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曰:“大德当阳,龙颜特异,神母夜号,芒碣云瑞,爰立赤帜,五星聚会,大度宽仁,出乎其类。此公有天子福德,前在芒碣山斩白蛇,已将此剑卖与他。”信曰:“宰相剑卖与谁?”良曰:“卖与沛县萧何。”信曰:“有何征验?”良曰:“翊运元勋,经纶汉室,不事干戈,全仗仁义,约法苏民,漕河广济,布衣同心,起自丰沛。此公有宰相大才,前在关中除秦苛法,约法三章,已卖与他。”
信听罢笑曰:“先生已将宝剑卖与汉王、萧相国,可谓得人矣!今将此元戎剑,欲卖与小子,但信素无重名,又无为将八德,不亦负此剑乎?”良曰:“据将军所学所养,虽古孙吴穰苴,不能过也,但未遇识主耳。昔千里马未遇伯乐,杂于槽枥之间,遭入奴隶之手,与常马等也。及一遇伯乐,知其为千里麒骥,长嘶大鸣,追电绝尘,为天下之良马也。故古人有云:‘向北长鸣天外远,临风斜控日边还。’即今将军碌碌人后,未遇识主,不知其为元戎也!
苟得遇识主,言听计用,枢动天地,变化风云,坐镇中原,出警入跸享九袭之荣,极人臣之贵,则非今日之碌碌也。”韩信见张良说到此处,不觉长呼慨叹,触动念头,便道:“闻先生之言,如照肝胆。信在此日久,一筹未展,百计难言。前屡次上表,霸王不听,今欲迁都,大事去矣!信不久亦归故里,苟延岁月耳!”良曰:
“将军差矣!良禽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佐,以将军之抱负,岂可按迹衡门,为淮阴一钓叟耶?”信又长叹曰:“先生今晚来见,语言动人,议论出众,非独卖剑,决有深意也。我于月明之下,灯烛之前,细观举动,先生非韩国之张子房乎?”子房离席起谢曰:
“久慕重名,不敢遽见,今晚拜候,实有深意,将军看破,岂容自隐?小子便是张良。”韩信大笑,握良手曰:“先生天下豪杰,人中之龙也!我欲弃此归汉,但不知先生有何见谕?”良曰:“汉王实是长者,暂屈褒中,终成大事。将军肯从愚见,我有一物与将军为贽。”
贵似连城和氏璧,奇如照殿夜明珠,休言吕望千条计,不及区区一纸书!
未知书上是何说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霸王江中弑义帝
却说张良以卖剑为由,说韩信归汉,遂于衣襟下取角书一封,递与韩信:“我昔日别汉王萧何时,曾与约下,如荐举元帅来,可凭此角书为记,如有角书,须当重用。公可将此书收好,不可失落,有误大事。”信又问曰:“先生已将栈道烧绝,却从何路可入褒中?”良在收袋中取出地理图一本来,付与韩信曰:“此图乃山僻小路,从斜岔入陈仓口,转近孤云岭、雨脚山,绕到鸡头山,径下褒中,近二百里。将军他日破三秦,当从此出。此地汉人亦不知,将军当秘之,不可轻示于人也。”角书、地理图,韩信收拾在身,又问曰:“先生今往何处去?”良曰:“吾今看霸王迁都后,效苏秦游说六国,着他反楚,以分霸王之势,使无复西顾之意,则将军得任意下三秦,据咸阳,而图天下也。”信曰:“某亦早晚就行,但看事机如何,到彼时自有处也。”韩信亦无家小,只有门吏二名在外扼门,家童二人伏侍。张良遂与韩信同榻,过了一宿。次日,别韩信出离咸阳,往各国说诸侯去。韩信预备行装,写了家书,分付家童,打发盘费,往淮阴看视家小不题。
却说范增在彭城,守催义帝幸郴州。帝曰:“君,出令者也;臣,奉君之令而宣化者也。昔项羽立我为君,以属天下之望,以此诸侯悦服,而得入关中,我已有约,但先入关者为王。今羽背约自立为王,封天下诸侯,意欲迁我于郴州,废置而不用,何异于首居其下,足居其上,冠履倒置,甚非臣体。尔为项羽亚父,当极言苦谏,以正其过可也,乃助彼为恶,是亡秦之续耳!尔心独不愧乎?”范增俯伏在地曰:“臣增屡次苦谏,项王不听。今又差季布守催,指日离咸阳,要来彭城建都。臣亦两难,不过惟君所使耳。”帝曰:“尔为项羽心腹之人,正当苦谏,岂可委于从命,而略无可否?此乃阿附小人,非大臣以道事君之体也!”增惶恐无地,只得具书奏知霸王。
霸王知义帝不欲离彭城,大怒曰:“怀王乃民间竖子,我家所立,尊以为王,千载之奇遇矣!却乃偏使刘邦西行,意欲相为结好,以恩为仇,反有谋害之意。今为义帝,且又妄自尊大,若不翦除,必为后患。”遂使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潜于大江之中埋伏,却着范增、季布、桓楚、于英急催启行,待至大江,假以出迎,因而杀之,传布中外,只说义帝行到江中,遇风,船覆淹死,以隐前情,庶免天下议论。
霸王计较停当,传令分付四人,急在大江伺候。却修书上义帝曰:
西楚霸王臣项籍稽首顿首上言:伏以奉命破秦,直抵咸阳,子婴受首,受正国法,仰尊陛下为义帝,实为天下主也。然彭城路当南北之冲,乃用武之地,甚非陛下所宜居也。今郴州乃湖南名都,左有洞庭,右有彭蠡,山水秀丽,帝王之都也;请陛下幸临,以观天下。今乃听细人言语,不从所请,致使君臣有相疑之私,辇设阻壶浆之望,遮道来迎,终日稽候,一日之费,何止万金?
