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泽见父亲走进书房,一怔,忙立起来,瞟了潘道延一眼。潘道延正在铺宣纸。抬头间,听吴元厚说道:“阿延,天泽,今天你俩都在。正好,阿延已经把宣纸准备好了。我说个题目,画《吴中山水好天下》,你们两个人合作,想一想画什么?怎么画?”话音刚落,潘道延一转眼说:“天泽,你先来。”吴天泽眼睛朝潘道延一瞄,潘道延双手递上毛笔;吴天泽迟疑片刻,才伸手接过毛笔,用手摸了几下笔锋,沉吟半天,搁下毛笔说道:“爹,我不画。”吴元厚坐到画桌边上,平静说道:“天泽,小时候你跟阿延合作过一次。今天再来一次合作。”随即脸一转对潘道延说道:“阿延,你也听好了。你跟天泽的第一次合作,是你们俩的创作。那个,不是后来的临摹稿子、学习、练习基本功,我今天要说的是,特别是阿延你,从今年开始要逐步摆脱临摹了。你跟天泽,要开始创作,画你们自己想画的东西,画你们的感觉,画你们的想法。”吴元厚拿起毛笔递给儿子,接着说道:“天泽,你先开始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随便画,不要有什么条条框框。你跟阿延画好了,我来看。”吴天泽低着头接过毛笔,用手摸摸脑门,似乎想了一想,把毛笔传给潘道延,头一抬,看着父亲的眼睛,说道:“爹,我现在不想画。还是阿延画吧。”说罢,转身离开画桌,朝门口走。
“站住!”
吴天泽一个转身面对父亲,嘴巴翕动着,一时说不出话;一想,便头颈一犟说道:“今天我不想画。待会儿我要出去。我不想整天闷在家里,像阿延那个样子,我学不来,我也做不到。从今往后我自己管自己。我不画。我不想画。我不画了。”潘道延立在旁边突然冒出一句:“天泽你说吃过饭要画的,要的。”吴天泽“哈”一声,吼道:“我操你个要的!滚一边去!”
吴元厚一听,勃然大怒,喘气儿说道:“你昏掉了!”因气急,接下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嘴唇顿时发紫,对潘道延说:“阿延,你把木镇条拿给我!”吴天泽头一转怒视潘道延,咬牙切齿道:“你敢!”
“我来拿!”吴元厚“唰”立起来,眼睛突然一黑,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先生!”潘道延赶紧上去把吴元厚扶起来,只见吴元厚脸色煞白嘴巴里吐白沫。吴天泽这会儿慌了手脚,上去将父亲背起来直奔客厅。家里一下子呼啦啦乱起来。吴天泽、潘道延、阿仲、明香几个人,前后左右把吴元厚先弄到床上;吴太太叫阿仲赶快去请镇上的曹中医;曹兴仁赶过来把脉;完了,回太太话:“吴先生是气急攻心,加上劳累,服几帖中药,静养一些日子……”
父亲病倒。吴天泽总算听母亲一句话,似乎有所收敛,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字、画画。潘道延看吴天泽行笔,是有从小练就的扎实基本功。但是吴天泽心思散乱,笔墨不贯气,再加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总见无聊,无趣。吴天泽在家里耐着性子闷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中午,将毛笔扔到地上,说:“出去!”
“天泽,”潘道延放下手里的毛笔,挪动脚步,心里想阻拦吴天泽,劝他今天不要出去。吴天泽走到书房门口,“哈”一声道:“闷死了!”看潘道延也走到门口,问道,“怎么,你也出去?”
“我不出去。”潘道延嗫嚅道,“天泽,你也不要出去了。今天,我跟你一道画。你出去,太太要说话的。”
昨天潘道延在书房里求过吴天泽;今天他重复说道:“天泽,这回我跟你合作,就这几天,把那《吴中山水好天下》画出来;画好了也就好了。”这会儿吴天泽不吭声,潘道延一咬牙,说道:“天泽,我求你了。这,要的。”吴天泽眼睛一瞪,恶狠狠地说:“要什么要?要你个吴中山水好天下?不可到来偷枇杷?你狗屎一个,我操你个要的!”潘道延听了眼睛发呆,嘴边抽动。吴天泽这个样子冲他说话,他心里边实在是闷火。他咬住嘴唇强压住自己一口气,忍住;他不想还嘴。他不想跟吴天泽闹翻脸。他想让着现在像狗屎一样不讲道理的少爷。
吴天泽看潘道延忍气吞声不说话,越加气恼,“哈”一声,继续冲潘道延发泄道:“我说你呢,狗屎,狗屁!你就会在这里跟我说废话。我操你个乡下狗屎一堆!”潘道延不理他,转身回到画桌边上,拿起大毛笔写字发泄。
吴天泽走到桌边,继续冲他说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啊?你说,以后你再跟我说什么要的,我操你一家门!”
