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泽在事后的日记里写道:
这次唐楼看画本来跟我没关系,盛宾如当时一搅,我被牵连进去。
盛宾如当着众人的面,一定要跟我赌一把。我不想跟他赌。没想到他出言嘲笑我,说我“眼力不行,胆子不大”倒也罢了,居然还说“你今天不赌,就不是男人”!我当时头一昏,火气上来,冲他说道:“我今天就跟你赌一把!”
既然是赌,我就必须跟他赌一个“对立面”,赌注押在朱子藏一边。
唐小姐回过神来,跑出来阻止我,想把我拉回去,已经晚了。我吴天泽说话,话是收不回来的。
董碧韵先头听见盛宾如说吴公子,吃了一惊!没想到吴天泽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刹那间她跟吴天泽碰了一下眼神;吴天泽随即避开董碧韵眼睛,脑子里一闪念今天不跟董碧韵打招呼说话,而这时候董碧韵倒是嘴巴翕动,好像有点犹豫想开口说话,用眼神、手势劝阻吴天泽——就在吴天泽赌气应赌的当口,吴天泽身边出现了一位漂亮小姐,董碧韵一看,便愣在那里不动了。
所有的话讲好了。朱子藏叫朱红、纪学览把那幅唐寅名作《仕女吹箫图》打开来,请顾院长先看——
顾大献立起来,看了一眼,似乎想了一想,随即点点头,说道:“真的。”
朱子藏显得异常平静,嘴角牵了几下,说道:“大家都听见了,顾院长说这幅画真的。我很开心。不过,我还是那句话,顾院长顾大仙,您看好了,这回要不要再看一眼?”
“不用再看!”顾大献手一摆,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唐伯虎的东西我不用看,手摸一下就知道真的假的。”顾大献话说完,坐下来吃茶。
“唔——”朱子藏手指头轻轻点击桌面,盯着顾大献看;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顾院长,要是我说这件东西是假的呢?”
“不可能!”顾大献眼锋扫过来,说道,“子藏先生,你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更何况,你今天还想跟我一赌高下。”
“如果是假的呢?”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不可能!我已经说过的话,还要重复吗?”
“万一是假的,怎么说?”
“假的?那我顾大献就把我两只眼睛挖给你!”
“安静!”
朱子藏眼睛扫一下场面,清了清嗓子,一转眼,眼睛瞄着顾大献,随即牙齿咬得咯咯响,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我看这件东西假的。”顾大献一听,“呵呵”笑起来;现场刚才一阵骚动,这会儿听顾大献如此开怀一笑,突然又安静下来。顾大献用手杖碰一下王坤元,说:“我们走!”说罢,顾大献立起来要走,王坤元跟着立起来。
“等等,”朱子藏眼看顾大献要走,手捏紧了敲敲桌面,嘴角上挂着一丝阴笑,说道:“顾院长,还没完呢!”说罢,嘴巴一努。朱红随即拿出小刀,把那幅唐寅的《仕女吹箫图》裱头割开——画心内现:“民国仿”三个字。
在场的,除了朱子藏和他儿子朱红,还有纪学览,谁也不知道这是潘道延临摹出来的一幅旷世杰作!
吴天泽在事后的这篇日记里写道:
天晓得那幅唐寅的《仕女吹箫图》是假的!
顾大献一看眼前这三个极淡极小的字,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蹙,眼睛一闭,痛苦异常,突然身体向前一冲“扑哧”一声,一口血吐出来,眼睛一黑扑倒在王坤元身上。
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有记者忙着拍照。有人跟着说道:“顾大献自己说的,把我两只眼睛挖给你!”朱子藏“哼”了一声,说道:“挖顾大献眼睛做什么,我只要他当众把一口血给我吐出来!”