为民元首,于心何安?复差千户项臣上书恳启,惟速赐裁决下情,不胜激切之至。
义帝看罢羽书,与左右商议曰:“项羽屡次差人催促,急如星火,已无人臣之体。若复留连,恐生他变,不若车马启行。”义帝即传令文武大小官员,择日幸郴州来。只见彭城百姓,遮道伏地,望尘叩首,相联数百里,或献茶果,或上歌颂,家家设放香案,尽说:“义帝在此数年,镇市不扰,乡村安静,上下和睦,乃有德之主也!今日迁都,又不知何日再得相见,遂悬望之念!”义帝见百姓恋恋不舍,亦自垂涕。
某日,行至大江口,有白鱼阻舟,水浪不能前进,船家就将龙舟缆住。只见大风骤起,将桅折作两段,幸大舟傍岸无事。其夜,帝方寝,只见五色祥云,罩合龙舟,香风馥郁,有一派仙乐自天而降。先有二金童玉女入舟中,低言:“启请陛下,早幸龙宫,受百官朝驾。”帝曰:“我自赴郴州建都,此地非我居也。”金童曰:
“龙宫奉上帝敕命,已设御座,专候车驾,文武百官,具朝服于上清门迎接,陛下不可推辞也。”帝曰:“龙宫恐非人世,朕何以居之?”金童曰:“上帝以陛下有君德,宜在高位,因赤帝子当权,福德洪大,陛下当让此位而居龙宫,以掌水府,会九天列圣,以次推举,非同小可。陛下请移玉步。”帝方欲出龙舟,遥见水光接天,洪涛巨浪,耳闻仙音,不敢登步。趑趄之间,顿然觉来,却是一梦,舟中更鼓三漏矣。急忙呼左右掌烛详梦,有近臣奏曰:“适见白鱼阻舟,桅被风折,据此梦警,皆非佳兆。陛下天明回舟,再作商议。”帝曰:“不然,车驾已行,大信昭布,如若反覆,则非大体。况大数默定,人不可为,纵有不测,又何惧哉?”不听近臣之言。
次日早发舟,望大江而来,行至中流,有英布、吴芮、共敖坐三只大船,鼓噪大进,顺风而下。三人立于船头大呼曰:“臣等奉项王命来迎陛下,陛下所有玉符金册,留下与臣等为执照。”义帝大骂曰:“尔等助纣为恶,不通王化,当此大江中流之际,据兵阻行,甚非人臣之礼!”英布等各持刃将船拢近龙舟,纵身一跃,众士卒随即通过龙舟来,惊得舟中侍从急欲藏躲,被英布等手起刀落,杀死数十人,或有望大江自尽者,或有船仓中藏匿者。帝见此光景,指西北大骂:“项籍逆贼,他日决遭横死!”遂撩衣望大江一跃而坠,逐浪翻波,不知所向。舟中藏躲者,尽被英布等杀死。
英布等弑了义帝,方欲回舟,只见南岸上有接义帝的百姓人马,呐一声喊,尽道:“英布逆贼,汝信项羽指使,弑了义帝,夺了天下,决不得长久!我等布告天下,立个盟主,与义帝发丧,诛此无道,以雪天下之恨。”英布欲撑舟近岸敌挡,风向不顺,急难凑拢,百姓一哄都走了。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韩信背楚走咸阳
英布杀了义帝,闻岸上百姓发喊,欲拢舟上岸,因风向不顺,不得傍岸,那百姓一哄都走了。其中三个老人,为首一老人,年八十岁,人称为董公,为人多读书,知道理,一乡最尊他,乃作倡曰:“待英布的人马回去了,我等务要打捞义帝尸首,带至郴州,以礼葬埋。却纠聚几个壮士,从河南洛阳迎接汉王,做个盟主,与义帝报仇。”众人应声曰:“我等愿从尊命。”董公率领众人急奔下流,雇了十数个会水的船家,沿江寻觅。至是晚,月明之下,忽见水面上,隐隐若有所见,众船家伏水近前抱住,却是个人,众船家捞上岸来,掌起火把看时,颜色如生,并不改变。众人原不识义帝,又见赤身无一丝衣服,止二足中趾上套二玉环,乃龙形也。董老曰:“此必义帝也;若常人,岂有此玉物耶?”众人以净帛遮体,扛至前村,各焚香行礼。至次日,权处棺木殡了,径投郴州来。有本州官吏里老人等,抬至原修宫殿中间停放。众人计议,恐日久霸王知道,决寻事谋害,不若急急葬埋,庶为全美。州官等择日将义帝葬于郴州。至今义帝坟冢尚在,四时享祭不绝。
