黑的风雨之夜,雷鸣电闪。王星五带家丁硬把珍珠女抢去了。他正要强行糟踏她的时候,她使尽浑身力气用头猛然撞击他的下颚,趁他跄踉跌倒之际,她逃出来了,直逃到望海崖上。电闪里,珍珠女的四条珍珠项链闪着银光。王星五带家丁追来的时候,珍珠女纵身跳下波涛汹涌的海湾……
珍珠女死了。村里人把湾子叫珍珠湾,算是对珍珠女的怀念。从此,村里人最怕风雨天,最怕珍珠湾痛哭。从此,很少人敢去捞珍珠了。
我的心不知不觉地蒙上一团阴影。我再也不敢去望海崖了,也不敢望湾子的笑容,那笑容好像笑得好苦呵!妹妹是个胆大的精灵鬼。她偏要拉我从望海崖处落海摸珍珠贝,到沙滩上挖沙虫,追小蟛蜞儿。有时到夜幕降临,她还不肯回来。母亲总是站在望海崖上呼唤我们。珍珠湾很神秘,她把母亲的呼唤声传得很动听。妹妹说:“听,妈又唱海歌了,我们该回去啦。”母亲站在海崖上把我俩拉上岸的时候总要问:“捞到珍珠贝吗?”
“明天定会捞到的,妈妈。”妹妹抢着答。她讲得很干脆爽快,好像珍珠湾给她报了信似的。母亲当然不信,因为当闺女时她也潜海捞过珍珠贝,一直没有捞着。结婚时,父亲把祖传的一颗珍珠送给她,她一直珍藏着。后来父亲远离我们到公海打鱼,两个月才回来几天。母亲有时悄悄拿出那颗珍珠在呆呆地想心事。妹妹说:“妈,你想爸爸了?”母亲只含笑不作声。
南方的海,风雨天再教人心惊。就是平静的珍珠湾也给人一种迷蒙苍凉感。海边的人在这种情景下,总有一种迷惘和不安。妹妹如果在这个时候要我带她下海,母亲就劝道:“你听到远处的雷声吗?看来风浪会更大的,千万别下海!别去潜珍珠湾……”
“爸都敢闻公海,我怕什么?”妹妹抿了抿嘴,硬是纵身跳落珍珠湾。那天,她破天荒第一次捞到十一只珍珠贝,竟剔出四颗晶莹的珍珠来。她珍藏着这四颗珍珠,直到我远离她和父母到外地工作前那天,她才肯拿出来让我观赏,为我送行。仿佛那是她的命根子似的。
我远去了,珍珠湾常在我的梦中。蒙蒙的影影绰绰的珍珠湾啊!妹妹,你还潜下珍珠湾捞珍珠贝吗?妈妈还站在望海崖上等你吗?我渴望回去,回去同妹妹一起去潜珍珠湾,去捞珍珠贝,去听妈妈唱一支海歌。
终于,在“文革”风暴之末,我收到妹妹的一封急信,那龙飞凤舞的字,使我顿时感到颤栗。她的信这样写道:
哥哥:
妈妈苍老了,珍珠湾也老了。我等你回来啊!
妹妹
9月风雨夜
她没有提起爸爸!她为什么不提起爸爸?
我从千里外赶回来时不禁惊呆了。爸爸出海打鱼,被人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被关到十里外的沙尾洋。妈妈在海汊上挖海豆牙和沙虫也被批斗。用泥浆抹脸游乡。妹妹在珍珠湾捞虾捉螃蟹,也被罚款,硬是要她交出那四颗珍珠。爸爸一去无音讯。隔着珍珠湾呵,那里是“坏渔民”集中营。妈妈哭肿了双眼,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她被斗完以后,又站在望海崖上踮脚远望。她很伤心——珍珠湾为什么这样狠心呵!为什么把我和孩子他爸隔开?