眼看吴天泽如此恶劣的腔调,潘道延实在忍不住了,突然将手中的毛笔向吴天泽的嘴巴横扫过去。那毛笔饱含墨汁,一笔涂抹了吴天泽嘴巴;只见吴天泽张开嘴巴“哈”——潘道延随将毛笔塞进他嘴巴。吴天泽一口咬住毛笔,生怕毛笔杆插入自己喉咙。潘道延松开手,后退几步,冷冷地看着吴天泽咬住毛笔杆,突然间潘道延浑身颤抖,放声大笑。这时候吴天玉走进书房,一看吴天泽嘴巴一圈黑乎乎地咬着毛笔杆,样子可笑得很;潘道延在一边笑,吴天玉也跟着笑出声音来,接着说道:“哟,把笔墨吃到嘴里了,干什么啊?”吴天泽看着潘道延,慢慢地伸手把毛笔从嘴巴里拿出来,看一眼毛笔,一步一步走到潘道延面前。看潘道延不后退,吴天泽闭着嘴巴忍住,用鼻子做深呼吸,突然狠狠地将自己嘴巴里黑乎乎的东西全部啐到潘道延脸上。潘道延冷不防,用手一抹,脸煞白,像吃了墨的宣纸。吴天玉“哇”一声,用手捂住嘴巴“呵呵”笑起来。吴天泽“哈”一笑,将手中的毛笔“啪”扔到地上,转身离开书房。
吴天泽一只脚刚踏出书房门,潘道延突然冲上去一把拽住他不放。吴天泽转身一拳打中潘道延鼻梁。潘道延伸手一摸鼻子,一看流血了,便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随即闷头冲向吴天泽,那个架势想用头撞击吴天泽胸口。吴天泽上身一晃躲避,借力把他推了出去。
潘道延从书房里头跌倒在书房外头。他跌下去的时候,是面朝地;到了地上一个翻身面朝天。吴天泽一怔,上去伸手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潘道延突然一脚朝吴天泽裤裆踹过来。吴天泽没防他有这一脚,“喔唷”一声蹲下来。
眼睛一眨,两人几乎同时立起来。吴天泽没等潘道延站稳,出手一拳。潘道延接着还手。吴天玉怔在那里总算回过神来,上去拉吴天泽,抱住他腰,一边喊道:“哥,你别打了!阿延,你们别打了!”
“你放开!”吴天泽用力挣脱吴天玉的手,一边嚷道:“你拉我干吗?我不要你拉!”潘道延趁机扑上去,跟吴天泽厮打起来。
明香过来找吴天玉,也上来劝打架,拉住潘道延不放手,一边说道:“少爷别打了。阿延你也不要打了。你们不要打了!”吴天玉明香劝不住,直到阿仲过来,把两只斗公鸡拉开。
吴天玉拿手绢给潘道延擦鼻血,冲他说:“你跟天泽怎么好好的打架呢!先头你不是跟我说好的么?说你们俩到书房里一道画画。你看你们,现在画到嘴巴里了,画到脸上去了,把鼻子画出血来了。阿延你说,你先说,你们这叫画的什么画?!”潘道延不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地摇晃着脑袋,嘴巴翕动着,一只手抬起来指着吴天泽。吴天玉回头一看,大声说道:“哥,你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吴天泽整理衣服,一看衣服被撕破了,头一抬说道:“我们闹了玩的。”
“他先动手!”潘道延喘气儿对吴天玉说。
“他先动手,那你呢?”吴天玉生气道:“你别看他,阿延你看着我,我说你呢!你今天也动手了。还有你——”吴天玉转身冲吴天泽说道,“你狠!”吴天泽“哈”一声回道:“天玉,你现在盯着我做什么?”
“你——”潘道延走到吴天泽面前,手指头指着吴天泽脸,“你骂人!”
“去你妈的,”吴天泽“啪”一下打掉潘道延的手,“现在是说话,你不要再跟我动手动脚的。骂人怎么了?怎么的?”
“你……你……”潘道延憋足了一口气,突然吼道,“你骂我了!”
“好了,”阿仲一把将潘道延拉开来,“我说好了,好了。嘘,你们说话轻一点,不要闹了。老爷太太怕是听见了。”
“好啊,”吴天玉瞪了潘道延一眼,“阿延,你胆子大了。他骂人,你就跟他打架?哼,我去告诉……”
“你又要奸细了!”吴天泽冲吴天玉说道:“我跟阿延是闹了玩的,关你什么事儿?一边去!”
“天泽你不要狠,我去告诉!”吴天玉说罢,扭头就走。
寻访笔记15
唐敬图先生收藏甚丰,手上有一幅《吴中山水好天下》,四尺整张,说是吴天泽和潘道延早期合作的水墨画。我听了将信将疑。
先说“信”,有这个可能;吴天泽和潘道延后来也许有过第二次合作一幅画,是吴元厚逼着他们做的。说“疑”,故事开头说的吴有箴先生收藏的那件东西,应该是吴天泽和潘道延小时候合作的惟一留下来的笔墨。他们俩没有第二件合作的东西。眼下冒出来的这幅《吴中山水好天下》,是假的。
我想再现民国时期“唐楼看画”情景,请三个专家到场看一眼。唐敬图先生说这个想法荒唐,现在没这个可能。只好私下分别请他们看了。
这一看:一个说真的。一个说假的。还有一个没说话。
我跟说“真的”专家打赌。我说:“假的。”这一回打赌,到目前为止还不能算我输,也不能算我赢——