英布等弑了义帝,来到彭城会范增等众人,将前事密说与范增,增懊悔不已,与众将曰:“义帝乃吾与武信君所立,以服人望,岂想今日弑于江中,甚非人臣之礼。若再迁都彭城,决不足以图天下矣!我等当急回劝止,不可迁都,庶刘邦不敢东向。若离咸阳,不百日内,刘邦决出褒中,吾辈不能安一日矣!”季布曰:
“前韩生亦曾有此言,被霸王烹之。”增曰:“我等众人各苦谏,决不可迁都。”
范增留季布修理彭城,却同众人赴咸阳来劝止霸王。只见咸阳十分狼狈,各文武官员,通预备行装,要三、二日启行。范增同英布等进见,备将义帝遇害一一奏知霸王,霸王大喜曰:“除我心腹之患。”范增曰:“心腹之患,不在义帝,实在刘邦也。陛下若今迁都,不久刘邦决出褒中矣!”霸王曰:“栈道烧绝,吾料刘邦插翅亦不能飞出也。”增曰:“陛下迁都,三秦懈怠,其人决有大志,必蓄养豪杰,与陛下争衡,出此栈道,反掌之易耳!望陛下不可迁都。”霸王曰:“朕号令已出,文武行装已备,岂有中止之理,亚父不必过虑,料刘邦无能为也。”英布曰:“事贵先图,机难遥度,臣恐陛下一离咸阳,人心怠缓,此地决难守也。近日各路诸侯,渐有叛失者,陛下不可不虑也。”霸王怒曰:“朕自会稽起义以来,所向无敌,凡叛去者,皆不才之人,何足为用?迁都之事,朕意已决,再不必多言!如有抗拒者,以韩生为鉴。”范增等长吁口气,各下殿来,只得各备行装起行。
却说韩信自见张良后,此心倦倦不能忘,先将家童打发回淮阴去,是夜过都尉陈平家拜访。素日信知陈平有意降汉,因来以言挑之曰:“霸王迁都,汉王决出褒中,咸阳非国家所有也。”陈平曰:“霸王近日杀义帝,迁彭城,烹韩生,自以为是,决不足以久安。汉王长者,他日终成大事。贤公在此碌碌,不若背而去之,得以展大才也。”信曰:“我亦有此心久矣,恐沿路关津难过。”平曰:“此亦不难,我衙门有印信文书,与贤公一纸随身。所过关口,有此文书,径自长行,只说入褒中探听消息。”信拜谢曰:“若得此文书,诚千金之赐也。他日若得寸进,决不敢忘盛德。”平曰:
“贤公保重,若他日成事之后,不久亦欲投汉,仍望贤公提拔。”信拜辞陈平,得了批文,预备行李,拴束停当,分付门吏:“我城外访友,明日方得归来,汝可用心看守。”匹马径出咸阳来。行至关口之时,见盘查甚严。原来自范增回关中,见汉王已入褒中,心中忧惶,即差人分付,各关津隘口把守得十分严密。韩信来到安平关口,被守关军士拦住,便问:“将军往何处去?”韩信随将批文与众人验看,仍到关上见守关总管,各施礼毕,问韩信:“足下何处去?”信曰:“霸王差往三秦,会同整饬兵马,关防汉兵,着星夜传报。”即辞众人出关,急策马西行不题。
却说信舍把门二吏,连等了两日,不见韩信回来,急报知亚父,备说:“一月前有一人,夜晚来相会韩信,说了一夜话,就在信家宿歇。其后将家童行李打发回籍,今却匹马假说访友,次日就回,不意今已又过了两日,前后共四日,不见归来。此必是逃走,不敢不报。”范增闻了这话,便跌脚道:“此人我终日悬念在心,前曾叮嘱与项王说:若用此人,须当重用;若不用此人,须杀了方除后患。不意今日却走了,决投褒中去。吾心上又生一大病矣!若不追来,使我晓夜不得安然。”随入内奏知霸王。王怒曰:
“此懦夫安敢背我归汉!”增曰:“韩信极有识见,臣屡次荐举,陛下只是不用,今被他走了,决归褒中去,他日为陛下一大患也!”