顾大献当即被送往天赐庄博习医院。王坤元、唐六梓、我,还有唐小姐,我们四个人跟着一起到医院。急诊抢救下来,医生说病人“中风”,情况不大好,要住院治疗。
当晚,王坤元和我陪夜。唐小姐一定要留在医院里陪着,我说服不了她。她哭得眼泪汪汪。劝她别哭。她说她心里难过得很。
我们在医院里碰到魏可欣的哥哥魏金晨医生。他当晚值班。他叫我们不要着急,他估计病人不大会有生命危险;这边医院里的事情他帮我们关照。
唐六梓离开医院的时候,我陪他走到医院门口;他脸色铁青,不停地骂盛宾如不是个东西,骂朱子藏、朱红不是人。我从来没看见过唐先生如此生气,用粗话骂人。
唐太太和唐家用人周妈晚上到医院来,给我们送来家里烧的饭菜,还有鸡汤。我心里想说谢谢,但是当着唐太太的面,我嘴巴笨得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坤元跟我说,他很后悔在南京没有拦住顾院长。
这次唐楼看画发生的事情,第二天上了报纸头版,配发照片,大标题是“鉴定唐伯虎作品真假,当今权威顾大献看走眼吐血”——朱子藏看到报纸后,立刻动身去南京,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一个神秘的中年男人一路跟着他。
朱子藏当天傍晚到达南京。
朱子藏走出火车站就被那个人一把拉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坐在后座的人随即蒙上朱子藏眼睛,把他带到颐和路一幢洋房里。
朱子藏泰然自若,一点也不紧张。他被带进主人书房,里边的人揭掉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叫他站在原地不要动。朱子藏定了定神,一看这书房是个直角曲尺形状,像一把手枪柄,一排齐人高的书架挡住他视线。
朱子藏眼睛扫一下书架,轻轻地咳了一声;这时候有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从书架后面传出来:“事情办妥了?”
“按您的意思办妥了。”朱子藏小声回道。
“很好。——你,可以走了。”那个沙哑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就在朱子藏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个声音突然传出来:“不过,你走之前要留下一只眼睛。”话音刚落,有两个人上来摁住朱子藏;一直在边上看着朱子藏的那个中年男人上来就用刀挖掉朱子藏右眼。朱子藏一声惨叫,随即忍痛问道:“为——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我?!”
“唔,是应该问一下——”那个声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好,现在讲给你听,你应该记得当年你卖给我的东西,是假的。那几件东西,啊,后来是顾大献顾院长看的,不会错吧。……我,那个时候被大帅挖掉一只眼睛,啊,大帅没有杀我。所以我,也不杀你。如今,教你也留下一只眼睛,不算欺负你吧?”
“那是我看走眼,”朱子藏捂住眼睛,闷声回道,“不是存心骗你——”
“也许是的,你没有骗我。但是,我骗了别人了。”那个声音这会儿变得更加沙哑,“我,是用那些从你手上买来的东西换军火的。你知道那个姓庞的狗东西吗?……庞为然,他居然也敢骗到我头上。你说他该死不该死,啊?他早就该死了。他已经死了。但是,你朱子藏还活着。我,不杀你。……给他消消毒,把眼睛包扎好——走吧。”
当朱子藏被蒙上眼睛,轿车把他拉到南京火车站扔下来的时候,天空猛一声雷响闪电,一条火线随着一声撼天动地的“噼里啪啦”自上而下,朱子藏吓得浑身发颤。这时候他哪里会想到他儿子朱红今天夜里一脚踏进自家后院屋子一瞬间,后脑勺被一块硕大砚台猛一下击中倒在地上;紧接着那屋子里的画桌上宣纸被点燃了。一眨眼这后院的屋子里四处起火;火势借着窗口的风,愈来愈旺。等到朱家用人发现后院起火,他们已经控制不了这一场大火。瓢盆盛水救大火如同儿戏;一场莫名其妙引发的大火在朱家三个用人眼巴巴的观望中将朱家后院烧得一塌糊涂。老天爷有时候真会开玩笑,眼瞅着这家人家烧得差不多了,来一场雷阵雨,帮你灭火。朱家后院的两间屋子四周不靠,邻居虚惊一场。
原先在朱家后院里学习字画的几个孩子,自从韩进跑掉后,朱子藏就把他们一齐打发走了,好像朱家后院里头只要有一个潘道延就可以顶住朱家后院一片天空。大火灭掉以后,用人阿四胆子大,在废墟里翻来搬去的寻到大少爷朱红的尸体,那是惨不忍睹的好像一段烧焦的木炭。惟独不见那个神经病潘道延;不见他尸体,不见他活人。