珍珠湾的确苍老了。妈妈也的确老了。珍珠呢?你在哪儿?妹妹开始沉默。她再也不敢潜下五尺浪捞珍珠贝了。她的双眼呆呆的,像两口干涸的湖。她失去了十四岁少女的活泼和天真。
“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的珍珠呢?究竟谁拿去了?”我痛心地问。她失神地低下头去。
“……我还藏着……”她呜呜地哭着。我知道,她在想那已失去的珍珠,又要安慰我。
我在风雨之夜站在望海崖上,全身湿了。珍珠湾隐在黑暗的风雨中,我要走了,见不到爸爸我也得走。再见了,妈妈;再见了,珍珠湾!我记得我走时正风雨交加。妹妹和妈妈都在哭。
光阴如流云悄然远去。转眼过了十二年,即到1986年仲夏,我忽然收到妹妹的信,她的字娟秀异常。信照样那么简洁,文笔清丽调皮:
哥哥:
珍珠梦熟了。你猜,我正在干一番什么事业?回来看看我们的珍珠湾吧!看看妈妈和爸爸,你一定会说他们变年轻了。回来吧,我和珍珠姐妹在等你;等你的还有珍珠湾和无数洁白晶莹的珍珠哩!
此致
珍珠的敬礼!
珍珠妹妹
86年5月6日
我乐得跳了起来。好样的,珍珠妹妹!我多想立即飞回妹妹身旁,看看久违的珍珠湾。但因公事在身无法回去。只在家乡断断续续的来信中得知,妹妹和另外三名姑娘贷款二十万元在珍珠湾办起小型珍珠养殖场。经上级有关部门鉴定,珍珠湾是养殖珍珠的良好港湾。妹妹一时成了“风云人物”。她是珍珠湾的女“老板”了。人们风传;贫穷落后的海边小村出了个“珍珠女皇”。
祝贺你,我的胆略过人的妹妹!
公元1987年季夏,我兴奋地赶回故乡。我回到北部湾畔凤尾竹摇曳的小村子。村里很静。远处传来阵阵海潮声。村口的石砌的拱门撑起一种穷困小村从未有过的高傲。一块雪白的大理石赫然雕刻着八个字“珍珠妹珍珠养殖场”。拱门下是青石阶梯,阶梯直落到珍珠湾的海滩。我猜想,珍珠湾上定然变成一个仙境了。我恨不能飞身扑到我美丽的珍珠湾,见到我久别的妹妹。
村子出奇的静。海岸没有一个行人。我借晚霞的余晖走下珍珠湾海滩。金色的波澜中,绵延的竹筏荡起哗哗的涛声。突然,我见到有一半竹筏被拖上海滩,横七竖八地堆着。油桶作的浮筒有几个正飘向遥远的海面。
余晖在浮沉的竹筏中滴血。
我的心顿时受到猛烈的震撼。我快步走到望海崖,一位珍珠妹塑像在风中屹立,双手捧的珍珠贝壳,空空荡荡。听说其中原有一颗巨大的珍珠,如今已不知去向。她仰着头望着辽远的海域,像在沉思什么。
我的心一沉,急匆匆回到家里。妹妹和爸爸不在,只见妈妈坐在椅子上垂泪。她苍老多了,两眼陷得很深,她一见我就转脸去擦拭泪水,强装笑脸道:“孩子,你可回来了,快坐下吧!”
“妹妹和爸爸呢?”我急着问道。
“……到上面去了,唉,这死妹仔也太大胆了,贷二十万元……前些天一场风暴……上头怕她还不了债……唉,变卖所有财产也顶不了零头……”母亲转过脸去,忽地哭出声来,“县领导来到镇里,把爷女俩叫去了……还叫去了三位姑娘,她们一起创办这个养殖场。上头说无论如何也要帮她们重建好这个养殖场。天知道这珍珠湾是什么命运啊!快去帮帮你这个野妹妹吧!”
真是晴天霹雳!我心急如焚!妹妹,你怎么啦?能顶得住吗?你们四位姑娘千万不要撒手,不要倒下去啊!我冲出家门,要立即找爸爸和妹妹……
珍珠湾全沉浸在漆黑的夜色里。惟有哗哗的涛声自湾岸传来,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在呻吟。
珍珠湾,我的朦胧神秘的珍珠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