王曰:“彼无文凭,关上必然拦阻,如何得脱?”急差钟离昧:“领二百轻骑,快与我捉来,碎尸万段,以警其众!”钟离昧依命追赶,来到安平关,责怪关上官兵:“如何轻放韩信过去,有失关防?”把关总管禀道:“韩信有随身印信批文,为约会三秦紧急公事,某等安敢阻当?今已过关三日矣!将入汉境,明公恐不能追及。不若飞报三秦,遣兵追赶,况栈道烧绝,决难经过,庶可赶上。”钟离昧曰:“尔众人所见亦通。”当时作飞檄,即传报三秦,着兵追赶。
钟离昧回咸阳,将前事奏知霸王。王曰:“即逃去已远,料韩信懦夫,成何大事?亦不足挂念!”当传令着文武大小官员,随车驾赴彭城建都,却留吕臣、枞公守咸阳。
且说韩信离安平关,一路直抵散关,照前验批过关。来到三岔路口,自思此处正是紧要去处,将张良地理图取出,观看入褒中去路。看毕,方欲策马,只见从东一骑马飞走前来,手执大牌,分付路口兵:“尔等如遇匹马过来,当追看批文中姓名,如不是韩信,方许放过去。”众军士便道:“方才过去一人,匹马独行,不曾追问来历,何不赶上问他一声?”那执牌军官急赶上韩信,便问:
“将军什姓名?有何公干?”信曰:“我姓李,前往褒中探亲。”那人曰:“有批文否?”信曰:“有批文在此。”那人务要取看,韩信取公文打开,正欲递与观看,却于背上将宝剑拔出,望其人一剑杀死。那关中走出五个人来,就向韩信奔来,韩信匹马近前,举宝剑将五个军士尽行杀死,策马急向西行。未知何日得到褒中?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韩信问路杀樵夫
韩信杀了报事官并军士五人,寻思:“倘地方知道,杀死官军,决然跟从此路而来,被他捉住,却不误了大事?”急转过山口,从僻小夹路向西南而行。两边都是山,中间只有一小路,又涧水潺湲,波流有声,断岸千尺,十分险峻。韩信到此,不得驰骤,只得勒着马,一步步缓行,又不知何处往陈仓渡口去?正在犹豫之间,只见山坡边,转过一个樵夫来,韩信便道:“樵夫,哪条路往陈仓路上去?”那樵夫放下柴担,用手指着那山路道:“此去绕过这山岗,却是小松林;过了这林子,下边便是乱石滩,有一石桥,过了桥,却是峨嵋岭,上了岭,甚难走,须下马牵着,行过此,方是太白岭,岭下有人家,吃了饭过孤云山、雨脚山,渡了黑水,过了寒溪,便是南郑。将军不可夜行,恐有大虫。”樵夫说了山径,信将地理图一对,分毫不差,拜谢樵夫,策马而行。樵夫便挑柴担,正欲下山坡去。韩信暗思:“章邯知我杀军士,决从这条路赶来,到得这岔路口,倘遇这樵夫,说与他这条小路,却从这里赶来,我马又疲乏,决然被他捉住。不若杀了樵夫,若军马赶来,只从栈路上赶,决不知有此路也。”信勒回马来,便叫住樵夫。樵夫只道再问路径,回头来正待相问,被信揪住头发,一剑杀了,拖到山凹之下,用土掩埋了。韩信遂乃下马纳头祝之曰:“非韩信短行,实出不得已也!他日如得地之时,决来与君厚葬,以报其德。”
遂洒泪上马西行。
韩信杀了樵夫,径过山岗,出了小松林,渡乱石滩。一日,下了太白岭来,近山有个酒馆,下马入到酒馆来,呼酒保摆山肴村醪,方饮数杯,不觉想起樵夫来:“我因恐楚兵追及,不得已杀之,非薄情也。”遂作歌一首,借笔砚在白壁粉墙上题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