朱子藏不想乘夜车,在南京住了一晚。第二天他回到苏州家里,一看,默然无语,仰天看了半天,突然朝天“嗷嗷嗷嗷呜”像狗叫似的叫个不停。用人拉他进屋歇息时,发现他还有一只眼睛像烧红的铁蛋子,怕是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三天之后,盛宾如再次到惟亭登门拜访吴天泽。
阿仲将他拒之门外,说:“少爷不见!”盛宾如微微一笑,说道:“麻烦你进去跟你家少爷说,就说我盛宾如今天来送钱给他的,这是一;第二,你跟他说外头有个姓董的姑娘,这会儿她要见吴公子一面。——你这么说,你家少爷肯定出来见我。”说罢,盛宾如退到门外等候。
阿仲回进去一说,吴天泽一怔,跟阿仲出来。
见阿仲开了门,吴天泽出现在门口,盛宾如忙迎上去,二话不说,拿出一张银行存票递给吴天泽,这才开口说道:“这是输给你的三万大洋,你收好了。”随即转身,手一抬,说道:“董小姐在那边树下马车里。如果吴公子你想跟她见一面,现在可以过去。——我和她今天来,是来跟你道别。实不相瞒,我今天就带她走,我们去香港。”吴天泽顺着盛宾如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大树下,耳朵听盛宾如这么一说,他惊愕得眼睛几乎突出来。
就一会儿吴天泽恢复了常态,似乎一瞬间他已经想好了,说道:“这个钱我不要。——盛先生,你先听我讲,这个钱你留着自己用。——不,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你也不需要解释。你现在不要说话,听我讲——先讲这个钱,说真的我先前一点不知道赌注是这个数字。要是知道的话,我根本就不会跟你赌。理由很简单,我要是输了,我是拿不出这么多现钱的。总不见得我输了,回到家里开口问我母亲要钱,然后拿出去还赌债。所以,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废话,这钱是你的还是你的。”说着,将那张银行存票塞到盛宾如口袋里,接着说道:“还有,董小姐我今天就不见了。你,代我问个好!”说罢,转身回进去。
“等等,”盛宾如上前一步,说道,“吴公子,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儿?”吴天泽回头问道。
“哦,是这样的,”盛宾如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微微一笑,说道:“昨天我在苏州博古斋买到一本册页,是你父亲吴元厚先生的作品,——请你吴公子看一眼,没别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买的是假的东西。不过这回买到这本真的,也算是我付了很多学费之后的一个成果。——你看一眼,怎么样?”说着,把这本册页递给吴天泽。
吴天泽听了盛宾如最后说的那句话,一怔,不觉伸手接过这本册页,翻开来一看,还给盛宾如,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假的。”
眼看着盛宾如目瞪口呆的样子,吴天泽轻咳了一声,手一抬,指了指不远处大树下的马车,说道:“但是,你现在要带走的人,是真的。”
……
唐小姐收到魏可欣从美国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已经是1937年六月底。在这封信里,魏可欣用中文写道:
宓宓:你好!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启程回国。
也许这会儿我们乘坐的美国邮船正驶入太平洋。而我们的国家,听说现在已经很不太平……
这是我在美国本土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用英文给你写信。这次我用中文写,觉着我们古老的文字陌生而亲切。
不好意思,我现在只会用钢笔写字,而你一直坚持用毛笔写信给我。你的来信我保存着,这次随身带回来收藏,可见我现在开始看重我们的传统笔墨。
你上次来信,问我回国有什么打算?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回国后,第一选择是做记者。还有一个选择,是到国防委员会一个部门去做英文秘书。和我一道留美的同学张佩含的父亲已经从南京给我发来邀请。
这次张佩含小姐和我一道回国。我们在外头得到坏消息:中日战争不可避免。我们想回来,为我们的国家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大哥魏金晨来信说他一直在追求你,一直追不到你。
其实我觉着你跟魏金晨蛮好的。以前我就是这么想的,现在我还是这么想。当然这是我的想法。我尊重你的选择。就写到这里,回国见。祝你好运!
可欣于美国旧金山
收到魏可欣来信的第二天,唐小姐到天赐庄博习医院去给吴天玉配药,在门诊处碰到魏金晨。魏金晨问起顾大献的情况。唐小姐大致说了顾大献后来转到南京一家医院治疗,这一年多来恢复得还算可以;说话虽然不大清楚,但毕竟能说话了,也能够下来走路——这是好消息。魏金晨接下来说坏消息,他觉着自己妹妹魏可欣回国是个“坏消息”。
“我收到了魏可欣的来信——我真的搞不懂她。”魏金晨肩膀一耸,两手一摊,对唐小姐说道,“她待在美国不好吗?在美国她拿到文凭,拿到学位,以后嫁给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美国人,生几个孩子,好好地把下一代教育出来,这样多好!国内的事情,要她一个小丫头起劲做什么,关她什么事儿。选择这个时候回来,有什么好?唐小姐,你也知道,现在中国北方紧张得很;南方上海苏州一带似乎相安无事,但是接下来的局势,谁知道呢!”
“我看你啊,真的是搞不懂魏可欣了。”唐小姐“唏”了一声,说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可欣不是一般的小丫头,她志向高远,想着回来为国家民众做事情呢!哪里像你,就知道让自己妹妹待在美国。——美国有什么好?就算是美国好到天上去,也是人家的国家,又不是我们的。我是蛮欣赏可欣的选择,说不定她将来厉害得很,她要学蒋夫人宋美龄,你知道不知道?”
“算了吧,”魏金晨一笑,说道,“还要学宋美龄,我看她还是学学你唐小姐比较现实……哦,对了,可欣前两次来信问我,问我跟你唐小姐怎么了?我怎么说,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回信跟她怎么说的?”唐小姐明知故问道。
“我?”魏金晨颔首微笑道,“我就坦率地说人家唐小姐名花有主了,不是吗?——哎,最近报上有人发表文章,说你的那位,是吴门画派后起之秀,这个传承了什么东西,好像又创新了什么东西……”
一个礼拜后,北京发生卢沟桥事变,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卢沟桥事变不到半个月,吴天泽收到潘稻存从东山寄来的信。潘稻存在信里说了两件事情:一是他已经报名参加国军,即将奔赴抗战前线;二是说他大哥潘道延最近回来了,在家里。
那天唐小姐正好到惟亭去,听到这个消息后,对吴天泽说:“我跟你到东山去一趟吧,去看看阿延,最好把他接回来。”吴天泽一听,好像突然想起来一件什么事情;一想,把他父亲收藏的一件东西拿出来——
这是吴天泽和潘道延第一次在东山美村见面时留下来的作品,吴天泽画的山水,潘道延写的字:
吴中山水好天下不可到来偷枇杷
那天下午,吴天泽和唐小姐坐马车到东山去。
唐小姐是第一次去。路上,吴天泽跟唐小姐讲了他小时候跟他父亲第一次到东山美村写生的故事……
唐小姐说:“我喜欢这个故事。”
吴天泽说:“我也喜欢小时候的这个故事,但是我不喜欢潘道延小时候的那个样子,他凶得很!”
两人在村口下车。
走进村子,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蹲在露天茅棚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潘道延!只见他两只手各拿着一根树枝当作毛笔,在地上写:口、天“吴”——嘴巴里叽哩咕噜道:
“我不说,到天上说……”
2011年7月
完稿于苏州理想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